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 何沛蕓 編輯 雨僧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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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
作家,、媒體人,著有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 《青苔不會消失》 等,,2019年憑借新書 《寂靜的孩子》 當選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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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期間,作家袁凌和妻子待在西安,。最初,,他想這是不是一個機會,能夠讓自己安靜一點,,正好可以寫點東西,。結果很快疫情兇猛,他開始感到衰弱,,身體沒有發(fā)病,,心理上卻像被感染了,十分受挫,。
早上起來,,他邊洗漱邊看一眼實時的疫情數據,。上午盡量寫點東西,下午刷一會和疫情相關的消息,,但不會一直刷,。比起觀點和議論,他更關注普通人的事情,,比如出租車司機,,或是在武漢滯留的外地人。更多的時候,,他選擇用書本來抵擋內心的浮躁,。
一部分書與他擅長的非虛構相關。他看了一系列愛麗絲·門羅的小說,,欣賞作者對生活本身的追求,,情節(jié)也許不完整、不圓熟,,但質地可靠,,像是一個個的生活片段,他覺得這跟非虛構寫作承擔的作用是相通的,。他認真讀了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評價這本書是歷史學的思辨和田野調查實地探訪的結合,具有強烈的非虛構性,,是非虛構在學術層面的一種表現,。
另一部分用來振奮人心。他再次翻開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者保羅·策蘭的詩集,,覺得在眼下面對災難,、居家隔離時看意義非凡,更能體會其中被限制,、被囚禁的詩性,。他還重溫了《無夢樓隨筆:苦難中的孤獨靈魂》,學者張中曉上世紀60年代的作品,,彼時他身患肺病,,窮困潦倒,能省下的錢全部用于買書,,在與艱苦的對抗中留下了大量珍貴的筆記。張中曉在浙江紹興鄰邊村落里的故居,,袁凌也探訪過,。
到了疫情后期,袁凌受鳳凰網之托,,電話采訪了兩名疫區(qū)的青少年,,寫完兩篇稿子后,,他終于安靜下來,心理壓力小了許多,。如果沒有疫情,,這個時候他應該會去北京待上十來天。去年他隨妻子搬到西安,,結束了十幾年的北漂,。
他生長于陜西安康市平利縣轄屬的村莊,北邊是秦嶺,,南邊是巴山,,漢水從中間流過。村莊地形如同一個筲箕,,外圍聳立,,內里凹陷,因此被稱為“筲箕凹”,,袁凌一度以此為筆名,。
1990年,他考入西北大學中文系,,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如今,他再度回到陜西,,在省會享受著城中知識分子圈和這座城市的接納,。他預想著此地似乎可以久留,進而更深地理解它,、把握它,,以至最終能夠寫出點什么。他提到獲得去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提名的作家遠子,,同樣在北京漂了十幾年,,前一段時間決定回縣城生活?!耙驗樗X得北京的生活就是飄著的,,他想回到縣城去,好像生活更切實一些,。我其實內心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不想回到縣城。西安這樣的一二線間的城市,,既有一些現代感,,也有一些傳統(tǒng)的東西,沒有北京那么大,。北京這樣的超大城市實在是把握不了,?!?/p>
也是在去年,他出了新書《寂靜的孩子》,,記錄了36個留守鄉(xiāng)村或寄居城市的孩子的生活,,單親、重病,、隨遷,、失學等情形在他們身上交織出現,除了極個別城市案例,,他們絕大多數身處遙遠的邊緣地帶,,在沙漠中、雪山下,、大海邊,,生活于悲慘、拮據,、窮困的家庭,。成書前他早已想好這個書名,他在自序里寫到一位多次接受再生障礙性貧血治療的青春期少年,,“在最喧鬧的年齡,,他失去了聲音,像一條忽然安靜下來的瀑布,。除非走進,,無人能夠聽到?!?/p>
