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北京?? 實習(xí)記者? 熊芳萍 梁文雪
編輯 周建平??[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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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亮
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繪本作家,、插畫家,,代表作 《灶王爺》 《京劇貓》 《小石獅》 《兔兒爺》 等,曾獲臺灣開卷最佳童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入圍2018年度國際安徒生獎插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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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與臉
熊亮一直在畫臉,,各種各樣的臉,。
這么說很奇怪,,因為他最為人所知的頭銜,是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繪本先驅(qū),,入選過國際安徒生插畫獎候選名單,,按理說,他一直在畫的是繪本,、是故事,。何況,在他的繪本里,,如果不刻意留神,,你甚至注意不到那些人物的面孔和表情。他畫畫是中國畫的功底,,總是水墨兩撇一橫,,帶著一絲尷尬和茫然,但怪了,,每張臉看起來都差不多,,又差很多。
盡管說不上喜歡,,但他承認(rèn),,臉很有趣。
去法國做當(dāng)代抽象畫展,,每位邀請的藝術(shù)家要在地定一個主題,。他想來想去,又決定畫“臉”,。
在法國的博物館藝術(shù)館來來回回看了一個月后,,熊亮失望地發(fā)現(xiàn),大部分路人的臉都有一張精致的殼,,“在荒野中都在照鏡子的臉”,沒有真正的東西,。最后只留下兩張能畫的臉——一張屬于他的團隊人員,,放松自然,永遠在想著為他人付出,;另一張屬于他的法語翻譯,,臉上不知何故總有一種剛看完恐怖片的惶惑。
熊亮對臉的興趣和小時候畫羅漢像有關(guān),。像達·芬奇畫雞蛋一樣,,熊亮兒時畫的羅漢像曾貼滿閣樓——所有寫熊亮的文章都會提及那間小小的閣樓,那通常被認(rèn)為是熊亮之所以成為熊亮的緣起之地,,是熊亮亂涂亂畫發(fā)呆放空的地方,,是童年時父母給他的一片自由空間,核心宗旨是——“隨便”。
在隨便的地方長出了自由的靈魂,,熊亮如今那樣歸納那間小閣樓于他的意義,。癡迷于畫羅漢像的時間里,他開始體味何為細膩,。毛筆尖軟,,下筆后的樣子是力道,更是心念,;再由觀者感應(yīng),,一撇一捺,嬉笑怒罵,,躍然紙上,。
回想起來,熊亮對于臉的最早記憶,,是鏡子里兩歲的自己,。
他記得清楚,那天,,他想吃個西瓜,。父母外出上班,小男孩熊亮一個人被關(guān)在房間里,。他還沒足夠大到能上幼兒園,,但已經(jīng)大到能拿起刀了。剛要切下去,,他想到一個問題:
這房間里沒有別人,,以后誰知道我在這里吃過西瓜?
家里有面立衣鏡,。這么想著,,他便把凳子一拖一拽地拖到立衣鏡前,正正擺好,,把西瓜放在上面,。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手握刀,,把在西瓜上方,刀刃按下——
他有意識地記下了這一刻,,一記就是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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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與神靈
長大后他知道,噢原來那叫作“自我意識”,,而他記下了那個“自我”萌芽的場景,。隨著年歲漸長,,他越來越意識到,“自我”是一個人創(chuàng)作唯一的原點,。只是留了個后遺癥,,從此每次看鏡子,他都會想起鏡子里那張兩歲的拿著刀切西瓜的自己的臉,。
“超級驚悚的,!”他身子后縮,瞪大眼睛做出恐怖的表情,。
驚悚一刻,,瞬間放松,哈哈大笑,。熊亮自己其實長了一張很放松的臉,。絡(luò)腮胡子連成片,和和氣氣地駝著背,。年輕時,,他的頭發(fā)、胡子都是紅色的,,看起來像西方人,。朋友笑話熊亮,他在人前總佝僂著背,,只有在獨處時才把胸挺起來——“就像這樣,,是吧?”他倏然把胸凸起來,,又迅速回到松弛駝背的原狀,。
不那么熟悉熊亮的人說他很東方。的確,,無論從題材,、內(nèi)容還是表現(xiàn)形式上,他畫的都是東方的人事物,、用的是東方的表意方式,,“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創(chuàng)繪本作者”標(biāo)簽自千禧年之初便貼在他身上。但了解的人知道,,熊亮生長在一個雖信基督卻練書法抄寫佛經(jīng)的家庭里。盡管從小習(xí)中國水墨畫,、臨摹古畫,,80年代末90年代初卻正好與他的青春期迎頭相撞,他受社會浪潮影響整日讀海德格爾,、尼采,、愛倫·坡,,西化的知識結(jié)構(gòu)又占了上風(fēng)。
他自認(rèn)是一個在不同文化間“飄來飄去”的人,,并為此頗覺慶幸,,他因此沒有對某一種文化的執(zhí)念,反而得以在不同文化或視角間穿梭或跳躍,。幾年前,,他受邀去四川甘孜藏區(qū)采風(fēng),和一撥畫家一起,,要從當(dāng)?shù)夭孛衲峭邳c一手的民間故事,。
“這是一片荒野嘛?!?/p>
當(dāng)時站在甘孜藏區(qū),,熊亮面對一片空曠的原野,隨口拋了一句,。
“荒野荒野,,你們漢族人老是叫荒野荒野的,我就看不到荒野,?!彼赃叺牟孛裢蝗簧鷼猓更c著眼前:“這個是神的膝蓋,,這是神的鏡子,,這地下的礦產(chǎn)是神的血液……我們這是有神住的地方,你不能老是荒野荒野的,?!?/p>
熊亮忙不迭地道歉。一群人跟藏民們回家,,說要搜集民間故事,,藏民就躺地鋪上拿出蘋果電腦,一套套的信息資料照片,,要什么有什么,。零點以后,畫家們都上床睡覺了,,就熊亮還呆著,。藏民這才和他說:“欸,你要聽故事嗎,?”
