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伯克利畢業(yè)后,，楊牧一直在教書。在很多場合,，他聲稱自己的第一身份是教師,，其次才是詩人。1991年,，他參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的創(chuàng)辦,。幾年后，他回到故鄉(xiāng)花蓮,，創(chuàng)辦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2013年，他從華盛頓大學退休,，年過古稀,，仍在教授《詩經(jīng)》和葉芝。外部世界天翻地覆,，他靜立樹下,，沉思風吹葉落時宇宙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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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李乃清?? 編輯? 雨僧? [email protected]

頭圖：楊牧，《他們在島嶼寫作：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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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海了,，請你不要為我悲傷,。”

在一篇名為《大虛構(gòu)時代》的散文中,，楊牧說自己想做一個遠洋航線的船員,，在未知的時辰，告別浪漫的港。

3月13日午后,，曾吟著“我從海上來,，浪聲滿袖”的詩人楊牧，在臺北國泰醫(yī)院走完了自己80歲生命的最后旅程,。如今,，詩人真的要去遠航了……

“多年來，他一直被認為可能是臺灣第一個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迸_媒在報道楊牧去世消息時如許評價。

“我感到很哀傷,，楊牧不像有那么急促,。昨天，我向悅?cè)环A告了‘綠騎士’已奔他而去,?！边h在斯德哥爾摩的臺灣作家陳文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表示，她將先夫馬悅?cè)唬ㄈ鸬渲麧h學家）翻譯編輯的《綠騎士：楊牧詩選》祭上案頭,，“悅?cè)徽f過,，楊牧不僅是一名大詩人，也是一位最深刻了解西方文學跟中國文學關(guān)系的學者,，這方面幾乎沒人能超越他,。楊牧有很多面向，既是詩人,、學者,，又是教師，他在提攜后進上做了很多工作,，還以編輯的方式擔當了文學界的推手,，架起讀者跟作者之間的橋梁?！?/p>

楊牧本名王靖獻,，從早期的“葉珊”（筆名）時代就有詩集 《水之湄》、《花季》,，在浪漫抒情風格上奠定他的名聲,。上世紀60年代赴美求學，親見當?shù)仄綑?quán)運動云涌風起,，他更易筆名為楊牧,，嘗試以詩介入社會，成功轉(zhuǎn)型為古典與現(xiàn)代相融,、抒情與批判并存的詩人,。楊牧的詩,，如《十二星象練習曲》、《讓風朗誦》,、《瓶中稿》,、《林沖夜奔》、《孤獨》,、《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等,，傳誦至今，已成經(jīng)典,。

楊牧彌留之際,，夫人夏盈盈為他輕誦那首《云舟》，這是他寫給朋友的一首悼亡詩,，孤獨的寄旅,，最終迎向欣悅——“凡虛與實都已經(jīng)試探過，在群星/后面我們心中雪亮勢必前往的/地方,，搭乘潔白的風帆或/那邊一徑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早年是有預言這樣說，透過/孤寒的文本：屆時都將在歌聲里/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穩(wěn)定的氣流/微微震動的云舟上一只喜悅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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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少年：“我從海上來，浪聲滿袖”

“我家在山后,，那兒的海灘像絲帶,。”（《你住的小鎮(zhèn)》）

楊牧生長于臺灣東海岸的花蓮,，后任教于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前后達三十多年。太平洋,、海的意象,、洋流以及潮汐的涌動在他的詩中迭生多重象征意涵，潮起潮落無情地為時間的流動定下節(jié)拍,。

1940年,，楊牧出生時，花蓮還是“一個幾乎不制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沉睡于層層疊高的青山之下,，“可以看見盡頭一片碧藍的海色”。

楊牧祖父是菜農(nóng),，父親開了家印刷廠,。

1955年就讀花蓮中學高級部，楊牧年方15歲,，就開始以筆名“葉珊”發(fā)表詩作,。陳文芬記得圈內(nèi)流傳軼事：當時一位頗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在報上看到這個名叫“葉珊”的詩人,，認為是個15歲的少女，一路坐火車趕去花蓮,，沒想敲開門一看,，原來“葉珊”是個男孩。

少年楊牧有一顆銳敏的詩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據(jù)洪范書店負責人葉步榮在紀錄片《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中回憶，其實楊牧在高中時看起來蠻孤獨的,?！坝写嗡麤]來，寫了個請假條,，事假,，事由他就寫了‘苦悶’兩個字。他一個人自己跑到海邊去,，待了老半天,。”