吸引他走進瀑布的理由,,也許是對同樣出身農村底層者的親近感,暴力的父親與早逝的母親,,他也曾經歷,;也許是對公益的熱心,又或是多年記者生涯培養(yǎng)的對置身現場,、捕捉社會現實的沖動,。“我忘不了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們的世界里,,他們的生命不應該如此寂靜?;蛘哂捎诘乩淼倪b遠,,無從聽到,或者就在我們身邊,,卻受制于階層和身份,,被看不見的玻璃墻消音?!比ツ昴甑?,他因《寂靜的孩子》一書當選第五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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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凍得眼睛難以睜開,,都沒耽誤記錄
這本書來得十分緩慢,,歷時四年。前半段,,2015年春天到2017年,,他和攝影師趙俊霞搭檔,在鄉(xiāng)村兒童聯合公益旗下的免費午餐,、大病醫(yī)保,、暖流計劃等組織支持下,每月一次,,走訪了內蒙古,、新疆、貴州,、四川,、廣西等十余個偏遠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次探訪,,加上往返路途,,需耗上半個多月的時間,一般他們周三或周四去,,在學校里觀察一下,,接著跟受訪對象回家,待上一個周末,,周一再到學校里看一看,。有時遇到“比較有意思”的孩子,一次不夠,,最多的探訪了四次,。
趙俊霞覺得袁凌辭職后情緒有點低落,對未來的職業(yè)發(fā)展比較悲觀,,甚至考慮過從事體力勞動,。出發(fā)前,她跟很多人提過這個項目計劃,,最后一家企業(yè)輾轉資助了10萬元,,作為開展資金,勉強夠他們買機票,、吃住,,以及支付到訪家庭一定的生活費,。兩人沒有任何報酬,有時在縣里轉車,,吃得都很簡單,,一碗米面,或是一兩碟炒菜,,住的地方也預算有限,,實在不行,就從登山包里掏出睡袋,。
趙俊霞從2009年開始做攝影記者,,工作中接觸過很多鄉(xiāng)村題材,逐漸對鄉(xiāng)村兒童上心,,這個探訪項目也是源于她做一個長期攝影計劃的想法,。2014年,她在公益組織的活動中與袁凌結識,,隨后看了他的一些書(袁凌當時發(fā)表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和《從出生地開始》,,后者講述的是鄉(xiāng)土變遷),在尋找文字搭檔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我們想法,、方向比較一致,他寫出來會很不一樣,?!?/p>
幾年接觸下來,她對袁凌印象最深的是他“對鄉(xiāng)土特別有感情”,,“他很喜歡鄉(xiāng)村生活,,有些家庭沒有那么多苦難的時候,能從臉上看到他的快樂,?!逼饺赵诒本┮娒妫际菫榱苏勈?,到了鄉(xiāng)村,,趙俊霞明顯感受到他的放松,跟小朋友在一起玩?;蚴莿趧?,掰包谷、割草,,都“特別開心”,。
她還記得袁凌心地很柔軟,常常自發(fā)給孩子們買衣服、買鞋,、買書,,或者買點食品、油,、土特產等,。有一次,他們在新疆,,遇上采訪對象的姑姑出嫁,姑姑是聾啞人,,三十幾歲,,終于談婚論嫁,袁凌當時已沒有收入,,仍主動提出包個紅包,,最終兩人湊了一千多塊錢。
在一個孩子家待四五天,,一般給對方四五百塊錢,,哪個孩子家里辦喜事或是殺豬宰羊,還得多給點,,“不能讓人家吃虧”,。袁凌和趙俊霞反復向當地的牽頭人強調,一定不要特殊招待,,“生活上打成一片是最起碼的條件,,你總不能吃住跟人家不一樣,不然就顯得是個外來者,?!庇錾咸貏e熱情的彝族家庭,第一次去便殺了只羊招待他們,,家里光是小孩就有七八個,,近二十口人一個晚上就把羊吃完了。后面幾天回歸日常,,煮一大鍋土豆,,餓了隨時拿出來吃,先是冷的,,后來變成酸的,。家里凳子都不一定有,更別提冰箱,。
住的時候,,家中太擠,趙俊霞被安排到附近的親戚家,袁凌沒走,,縮在二樓,。夜晚打雷下暴雨,雨水順著木板搭成的屋頂流淌下來,,袁凌索性把查爾瓦(彝族服飾,,類似斗篷披巾)蓋在頭上。第二天全家都感冒了,,早餐合著吃一個火燒的雞蛋,,一人一口往下傳。給客人們另外拿出一個鐵碗,,倒了點不知何物做成的糊糊,,味道還不錯,冷水沖攪一下,,再加一點從鎖著的柜子里拿出的白糖,,也不敢給孩子們看到。
