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趙蕾 /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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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服膺于一套教育方法,,往往是因為這套方法教出了一個‘成功’的小孩。坦白說,,這樣的想法其實很空洞,,把小孩好的、壞的打包成一團,,再歸因于‘父母的管教’,,不僅忽略了其個人特質,,也忘了把他所處的環(huán)境納入考量。一樣的教育方法,,可能打造出一個世俗眼中的成功模范,,也可能將一個小孩的天賦摧殘殆盡,只是后者的情形沒人關心,,我們不喜歡失敗的例子,,只想傾聽教育神話?!?/p>
說這話的,,是臺灣作家吳曉樂的大學友人。這位友人從小成績優(yōu)秀,,18歲進入臺灣大學熱門科系,,并在知名比賽中取得亮眼成績,之后又順利獲得多個國外名牌大學的入學許可,,其求學過程曾被臺灣多家媒體報道,。
但她私下對吳曉樂說,如果有父母將對她的報道放在孩子面前,,對年幼的他們說,,“小姐姐的學習方法值得參考,你要向她學習哦,!”她一定請求家長不要這樣做,。
吳曉樂理解這份苦衷。外界通常只關注教育成果,,市面上談論的是對優(yōu)異成績的歆羨和推崇,,而優(yōu)異成績似乎等于父母培養(yǎng)孩子的艱辛付出:讓孩子住舒適的房間,吃營養(yǎng)均衡的早餐,,讀排名靠前的學校,,上最貴的補習班或請知名家教……每個家庭里的親子關系則無人探討。
17歲那年,,因父輩朋友的囑托,,吳曉樂開始做家教。本是為了改善生活的兼職,,漸漸成為她的興趣所在,,從臺灣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她全身心投入到家教行業(yè)中,,共給至少五十個學生進行了一對一的功課輔導,,也見證了無數(shù)個隱藏在孩子身后,,為孩子規(guī)劃人生路徑,、操縱孩子思想,、以同一的成功范式規(guī)訓孩子的家庭。在做家教的第八年,,她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歸納成九個為教育所困的親子故事,書籍《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面世,。
包括吳曉樂友人的講述在內,,這恐怕是九個狼狽不堪的故事,故事里的家長形象各異,,卻都將孩子當作投射自己欲望的畫布,,肆意往上面涂抹各種顏料,實現(xiàn)自己的想象和創(chuàng)作,,結果卻往往面目全非,。
“眼鏡仔”家境優(yōu)渥,做了全職太太的母親將他的生活照顧得妥帖得當,,只是“眼鏡仔”成績一不如意,,她便對孩子施加暴力,且慫恿家教一起打罵孩子,,造成眼鏡仔對學習,、考試的畏懼和恐慌;若娃的母親監(jiān)視女兒所有與外界接觸的活動,,為了更好地控制她,,還為孩子加上多動癥的“罪名”,若娃便將自己視為多動癥兒童,時刻陪在母親身邊,,放棄讀書,;紀小弟的母親打著“對孩子的一切負責”的旗號規(guī)劃孩子的學習目標和節(jié)奏,并拿他與姐姐作比較,,換來紀小弟以偷懶應付學習的策略,;漢偉的母親將他視為家庭最重要的資產(chǎn),在過度保護的情緒下,,她不惜將孩子成績受挫的責任歸咎于校方,,幾次大鬧學校,對老師惡語相向,,導致漢偉被孤立,,自暴自棄 ……
“教育的本質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家長和孩子的關系會惡化到如此地步,?”書里亦有五年前吳曉樂25歲時的困擾,。家教老師的身份讓她介于抽離者與介入者之間,以審慎的姿態(tài)參與他者的生活,感受親情帶來的苦悶,、傷痛,、怯懦、震怒等負面情緒,,再加上她作為法律系畢業(yè)生的觀察和反省,,讓這本紀實短篇故事集成為一部親子教育反思錄。
寫作時,,吳曉樂稱自己像是完成了職業(yè)使命,,用文字一點點揭開成長的殘酷面目,凝視那些孩童的傷疤,,不做任何修飾或淡化,,只是告訴大家,父母的錯誤沒有被忽略,,還有人在監(jiān)督和提醒,,不要越過那個界限,那個用愛綁架孩子,、讓孩子為己所用的邊界,。
“但我并不是想讓大家拿著我的書去罵自己媽媽,”吳曉樂在采訪中解釋,,故事里扭曲的親子關系是臺灣乃至東亞錯綜復雜的社會結構性困境的產(chǎn)物,,比起將聚光燈投在對父母的指責上,她更愿意清晰展現(xiàn)孩子們的傷痕:父母以愛的名義,,給青少年幽微的內心帶來折磨與痛苦,,甚至可能讓孩子烙下伴隨一生的暗痕。
書籍出版之初曾在臺灣引起巨大爭議,,年輕人稱之為正在自己身上上演的現(xiàn)實,,父輩則批評作者用極端案例敗壞社會風氣,表示強烈抗議和抵制,。吳曉樂沒有回應,,“如何對待這個問題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于我而言,,孩子們微妙,、細膩的情感被發(fā)現(xiàn)、被關注,、被重視,,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p>