枯坐,、沉默,、遺忘……這樣的字眼似乎常常出現(xiàn)在楊牧的詩作中。

四月自樹梢飄落／飄下這小小的山頭／山頭罩著煙霧／一騎懶懶踏過,，在路上點著淺淺的梅花／／假如夜深了,，夜深此刻／那少年兀自坐著，在山神廟階上坐著／四月飄下了這小小的山頭／小黃花自樹梢飄落 （《沉默》）

陳文芬回憶,，馬悅?cè)蛔g完楊牧的詩作,，曾介紹給瑞典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巴旭R斯很喜歡這首《沉默》，他覺得楊牧早期的浪漫派短詩寫得太好了,！”

據(jù)楊牧在自傳體散文集《奇來前書》（奇萊山,，花蓮境內(nèi)海拔3607米的險峰，臺灣十峻之一）中回憶,，15歲至18歲期間,，他寫詩不下兩百首，幾乎全發(fā)表了：《現(xiàn)代詩》,、《野風》,、《藍星詩刊》、《今日新詩》,、《海鷗詩刊》,、《新新文藝》,、《創(chuàng)世紀》、《海洋詩刊》,、《文星雜志》,、《文學雜志》、《筆匯》……

因著這些發(fā)表的作品,，楊牧很快匯入臺灣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的大潮,。藍星詩社當時的扛鼎詩人余光中帶他去見前輩覃子豪討論交流。創(chuàng)世紀詩社的痖弦也早已通過文字與他訂交,。在痖弦的記憶中,，“那時他已經(jīng)有點名氣了，當時誰寫的詩最好,，我就找誰,。先通信后見面，以詩會友,。我們在一起喝茶,，有時來瓶價廉的烏梅酒，七塊錢臺幣,。喝了以后,，上頭，暈,，然后就說彼此的詩,，我說我最喜歡你兩句詩,，‘我從海上來,，浪聲滿袖’，真瀟灑,！”

在臺灣詩壇最為人熟知的詩人中,，鄭愁予和余光中以他們曉暢的抒情性，入選中學教材最多,，流布廣泛,；洛夫和楊牧則以語言實驗的難度，在創(chuàng)作界與學術(shù)圈享有更高地位,。據(jù)臺灣詩人向陽回憶：“1982年我主持的《陽光小集》詩雜志發(fā)信給44位戰(zhàn)后代青年詩人,，請大家票選心目中的十大詩人，42歲的楊牧在28張有效票中得23票,，僅次于余光中（26票）,、白萩（24票），十大詩人上榜者也以他最年輕,；就細項看,，他的詩作,，結(jié)構(gòu)和語言駕馭兩項都高占鰲頭，意象塑造僅次于洛夫,，音樂性和影響力僅次于余光中,。”

盡管與現(xiàn)代派兩大詩歌團體交好,，但楊牧似乎并不熱衷詩歌活動,，也比較拒絕被歸類。在詩人們的聚會中,，他是“一連打翻三次煙灰碟而不色變的青衫少年”,。他敏銳善感，又樸拙固執(zhí),。新生代詩人對于特立獨行的楊牧心存敬意,，常開玩笑說他是“詩神楊牧”，覺得他難以超越,。

陳文芬說：“悅?cè)缓茉缇头g臺灣詩歌，他對商禽,、痖弦,、洛夫三人評價很高，接著就是楊牧,。楊牧產(chǎn)量巨大,，而且他非常特別。那幾位,，包括我們常說的紀弦,、覃子豪、周夢蝶等人,，都是從大陸來的,，但楊牧就是本土起來的詩人，他的師承又很特別,，在臺中東海大學讀過哲學系,，老師徐復觀就是個開放的外省人，后去美國跟隨陳世驤,，陳世驤的好友是誰,？老舍,。楊牧從陳世驤那里直接繼承了五四以來的傳統(tǒng)，可以說,，他繼承了所有的東西,，加上自己對英語世界的文學積淀又很深，他的哲學性又強,，所以,，沒有一個詩人有他這樣的背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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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jīng)傲慢過,、憨厚過的我”

“我從十八九歲開始，就一直在做一個題目,，像‘鄭玄寤夢’,、‘林沖夜奔’、‘妙玉坐禪’,，或者是‘馬羅飲酒’（馬羅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詩人）,，不管是從小說里來的，還是《后漢書》里來的,，抓住一個人物,，他的一個動作，我覺得這個太有意思了,，我做了差不多五十年,。”