之后兩年,,袁凌又獨自通過真愛陽光,、大愛清塵等組織,接觸到更多鄉(xiāng)村留守兒童,、隨打工的父母遷居到城市的流動兒童,、集中供養(yǎng)的孤兒等,涉及北京,、上海,、吉林、江蘇,、陜西,、河南等十來個省市,探訪持續(xù)至今,。
探訪時,,他的褲兜里插著軟皮本,卷成一個圓筒,,便于隨時記下第一手感覺,。孩子們經常覺得奇怪,拿來看,,又隨即因字跡潦草而作罷,。他不用錄音筆,全靠記筆記,,這樣的本子寫了近四十本,。冬天凍得眼睛難以睜開時,,都沒耽誤記錄。
書里常常出現凌晨5點的生活場景,,他睡得不踏實,,有人起床他便會跟著醒。好幾次睡在樓上的草堆,,或是沒有被子也沒有褥子的木板,。還有一次到矽肺病村里去,村民們咳得不行,,袁凌擔心自己的肺結核復發(fā),但依然住了下來,?!皼]有辦法,去都去了,,有時候人要認命”。
糟糕的環(huán)境是一方面,,睡不著還因為“心里面掛著事兒”,“想到有些事沒記下來,,想到可能還想采什么沒采到,,或是這家的生活太平淡了怎么辦,。有時候還要看人家睡著了以后啥樣,。”
那幾年,,原本消瘦的他體重下降,,血壓升到180多。生過兩次病,,一次在貴州,跟一個孩子和他爸去幾百公里外的精神病院探望他媽媽,,雪天里在摩托車上吹了五六個小時。另一次在甘肅,也是上吐下瀉,。2018下半年,身體癥狀集體爆發(fā)了一段時間,,沒多久胃也出問題,。這些考驗,在袁凌看來都是小事情,。他更關心的是,能不能獲得孩子和家長的信任,,采到東西。為了與孩子們親近,,他跟著他們上山下海,,在沙漠里東奔西跑,追逐打鬧,。他坦言,“我之所以寫了36個,,不是因為別的孩子不重要,而是因為和他們的交情與了解沒那么深,。哪個孩子跟我更有緣,我就寫,,排序都不想排,,我就覺得每一個孩子的故事都是平等的,?!?/p>
如今,,他手頭還攢著許多“有緣”的素材,,但“寫不動了”。他分享,,“每一個故事沉浸進去,,寫出來,傳達當時的情感和狀態(tài),,這種寫作過程特別累,。但寫作本身是一個挺有意思的東西?!扼H皮記》里,患白血病的少年張浩抱著吉他彈唱《當你老了》時,,他奶奶說,‘好聽,,有點傷心,又像得到了寬心,?!瘜懽饕彩沁@樣,,讓你很累的時候,一方面也得到某種安慰和洗滌,,會讓你從日常生活雜亂的人性中得到一種淘洗,。這個過程不光是消耗你,,同時可以療愈你,。我希望讀者從這本書里看到沉重,、看到社會問題之外,,也能收獲一種療愈?!?/p>
他勤勤懇懇記錄下這些孩子的生活樣式與心理狀態(tài),,用文學性的手法表現出來,。他認為文學性的核心在于真實,,類似杜魯門·卡波特的長篇紀實文學《冷血》,是要對生活本身有更長遠的關注,,更多的具有存在意義,,而不僅僅是熱點或情緒意義,。“有的意義只有芥菜籽大,,但它是真實的,;別的可能有須彌山那么大,,但可能是虛假的,。文學不承擔改造社會的任務,,我想要的意義不在于去寫幾個轟動性的,、社會效應很強的故事,而是將孩子日常的狀態(tài)呈現出來,。孩子本身就是意義,。”
甘肅肅南縣,,患白血病的少年張浩站在山頂草場上,。書中的配圖全是袁凌用手機拍的,,他沒有選用攝影師拍的照片,,希望消除刻意捕捉的沖突性與矛盾性,,讓孩子們在自在的狀態(tài)下去呈現他們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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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他媽媽被打死那個事情,
講了四次才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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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采訪小孩跟采訪成人相比會更難嗎?
袁:相比成人,,小孩可能要誠實一些是吧,。他說的話你可能沒有必要反復質辯,,但是小孩也有他的心思,,有他的難言之隱。有一個孤兒院里的孩子叫孟新苗,,他講他媽媽被打死那個事情,,就用了四次才講出來,所以這個事情要有耐心,,不要著急,,如果他實在說不出來,,也沒法去強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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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提到也有一些比較活潑喧鬧的,,這跟《寂靜的孩子》會不會沖突,?