“剛才為什么不說,?”熊亮詫異。
他們笑而不語,,開始給熊亮講故事,。
熊亮也愛講故事,、畫故事,但他的故事,,比如京劇院深夜里變成了屬于貓的京劇場,,比如蒙塵的兔兒爺被遺忘幾十年后自己找到了當(dāng)年的主人,作者和讀者都明明白白,,那是幻想的產(chǎn)物,。但藏民講述那些神話般的故事時,用的卻全是真人真事的口吻,。
有時,,藏民之間還互相糾正,談?wù)撋耢`就像街坊鄰里談?wù)摪素裕骸澳阏f的不對,,我上次看到他的拐杖不是這樣的……”“他上次來的時候,,把他拐杖拿走的人不是某某而是……”
熊亮工作室一角 圖/本刊記者 梁辰
后來,熊亮畫了《游俠小木客》,。書中的女孩入密林闖關(guān)卡尋桃花源,,土石流水、風(fēng)雨雷電,、草木花鳥,,萬物皆有靈,與藏民們在你一言我一語中傳達的那個世界近乎同構(gòu),,也與中國古代的志怪世界異曲同工,。這本繪本文學(xué)里,“小木客”對熊亮,,就如同神靈對藏民們一樣真實,。小木客甚至有出處,它來源于《湘州記》的記載:
“平樂縣西七十里,,有榮山,,上多有木客,。形似小兒,,歌哭衣裳,不異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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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一個厚玻璃杯
日常,,然而荒誕,,熊亮的人生敘述里充滿了這樣的故事,。
比如一次深夜創(chuàng)作結(jié)束后在公園里的漫游:
“在公園里頭就看見那個路燈下面有個老太太在抽煙,滿頭白發(fā)像煙一樣飄起來,。我說那小子真帥,,就是說我老了之后、也是這樣的夜晚在外面逛,充滿了激情,。”可惜這種浪漫的想象直到熊亮走近老太太,、聽見對方一口一個“他敢弄死我我就弄死他”的狠話時才遽然破除,。但熊亮本人得到了啟發(fā):千萬不可到老時陷于這樣的固執(zhí),充滿著仇恨和對人的概念中的盲點,。
又比如30歲思想困頓之時一次中南廣場的“頓悟”:“我有一次巨大的改變,,事實上甚至是東西方文化在我身上一個巨大的沖撞,來自于毫無波動的一個晚上,,我去中南廣場喝了一杯可樂,。那玻璃杯特別重特別厚特別大,冰坨子倒進可樂,,喝完可樂我立刻就好了,,明白自己應(yīng)該更徹底地去擁抱老師,應(yīng)該有更多老師給你更多信息——老師就是他人,?!?/p>
灶王爺
如果熊亮要把自己的人生拍成片子,他確信那部影片拍出來將毫無波瀾——所有的關(guān)鍵情節(jié)無外乎看見一個白發(fā)如煙的吸煙老太,、在廣場拿厚玻璃杯喝了一杯冰可樂,。在喝下這杯可樂之前,30歲出頭的熊亮有點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方向了,。在抑郁中,,他畫下《梅雨怪》,繪本從色彩到故事內(nèi)核都像南方的梅雨天一般致郁,,孤獨感籠罩著繪本里的小孩,,也籠罩著畫下它的熊亮自己。
那時候,,熊亮已經(jīng)出版過一系列讓他在兒童文學(xué)繪本界確立聲望的作品,,千禧年之初出版的《京劇貓》《小石獅》《兔兒爺》《長坂坡》等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創(chuàng)繪本在海內(nèi)外皆獲贊譽。但另一個他,,一拿起畫筆,,畫出的都是暗黑、怪異,、隱喻派的小眾作品,。
兔兒爺
那個他叫“熊暗”。高中時,,他用上課時間畫出了第一部作品,,是為魯迅作品集配圖,風(fēng)格凌厲,,厚厚兩百余頁,,沒有出版社愿意出,。后來他沒上大學(xué),靠畫畫進了設(shè)計公司,,之后又接過一部卡夫卡作品的繪本,,風(fēng)格同樣極其暗黑詭異。
但在初嘗世俗成功的滋味后,,內(nèi)心更深處的創(chuàng)作渴望,,反而開始在他體內(nèi)拉扯。產(chǎn)出世界級暢銷童書,、經(jīng)典童書背后的編輯標(biāo)準(zhǔn)和方法論,,他已經(jīng)“門兒清”,可畫不出來,,甚至因為有了先前的成績壓力更大,,心里想要大鬧一場的欲望在叫囂卻無法實現(xiàn)……
2008年,33歲,,已在兒童文學(xué)界聲名鵲起的熊亮,,解散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也曾走向另一個入世的極端——90年代初,,徹底放棄藝術(shù),,下海經(jīng)商。在深圳約七年時間里,,他仿佛忘記了自己的文藝身,,關(guān)閉一切藝術(shù)的觸覺。那些年過得飛快,,但想起來,,回憶里什么也沒留下。