1959年,，楊牧考入位于臺中的東海大學,。年少詩人的輕狂，他是有的,，和好友通信,，他自稱“寡人”：“寡人欲報考歷史系,，足下以為如何,？”

當時的文史系傾向保守，不接受現(xiàn)代詩,。楊牧選修《昭明文選》,，第一堂課就聽老師說：“這年頭，有所謂現(xiàn)代詩這個東西,，完全胡說八道,，我看班上有人就是搞那個的?！崩蠋熢谂_上說了15分鐘,，楊牧收拾書本,，離開了教室。

沒多久,，楊牧轉(zhuǎn)到外文系,。他讀加繆、讀英詩,，最喜歡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同時，他仍到中文系修課,，在那里受教于“新儒家四杰”之一的大學者徐復觀,，這對他日后的寫作風格影響極大，多年后為師友寫悼文,，雖是白話文,，行文結(jié)構(gòu)卻是韓柳文的氣勢。

“我下決心讀古書,，其實就是執(zhí)行那渺茫的對于普遍和無窮的追尋……在這之前,，我曾經(jīng)日夜思考并努力實驗，為了想找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機杼,，更雍容,，和諧，由內(nèi)而外,，一種音色,，屬于我的意象系統(tǒng)?！?/p>

年輕的楊牧一邊翻字典讀英詩,，一邊抄寫李商隱全集。讀英國文學時,，他在書緣寫下中文里雷同的字句,，讀中國文學，則以英國文學附麗,。四十多年后出版的《英詩漢譯集》就展現(xiàn)了楊牧融會中西的治學與譯事功力,。

1964年，楊牧被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選中,，前往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班求學,。在那里，來自全球各地的年輕人共同辯論一首詩的完成,，天賦異稟的楊牧,，為了研讀古代史詩《貝奧武夫》，花了大量時間選修生澀的古英語。后來,，在漢學家陳世驤的召喚下,，楊牧前往加州伯克利大學，伯克利四年,，也許是他最重要的一段時間,。剛開始他說《詩經(jīng)》不好，陳世驤大怒,，說：“小子淺薄,，不識古人深厚！”陳世驤親自教授《詩經(jīng)》,，最后,，楊牧于1970年以《詩經(jīng)》研究攻下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方過而立之年,，即在美國取得教職,。

楊牧從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畢業(yè)時，朋友們暑期去紐約打工,，賺下一年學費和生活費,，但在唐人街的中國餐館轉(zhuǎn)了一周，他斷定端盤洗碗不是理想工作,。很快有人找他譯書,，同時被邀的還有張愛玲。1969年,，陳世驤聘任張愛玲為“中國當代語言計劃”研究員,，張的辦公室就在楊牧隔壁。她通常黃昏將近夜晚時出現(xiàn),，挨著墻壁行走,，早上離開，影蹤神秘,。陳世驤羽翼下的學生不乏張迷,，但楊牧不以為然，談到張愛玲時稱“那婆娘”,。

在愛荷華求學期間,，楊牧放棄了昔日最愛的濟慈，專心精讀葉芝（臺譯葉慈）全集,。他認為葉芝35歲前并沒有超越拜倫,、雪萊,、濟慈,，但35歲后“擴充深入，提升其浪漫精神，進入神人關(guān)系的探討,，并且評判現(xiàn)實社會的是非”,，從而超越此前所有的浪漫主義詩人。葉芝深深影響了楊牧日后詩風的轉(zhuǎn)變,。從此,，浪漫抒情之外，他多了一份冷靜與含蓄,，并開始創(chuàng)作關(guān)懷社會的作品,。

楊牧以詩心獨運的譯筆完成的《葉慈詩選》于1997年出版。導言中,，他特別強調(diào)凝聚國族意識,，躁進的政治活動未必可恃也非唯一的取徑。楊牧倡言,，詩人將源自愛爾蘭本土的古老神話融入詩歌與劇作,，為凱爾特文化注入再生活力，成為熔鑄國族認同的先導,。

我不懷疑這是文藝復興的／巔峰在遠方,，當人魚游泳過／溫暖深深夏天的海洋。我每天／和伶人口角,，在地球劇場的／前臺和后臺：驕傲的浮士德／抵抗著舉世人言滔滔,。假如／透明的靈魂歸來與我同在／我將戒酒，于焉封刀