袁:對,他可能情感深處還是有很大的損傷,,但畢竟他那個年紀依然有野性,、天真、活潑的一面,,并且可能由于家庭原因而加劇,。比如說李萬薇,打小她媽媽就跑了,,她爸爸很老實,,又很寵她,就被她欺負了,。
但就算他們是活潑的,,實際上也是隔絕的。李萬薇她們溝里面孩子們的媽媽都跑光了,,我們去的時候她正在補辦戶口,,這樣的孩子在國家的名冊上都是不存在的。從這個方面來說,,他們是寂靜的,,因為他們的聲音,、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并沒有多少人了解。大家只知道留守兒童的概念,,不知道留守兒童下面還有這么多的東西,。他可能是喧鬧的,但是喧鬧里面有一種孤獨,,非常的孤獨,。
2015年9月4日,袁凌在內蒙古科右前旗保安家牧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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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談到父母不在這類問題時會有顧忌嗎,?
袁:父母不在還好,,因為很多孩子父母都不在了,這還是比較簡單的問題,。你問他,,你愛不愛媽媽?這種就相對敏感一點,。他媽媽跑了多少年了,,你問他想不想,本身會勾起他的傷痛,。還有一些爸爸喝酒打孩子,,你去問他對爸爸的感情,這也很有挑戰(zhàn)性,。
比如新疆的那個小男孩,,和他爸爸經常在村里遇到,但爸爸根本不理他,,就當沒這個兒子,。而且這孩子的媽也改嫁了,就把他擱到爺爺奶奶家,,媽不是媽,,爸不是爸了,讓人心情很沉重,。我們做采訪的也沒辦法,,那個時候還得問,問的時候盡量照顧到他,,不讓他受到傷害,。
人:你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這本書里開篇寫采訪被棒棒強暴,、生命垂危的重慶小女孩,,見她不愿意開口,你當時說“你想不想活,,想活就說實話,,就會有人幫你,,不然就沒人幫你了”,我感覺這個還挺直接的,。
袁:對,,因為那個情況不一樣,那時候我是在做調查報道,,就得把真相拿出來,,到底是誰傷害了她?如果當時不克服心理障礙,,就沒有辦法幫到她,。我一直對這個事印象很深,但是我不會輕易這樣做,。
現在寫這些孩子,,我是抱著一個先看的態(tài)度,他們本身也不是新聞熱點,,慢慢把他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傳達出來就好,,所以就沒有那么強的對抗性。
人:你以前看過有關留守兒童的生活描寫嗎,?
袁:肯定看過的,,因為我小時候也算是留守兒童,從鄉(xiāng)村出來的肯定都關心,。上學路上(一個公益組織)每年都出一份《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也邀請過我去給他們寫城市留守兒童,當時因為找采訪對象太難沒有合作成功,。他們長期合作的是關軍,,寫過一篇六萬字的《一片灰黃》,應該是寫甘肅的,,西海固的問題,。我也看過一些留守兒童的電影、紀錄片,,包括成年之后犯罪的留守兒童,,但這些更多的是把他們作為典型來反映。孩子在當中顯得蒼白,、平面,,我想把他們還原到日常中看一看。
比如說廣西大瑤山里,,媽媽們都跑了,,小孩子要不跟爸爸、要不跟老人。有個接生婆都快90了,,帶著一個孫子住在那里,,離異后的兒子在外打工,好幾年都不回來,。你能感到這種消亡了的感覺,,地老天荒似的。但是小孩同時他還在唱“核心價值記清楚”,。
你不去,,你就看不到一個鮮活的孩子,只能看到作為一個社會問題的樣本,。孩子的生活,,他本身的生命形態(tài)是被忽略掉的,所以我努力做的,,是讓他們在不是新聞不是典型,、在不被研究的情況下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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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讓你面對現實,,克服現實中的困難
人:你把從調查到特稿到非虛構的過程形容為“失焦”,,以往追求明確的時效性和新聞點,到現在關注日常生活,,這個過程你適應嗎,?
袁:我沒有心理障礙,我本來做調查報道的時候,,也不是太喜歡追那種大動態(tài),。加上年歲越來越長,慢慢自己也認識到變化,,不太追求樣本性和沖突性?,F在寫這些孩子連特稿都不算了,,就是一些生活的記錄,但不管是寫非虛構,,還是小說,、詩歌,,我都有這么一個傾向,。我特別討厭莎士比亞,我覺得他都是矯揉造作,所以我對戲劇性很強的一般都不喜歡,。
人:有人評價這些記錄不像小說,、不夠好看和順滑的時候,你會受打擊嗎,?