記憶是熊亮借以確立自我的方式,。決定離開深圳前,,他想,我到底,,在做什么?。?/p>
也許沒有什么是真正的個人獨立意志,,只有被時代裹挾著的人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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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厘之間
入入出出,熊亮總沒趕上趟,。每次都在潮流來臨之前脫身換軌,,像走獨木桿一樣在平衡與失衡間擺蕩,在自我和入世兩個極端里掙扎了三十余年。
熊亮在工作室 圖/本刊記者 梁辰
當(dāng)然,,如他所述,,那杯冰可樂下肚后,他尋得了平衡的靈光,。如今熊亮已經(jīng)45歲,,不再困惑于自我與外界、小眾與大眾,、藝術(shù)與商業(yè)。七八年的閉關(guān)后,,他重啟工作室,,決定把“熊暗”留給自己,讓“熊亮”重見天日,。
2001年,,他初涉原創(chuàng)兒童繪本領(lǐng)域時,國內(nèi)繪本幾乎還處在“不說安娜,、不說彼得寫不出故事來”的模仿階段,。明明語言、思維邏輯方式,、生活方式都很中國,,文化符號卻大量借用自西方。那時他就奇怪,,“我們身邊每天見到的中國房子,、石獅子、兔兒爺,,怎么就沒人寫,?”
但到如今,中國原創(chuàng)繪本漸漸萌起之時,,卻又走入另一個極端:空有中國文化符號的殼,,且在出版大環(huán)境對本土原創(chuàng)的保護政策下,仿佛中國文化符號被標(biāo)志得越鮮明響亮,,便越中國,。
“我們中國人都當(dāng)自己文化的客人,很多人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去做中國符號,?!?/p>
在公開場合,熊亮只要逮著機會便會宣揚,,其實不存在什么“中國的繪本”,,只有“繪本”——只有更開放地去了解什么是繪本,并且把自己的文化真正融進去,才是創(chuàng)作的正道,。近來和新生代繪本作者交流時,,他也叮嚀又叮嚀:“你們不要跟我們這些老作家合作,應(yīng)該去做自己的東西,?!?/p>
他心里還是有個非殿堂的夢想——那些小眾的暗黑的創(chuàng)作愿望。但他想明白了,,眼下符合大眾閱讀需求的童書繪本創(chuàng)作,,是在為他換空間:“如果我一直做非殿堂的東西、一直在自由創(chuàng)作中,,可能一輩子都寫不出一套完整的體系,。專業(yè)還是有專業(yè)的好處。現(xiàn)在我能夠在跟大眾交流中達到一個平衡的時候,,其實不是在減弱我的力量,,而是說我要做得更完整、做得更深,?!?/p>
不過最近,熊亮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故事,。電臺里說,,有這么一群中年男人,他們半夜在河邊釣魚,,啥也不圖,,偷偷為買釣竿花上幾千幾萬塊,私下和家里說只要兩百,。
熊亮有點羨慕:他們至少擁有半夜里那么一點人生,,那點人生里,有完全不經(jīng)過算計的東西,,完全無所圖的東西,。
“任何東西,一旦被算計過之后,,它就會失去,。”他總結(jié),。
“那你現(xiàn)在會覺得自己在繪本行業(yè)里也有這種心態(tài)嗎,?”
一分鐘之后,他倏然笑了:“這個問題,,你就可以寫,,熊亮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但有些東西畢竟已經(jīng)刻進身體里了,。熊亮近幾年開始練武,,他發(fā)現(xiàn)自己總稍微比別人快一點——快的那一點點,竟來源于從小訓(xùn)練中國畫時心念的專注和放空,?!跋窈C嬉粯邮瞧降模季S完全打開,、不再局限于頭腦中,,打開后你才能想到所有的細節(jié)?!?/p>
他又想起小時候在家畫羅漢像的場景,。同學(xué)問他在干嘛,他說在畫像,,今天失敗一整天,昨天也失敗,,前天也失敗,,畫不出那感覺。
“你想畫出什么感覺,?”
“若有若無正在轉(zhuǎn)變的神情,。中國的很多東西?!彼f,,“一直做的都是毫厘之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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