以下自述,,是吳曉樂以家庭教師視角,,對臺灣教育現(xiàn)狀和畸形親子關系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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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慣以成績衡量小孩 | 造成很多復制的樣板
我開始做家教時還念高二,因為成績不錯,,家里經(jīng)濟狀況又比較差,,在別人的推薦和邀請下,我接觸到自己第一個學生,,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女生,。每次輔導結束,,她都會找我訴說自己的心事,。一開始我有些別扭,害怕逾越了師生之間的分際,。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師生間不一定要有尊卑,當學生遇到煩惱,,當下的問題無從解決,,他們根本沒辦法好好念書。還是學生的我很容易理解那種憂愁的情緒,,比如老師誤會自己,、無法融入集體等,對他們來說都是比做功課更重要的事,。
我慢慢意識到,,要想做好家教,必須把學生在生活和學習上遇到的障礙都納入職業(yè)的一部分,。我會傾聽他們的故事,,和他們一起應對,逐漸形成了一種非典型的互惠模式,,照顧彼此心情,,讓孩子更自發(fā)且有效率地學習。我也獲得很多家長和學生的信任,,得以深層次地介入他們的親子相處,。
不可回避的是,學生很多糟糕的情緒都源于父母始終以學業(yè)成績衡量自己的孩子,,這是最常見也最難以處理的問題,。臺灣民間有一句常被人掛在嘴邊的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都是為你好,?!蔽易约阂彩锹犞@句話長大的,所以以前也會勸學生,,父母的初衷是為你著想,,你不能和父母爭執(zhí)。
后來我大學讀了法律系,接觸的父母也多了,。有天覺得這個觀念好像不對,,如果把父母換成朋友、同事或者陌生人,,他們以各種行動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另一個人,,這不就是精神虐待么?
請我做家教的家長一般會直接說,,希望孩子補習之后成績提高多少分,,大考能進入排名前幾的學校。如果小孩沒考好,,大人便氣得抓狂,,不僅會訓斥孩子,也會給我打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告訴我應該怎么教小孩,,比如增加上課時間,以考試的方式訓練學生,,甚至體罰,。
在臺灣,進入有聲譽的小學,、考上重點中學,、擠進前五的高中、被名牌大學錄取,、順利進入薪資高的公司工作,,是家長為孩子設計的最佳路徑。這幾年臺灣有學歷不斷貶值的現(xiàn)象,,家長更加篤定只有考上更好的大學,,畢業(yè)后起薪才不至于太低,這種焦慮就轉化為對成績的苛求,,分數(shù)最直接,,可以給他們安全感。
但我在教學中遇見一個讓人頭疼的難題,,所有科目我都能教,,唯獨語文作文我怎么都教不好。現(xiàn)在的孩子學業(yè)太重,,生活太單調,、空泛,每個人寫的東西都套用相似的模板,。學校老師也和我說,,現(xiàn)在學生的同質性變得更高了,,課余時間他們就掛在網(wǎng)上,在網(wǎng)絡社群里聊天,,排解焦慮,,沒有獨處的時間用來思考。
之前臺灣的教育模式是老師站在講臺講滿50分鐘,,學生則學著揣摩老師出題的意圖和方法,,然后給出答案。所有人都學習同樣的東西,,最后變成大同小異的“樣板”,,至少我從來沒有感謝自己熟練掌握課本知識,沒有為考出好成績而開心,,相反,,很長時間我不知道怎么成為更好的人,,這令我苦悶,。
現(xiàn)在臺灣一直在教改,學校減少了過度管教,,更注重青少年的參與和自我表達,,這又帶來另一個問題,少子化讓家長把小孩放在家庭更優(yōu)先的位置上——現(xiàn)在的小孩背后站著一個或多個家長,,而教師已經(jīng)去神圣化,,如果家長對學校的教學方式不滿意,會通過各種方式插手,,小孩還是被動接受,,應付高壓教育和升學壓力。
“對未來不抱有希望”是我?guī)У膶W生的普遍心態(tài),,他們覺得適應這個游戲規(guī)則的過程極其痛苦,,沒有絲毫愉悅感,長大以后也無法保證豐厚的收入,,大家最大的疑問就是好好讀書的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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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也會傷害小孩 | 理應被檢討
寫書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了八年家教,,鑒于自己是“契約勞工”,,我不敢也無權評判家長的做法,但是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問:“這樣對小孩真的可以么,?”