袁:我沒有很受打擊,,我一直以來就是在應對這種眼光中去寫作的,。小說能夠給人一種替代性的滿足,,但非虛構它要滿足人性中往上攀登的部分,要讓你面對現實,,去克服現實中的困難,,讓你去挑戰(zhàn),逼著你去思考,,從善如登,,從惡如崩,,所以肯定比看小說要累多了,。
想象力和真實度相互激蕩,才會有文學的未來,,不管單純強調哪一方面都是不對的。你想一想寫得最好的文學作品,,也不是說純粹讓你有個心理按摩,按摩到后來其實也是缺營養(yǎng)的,、蒼白的,因為柏拉圖也說過,,美是難的?,F代派的很多文學大師也都是批判的,,也會提出社會治理問題。這種質疑我已經習慣了,,同時也覺得是一種提醒,。我也寫小說,,能不能在虛構和非虛構之間、想象和真實之間有一個邊界的跨越,,其實是現在很多作家都在面臨的問題。
人:你現在寫的是什么,?
袁:我在《延河》上開了一個專欄,叫君子豹變,。以前大家都知道我就是寫非虛構的,,其實我也寫小說,,出過小說集。已經發(fā)了兩篇了,,都是一些離開了鄉(xiāng)土到城市漂泊的故事,不管是打工,、上學還是白領,,都會有這種分離的感覺,。還有一些本身就是城里的人,,但他也找不到歸屬感。寫一些這個時代普遍的身份焦慮和內心沖突,。
以前北漂那么多年,,我也想寫北漂的事情,但我寫得不好,,我的想象力太貧乏了,。我現在正在學習有一些想象的同時,又保留一個真實的質地,,這個是我現在最頭疼的事情,。
人:怎么學習?
袁:就是一篇篇地寫,,就是磨自己,,我感覺挺痛苦的。天,,怎么這么笨,,怎么這么差勁。雙雪濤說他自己全無天賦,,只是苦干,,我覺得他是裝B??赡芪业奶熨x都集中在語言感覺和對事實本身的一種傳達上面,,不管是白描式的還是理念的穿透都很強,但是離開了事實的想象,,我就是寸步難行,。
人: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做這個事情?
袁:因為我的定位不是一個記者,,我是一個文學寫作者,,不局限于虛構或非虛構,。我不僅要會扣籃,還要會投三分,,這樣的話我才能夠完成我想象中的作品,,就是希望把整個時代和社會的生存做一個總體的呈現。這種呈現肯定不能完全是自學性的,,一定會有一些綜合性的,,有一些深化,有一些材料,,就像高嶺土,,雖然質地很真實很好,但是你需要化合,,要通過高超的鍛造和燒制的技術,,最后把它變成青花。
可能我現在做的最多是一個陶器,,但是我希望最后能燒出青花瓷,。我想我現在正在鍛煉的地方,不是我要造假,,我希望它一直擁有質地的真實感,。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它很真實,,但是同時它也不光是紀實,。
人:聽說你的書桌上長時間放過一張礦難中死者的遺照,你放了多長時間,?
袁:也就幾個月,。當事人的父親幫過我,做過我的線人,,反映了不少腐敗案件,,本身也是一個為社會服務的人。他兒子出事后,,想讓我去報道一下,,但是當時報紙沒有通過選題,我也就沒有去做,,我感到挺慚愧的,,好像很難放下這個事情。圖片本身還是很可怕的,,倒在血泊中,。后來我出差半個多月,回來以后發(fā)現照片被我室友扔掉了,,他覺得太嚇人了,,不吉利,。為這件事我很生氣,和他吵了一架,,還差點打起來,。
人:像這種對受訪者的虧欠,后來還有反復地出現嗎,?
袁:這種東西會一直有,,但是認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們能做的都是很有限的,。我后來為他爸爸和他寫了一個故事,叫《父與子》,,收到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里面,。后來又把它單獨改成《三峽好人》。
人:現在記錄這些孩子,,可能并不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什么改變,,這會讓你感到困擾嗎,?
袁:肯定會有困擾,。這本書有一定的公益性,但不是直接為某一個孩子籌款,??杉词故欠翘摌媽懽鳎膊皇菫榱烁淖儸F實,。它是一個附帶的過程,,就是有這么多人看到那個現實,慢慢地會去改變,。非虛構寫作沒有改變現實的使命,,只有記錄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