受訪時,，陳文芬不禁吟誦起楊牧的這首《馬羅飲酒》,。“這最后一句真是太棒了,！你讀這首詩,，就會明白楊牧對于西方文學理解的那個深度。悅?cè)环g這首詩,，就是專家跟專家之間靈魂的碰撞,。他說，楊牧的詩讓我們直接沉浸在中古世紀的歷史現(xiàn)場,，而且用今人浪漫的手法寫出了那個味道,。我覺得他的《馬羅飲酒》和《延陵季子掛劍》兩首詩是互相輝映的，這是東西方文明的相遇,，我們看到,，一個今天的詩人是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p>

陳世驤晚年有關(guān)“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理論對楊牧影響巨大,。西洋文學以綿密的敘事取勝；中國以律詩為代表的抒情傳統(tǒng)用精簡文字堆疊出繁復意象。楊牧試圖以中國抒情詩的語言來擴大詩歌所能呈現(xiàn)的情感范疇,，讓歷史中的人透過歷史說話,，形成了他“戲劇獨白體”的創(chuàng)作模式。

在1966年的詩作《延陵季子掛劍》中,，楊牧改寫了史書中季札掛劍空壟,、君子信諾的動人篇章，“……儒者斷腕于你漸深的／墓林,，此后非俠非儒／這寶劍的青光或?qū)⑤x煌你我于／寂寞的秋夜／你死于懷人,，我病為漁樵／那疲倦的劃槳人就是／曾經(jīng)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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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場大雨,，

三萬五千名女工同時下班”

1960年代的伯克利是左翼圣地，反越戰(zhàn)爭民權(quán)的中心,。楊牧每天經(jīng)過紅磚廣場,，目睹學生們的抗議……與當年現(xiàn)代詩論戰(zhàn)不曾沾身一樣，時代的浪潮時或激動著他的內(nèi)心,，但他只是遠遠地觀望著,。

詩人開門走到街心，靜止的午間／忽然爆開一排槍聲,，羅爾卡／無話可說了,，如是仆倒／人們紛紛推窗探看／翻倒了好幾盆三色堇／烈日下有一棵覆地的苦楝降八度／沉默地結(jié)束了一段早夭的大羅曼史（《禁忌的游戲1》）

早在1966年，楊牧即譯出洛爾伽的詩集《西班牙浪人吟》,。又十年,，洛爾伽逝世四十周年前后，他發(fā)表了《禁忌的游戲1-4》,、《民謠》,、《西班牙一九三六》等六首詩，凝視“那農(nóng)民的汗和士兵的血”,，“我坐在格拉拿達的邊緣／思索著詩人流血的心”,，以活用洛爾伽詩篇的回響追懷這位挺身對抗極權(quán)橫而遭殺害的詩人劇作家。

在伯克利讀書時,，楊牧每周四都與兩位流亡學者聚集談天：一位是西方漢學界怪杰卜弼德,，另一位是波蘭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米沃什曾有長詩描寫三人談天的故事,。伯克利所見所聞及其特殊的“柏克萊（臺譯伯克利）精神” 對楊牧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隱隱激起他以詩歌參與社會變革的轉(zhuǎn)變。

1984年那首著名的《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關(guān)懷的便是臺灣社會的現(xiàn)實,。詩中寫到一個外省青年在社會夾縫中求生,，無法擺脫階層桎梏，陷于內(nèi)心認同的迷惘與掙扎：“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里/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干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他用柔細的語言描摹了一個憤怒的年輕人在沉思和想象中進入對公理和正義的探討,。字句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擺蕩,，回聲卻成為一個恢弘的宮殿,。

陳文芬受訪時評析：“李敖、柏楊的抗議是激烈的,，但還有夏濟安,、臺靜農(nóng)這類的知識分子，楊牧繼承了后者,，他抒發(fā)了更寬更深的關(guān)于學術(shù)和民主關(guān)系的探討,，這與他的留美經(jīng)驗有關(guān)，他本人在那個現(xiàn)場,，內(nèi)心很激烈,、很有正義感。所以悅?cè)环Q他為‘綠騎士’,，就是懂得他用詩來表現(xiàn)他深深的抗議,，而且他又有浪漫主義精神的鋪墊，所以像一名踩在柔軟草地上的‘綠騎士’,?！?/p>

陳文芬又舉了一首她本人深受感觸的《高雄·一九七三》。

午后的高雄開始蒸發(fā)沉重的濕度,，這條船的形式逐漸解體,，廢油漂在水面上，暫時的晴朗,，又把貨柜碼頭曬干,。我們沿著鐵道走，不時站好,，照相,。資深的港務(wù)員仍然有禮地為我們說明貨柜裝載作業(yè)的程序，話里夾插英文術(shù)語,。忽然一場大雨,，三萬五千名女工同時下班，而我的羞辱的感覺比疲倦還明快,，切過有病的胸膛,。