我看到過不少小孩因為不服從管教或者沒有達到父母的期待屢次被打罵,,以前自己心里有一道魔咒,認定這是父母的愛出了偏差,,用錯了方式,,我的學生就會反問我,,“那我是活該承受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我男朋友對我施暴,,然后告訴我他只是因為太愛我了,這明顯是情感綁架,,我可以離開,。但是孩子無權選擇,個別人會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或者只想活到18歲,,他們知道做大人更復雜、更累,,不想去面對,。
我嘗試從書籍中尋求幫助,有一本美國心理學著作《父母會傷人》,,詳細分析了父母傷害小孩的前因后果,,還有一本叫《情緒勒索》的書,里面有很多真實案例,,“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你怎么可以讓我失望?”這都是常見的情感壓迫,。臺灣的父母最喜歡和孩子講,,一定要有競爭力,要會說流利的英文,,便于和國際接軌,。可是哪有家長和國際接軌了,?他們一味地讓小孩聽話,,仿佛不知道西方教育的核心是重視人的主體性,是培養(yǎng)獨立思考問題的能力,,這是很諷刺的,。
更嚴重的情況是,家長們不愿承認自己孩子真正的模樣,。我接觸的多是中產(chǎn)家庭,,很多父母也是延續(xù)憑借學歷兌換優(yōu)渥生活的做法,他們有時當著孩子的面向我抱怨,,“你看我們夫妻倆都還挺聰明的,,這孩子不知道像誰,那么笨,?!彼麄冮_玩笑一般講出來,,很無所謂的樣子。還有家長干脆不讓孩子接觸畫畫,、籃球等興趣愛好,,逼迫他們拿成績換未來,不許孩子在激烈的教育競賽中掉隊,。
看起來是巨大的善意,,其實是用對成功的狹隘定義抹殺人的獨特性。所謂的“成功”,,在大多數(shù)家長眼中,,就是學術上、職業(yè)上穩(wěn)定的,、可供辨識的成就,,其他的事物都要退居其次。
雖然很多母親會用“不是我想把你生出來”嚇唬小孩,,讓其乖乖聽話,,但虐待小孩肯定不是她們生孩子的初衷啊。如今臺灣的教育環(huán)境里,,父親的角色更少出現(xiàn)了,,與我接觸的幾乎全是母親,,我看一些臺灣的研究者說,,臺灣的課綱一直在改,這種改革就是預設每個家庭都有一個人待在家里應對教育改革內容,,這個角色通常是母親,,因為父親要掙錢養(yǎng)家。少子化帶給家庭更大的教育焦慮,,所有的希望壓在一個孩子身上,,很多女性不得不回到傳統(tǒng)的性別分工中,以全職媽媽的身份承擔教育責任,。
于是,,正如我書中所寫,很多母親擔心自己陷入被丈夫譴責,、冷落的險境,,執(zhí)著于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盤依托在孩子的成績上,,但凡孩子不如預期,,就把情緒甩給孩子,讓他們承擔父母的失望和憤怒,。另一些母親,,也曾經(jīng)或正在經(jīng)歷父權社會中各種輕視,、脅迫、離棄等隱性暴力,,難免會不自覺帶給孩子負面影響,。在教育中缺失的父親,又很可能將在工作中被要求的績效取向,,搬移至看待孩子的目光,。如果把孩子比喻成提線木偶,那他身后那個大人應該會被更多條線牽引著,,傷害自然就產(chǎn)生了,。
書出版后,很多年輕人問我,,“還有解決辦法么,?”很抱歉,我也沒有辦法剪掉大人身后纏繞的線,。我不會給學生分析每個人有太多拘束的原因,。但我會告訴他們,即使再痛苦,,也要捱過18歲,。18歲代表一種可能性,一種選擇離開還是留下的主動權,,18歲之后的人生,,或許可以用自主掌握代替被人控制。這是我能給予的僅有安慰,。
分享這些感觸和見解不是為了替自己或者家長開脫,,只是希望有人在看清自身局限性之后,還能有所作為,。比如,,書籍出版后,不少家長反饋說書里的內容讓他們不舒服,,十年前的臺灣,,父母再怎么錯,都會有太多人替他們說話,。如今,,在所有關系里,最有權威的父母,,理應到了被質疑被檢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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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圖丨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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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 | 就是把田間小路走寬一點