“這首詩是我勸悅?cè)环模驗槲沂歉咝廴?，深有感受?973年我6歲,，就是在那樣一個血汗工廠長大的小孩,，詩里講‘三萬五千名女工同時下班’我深有體會，我曾和一個女工住同一個樓,，她的頭發(fā)被機器卷進去絞掉了,，從此她失去了她的頭發(fā)，失去了她的男友,。我后來和楊牧說過這首詩對我的沖擊,，他回憶當時他受邀去參觀，作為某種高級知識分子的表演,，去看一個社會的工商業(yè)發(fā)展,，他說自己聽到那個港務(wù)員講英文，到現(xiàn)在他都記得胸口的那種感覺,。你想,，楊牧在花蓮，一個浪漫派詩人,，但他會關(guān)注高雄這邊特別現(xiàn)實的題材,，非常關(guān)心不同階層的民生，這樣一個工業(yè)發(fā)展的過程犧牲了大批老百姓,，但把它當作一個榮耀,，我不覺得有多少臺灣詩人會為高雄寫這樣一首詩。楊牧太特別了,，他這首詩非常有陳映真的精神,。”

楊牧覺得知識分子不能留在書齋,，應(yīng)該介入社會。但如何介入,？他選擇了自己擅長的方式,。1970年，他參與編輯“新潮叢書”,，引領(lǐng)臺灣出版界重視文史哲新知識的新風潮,；1975年，受《聯(lián)合副刊》之托,，他為聯(lián)副主審現(xiàn)代詩來稿,，拔擢戰(zhàn)后代青年詩人；1976年,，他和幾個朋友共同創(chuàng)辦“洪范書店”,，以《尚書·洪范》命名，取“天地大法”之意,，出版純文學書籍,，與純文學,、爾雅、九歌,、大地等出版社被譽為“五小”,，締造了1980年代臺灣文學出版與閱讀的高峰紀錄。

“楊牧推薦了很多小說給讀者,，像莫言和西西等作家在臺灣普及,，楊牧功不可沒，因為他的作者介紹寫得非常好,，獨特的楊牧體,，后來臺灣的出版社幾乎都寫成那個體例,?！标愇姆医榻B道。

從伯克利畢業(yè)后,，楊牧一直在教書,。在很多場合，他聲稱自己的第一身份是教師,，其次才是詩人,。1991年，他回國參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的創(chuàng)辦,。幾年后,，他回到故鄉(xiāng)花蓮，創(chuàng)辦東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2013年,，他從華盛頓大學退休，年過古稀,，仍在教授《詩經(jīng)》和葉芝,。外部世界天翻地覆，他靜立樹下,，沉思風吹葉落時宇宙的奧秘,。

退休前的2012年，楊牧寫過一首《講學》：

似乎,，我似乎已翻越了無數(shù)云層……／前面將有一藏書樓在月光下對我／浮現(xiàn),，當雨水全干了的時候，晚風那樣／來回吹著我們盤足講學的水邊／所有的關(guān)懷和憂慮,，朱砂和／戒尺之類其余以及無日或忘的風紀／循蹈的規(guī)矩——老松樹下／一盒縹帙永不褪色,，蒸發(fā)的香氣

陳文芬回憶：馬悅?cè)蛔x到這首詩當天，早飯都沒來得及吃,，立刻坐下來,，一氣呵成把它譯成英文,。“悅?cè)桓艺f,，他讀后有很深的共鳴,，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講學的人。他說自己跟楊牧非常接近,，楊牧不出門,，有人覺得他有脾氣、自大,，悅?cè)徽f他知道楊牧心里清楚,，世界上只有一個楊牧，他有一點歷史責任,，要做他該做的事,，要不然別人不會去做，也沒有別人了,，最后你的浪漫,，你的欲望，你的想象,，就在那個課堂,。”

2019年10月17日,，馬悅?cè)黄届o離世,；如今，那個“在年輕的飛奔里”的“綠騎士”楊牧,，也踏著“春歌”遠行了——

他站在綠葉和斑斑點苔的溪石中間／抽象,，遙遠，如一滴淚／在迅速轉(zhuǎn)暖的空氣里飽滿地顫動／“愛是心的神明……”何況／春天已經(jīng)來到

????????????????? （實習記者林瀾,、雷寒冰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