這幾年,臺灣的產(chǎn)業(yè)結構變化很快,,新的市場需求不一定是高端人才,,比如現(xiàn)在有專門洗洗衣機的工作,,月薪臺幣七萬,相當于人民幣近兩萬,。我的很多學生表達過想做網(wǎng)紅的意愿,,網(wǎng)紅不要求學歷,收入又高,,孩子們認為自己可以走另一條路,,不愿意認真讀書,更不想上大學,。家長們那一套“現(xiàn)在讀書辛苦 ,,以后生活輕松 ”的理論早已不再適用說教,小孩不再信任大人了,。
家長的危機感確實在不斷加重,,“大數(shù)據(jù)”、“區(qū)塊鏈”,、“AI”等一系列新技術讓他們感到陌生,,有的家長會問我掌握這些要讀什么系。他們腦海中固有的唯分數(shù)論的觀念開始松動,,但也有人想要為孩子投資更多,,讓孩子學其他特殊才藝滿足自己的安全感。家長的焦慮越來越多,,思路卻沒有改變,,教育改革的目的是給孩子多一個選擇,不是多一個補習的科目,。家長還是自認為幫小孩多補一項技能,,小孩就會更強,可以承受外界的巨變,。
我現(xiàn)在30歲了,清楚認識到一個樸素的道理,,縱然時代變化飛快,,不管你從事何種職業(yè),你能否看到,、做到別人意想不到的東西,,是一個人制勝的法寶,這是“樣板人”做不到的,。即便是老生常談,,我真切感受到,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你把魚和鳥放在一起比賽,,鳥比魚飛得快,,魚肯定會輸??墒钦l知道未來的戰(zhàn)場在哪里,,如果在海洋呢?
我們明明意識到未來不是只有一條路,,是不是可以不要讓下一代人都擠上高速公路,,如果塞車,大家都走不通暢,,對孩子的打擊很大 ,,家長不可能為這一切負擔一輩子。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出版后,,我在一個讀書交流會上遇到一個父親,,他書讀得很好,畢業(yè)后獨自創(chuàng)業(yè),,做了少有人接觸的產(chǎn)業(yè),,也沒怎么賺到錢。因為是興趣所在,,他很堅定,。他家三個男孩都是常人眼中非主流的小孩,學習很普通,,父母也不管,。他說自己就是走了一條小徑,所以也無權對孩子提過多要求,,“只要他們個性完好,、精神健康,人際關系不差就行”,。這給我一個啟示,,如果自己有勇氣嘗試拓寬對不同職業(yè)的想象、認識,、塑造,,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也就證明下一代能選的路越來越多了,。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就是把田間小路走寬走順一點,,讓家長不再對孩子說,,高速公路最便捷,別的路太辛苦。
明年我要出第四本書了,,我從小到大一千多個同學,,也就只有我一個人走上這條路,從家教轉型為職業(yè)作家,,在寫第一本書時,,我還沒有這個打算。我從法律系畢業(yè)時,,老師和親人都鼓勵我從事律師行業(yè),,可是我不感興趣,想盡辦法逃避和尋求突破,,也會避諱別人的看法,。外人不知道,我從小熱愛文字和文學,,最初的理想是做一名翻譯,。寫書以后我重新建立了自我認同,很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了方向,。
書的最后我寫了自己的故事,。曾經(jīng),母親對我人生的唯一一次干涉就是在讀大學前讓我放棄報考外文系,,轉填法律系,。我們家因為不懂法律吃過虧,母親把她對于未知事物的恐懼和對某些職業(yè)的幻想投射在我身上,,成為我們親子關系的最大傷口,。親子關系的緊繃往往因為父母讓孩子填補自己內心的空缺。之后幾年,,母親很懊惱,,也數(shù)次向我道歉,我們才慢慢修復了彼此間的裂縫,。
有一個三十多歲的母親看完文章評論說,,她覺得我媽媽很可憐,她不應該道歉,。這代表很多父母的強權邏輯,,媽媽養(yǎng)育孩子很辛苦,她會犯錯,,但她不需要給孩子道歉。但是為什么這世上有一個角色可以做錯事不用道歉???
母親給了我很多尊重和寬容,讓我更好地理解何為有彈性的親子關系。正如牛頓說過,,他認為世界好像一個鐘表,,師傅完成裝配之后,上緊發(fā)條,,鐘表開始自行走動,,也就是說,上帝完成創(chuàng)造之后,,退居幕后了,,而人類可以憑借理性去發(fā)覺這世界的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