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李乃清? 發(fā)自北京? 實習記者 呂品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頭圖：《對鏡》 作者聞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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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本是我的原配夫人,，海外歸來，逡巡兩載，發(fā)妻背世，詩升正室,。最近又置了一個妙齡的姬人——篆刻是也。似玉精神,，如花面貌,，亮能籠擅專房，遂使詩夫人頓興棄扇之悲,?！?/p>

1927年，聞一多在致饒孟侃的信中,，以幽默風趣的比喻,，道出了他在藝術(shù)上三方面的成就：繪畫、詩歌和篆刻,。

聞一多三子聞立鵬繼承了聞一多的繪畫天賦,，后從事油畫創(chuàng)作,，聞立鵬之子聞丹青又選擇了攝影藝術(shù),。聞丹青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祖父為人所知,，通常因為他民主斗士的身份,，而他豐盈的藝術(shù)生命常被后人所忽視，其實他身上具有濃烈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在人生不同階段,，藝術(shù)創(chuàng)作始終都是聞一多不能割舍的志趣。

“在聞一多47年短暫的生命里,，蘊藏著藝術(shù)家,、詩人、學者,、斗士多重身份,，卻始終貫串著一個追求——美。純美的藝術(shù),，醇美的生命,，審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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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燦爛晴日之景象”

在早期新詩創(chuàng)作中,，聞一多大規(guī)模地使用色彩,，在《死水》中，他將一溝臭水竟描出“綠成翡翠”,、“銹出桃花”,、“油織羅綺”、“霉蒸云霞”,、“珍珠式的白沫”等斑斕的色彩,，對顏色如此敏感，大約也和他美術(shù)專業(yè)的出身有關(guān),。

聞一多自幼就癡迷繪畫,。幼時家中藏書頗豐，聞一多經(jīng)常臨摹書中的繡像,。家中的老人去看戲,，他也跟著去，回來就能畫出戲臺上的場景,。他還對剪紙頗有興趣,，在街上看到抬轎子的人，他就讓姑母剪出抬轎人的剪影,，沒多久就學會了畫剪紙的圖樣,。

1912年，13歲的聞一多從湖北家鄉(xiāng)考入北京清華學校,。清華重視培養(yǎng)學生們的各種特長,，繪畫也是其中之一，并在中等科一至三年級設(shè)有圖畫課,。聞一多的圖畫課老師先后有兩位,，都是美籍女士。一個叫司達爾（Miss Starr）,，擅長白描和石膏像,；一個叫里格卡特（Miss Lyggate），擅長寫生,。在她們的鼓勵下,，聞一多身上的繪畫天賦開始顯山露水，興趣也愈發(fā)濃厚,。

學校兩周開設(shè)一次圖畫班,，聞一多勤加練習，水彩畫和炭筆畫都大有長進,，清華兩間圖畫教室,，四面墻壁都貼滿了學生們的習作,，其中署名T.Wen（聞多）的作品尤為突出。比聞一多低一級的張聞駿曾見過一幅畫,，說那是聞一多用各種碎片拼起來的,，非常特別。在級會的布告欄里,，不少花鳥畫也出自聞一多的手筆,，他自己說：“習書畫，不拘于陳法,，意之所至,，筆輒隨之不稍停?！?/p>

1914年夏,，聞一多參加司達爾組織的校外寫生團，荷花池畔,、圓明園廢墟旁,，都曾留下他的足跡。今天保留的聞一多繪畫作品,，水彩畫寥寥可數(shù),，但他的水彩畫很是突出，人稱“聞一多的水彩景畫,，善露陽光,，有燦爛晴日之景象”。

1915年6月,，聞一多的繪畫獲全級第一名,，作品還被選送到巴拿馬博覽會參展。同年11月,，《清華年報》（后改名《清華周刊》）創(chuàng)刊,，聞一多被校方指定為美術(shù)副編輯。

1921年春節(jié)過后,，聞一多進入清華的最后一個學期。他承擔了這一年《清華年刊》的編輯和設(shè)計工作,。這本《清華年刊》的全部裝幀設(shè)計,，從黑色蠟皮的精裝封面、扉頁到題圖,、題花,，都可以說是聞一多藝術(shù)生涯的處女作。據(jù)聞丹青介紹,，辛酉級《清華年刊》的插圖中,，五分之四都是聞一多畫的,，單是專欄題圖畫就有12幅。其中有幅《夢筆生花》,，借自李白少年時夢見筆頭生花,，于是天才瞻逸而聞名天下的典故，表現(xiàn)清華當年風華學子即將走上社會顯露才華的抱負,。此時的聞一多還沒正式留學接受正規(guī)訓練,，但他已掌握了中西繪畫藝術(shù)語言的基本要素，而且能將西方比亞茲萊的黑白畫技法與中國傳統(tǒng)木刻版畫創(chuàng)造性地巧妙融合,，體現(xiàn)了他早已形成的中西結(jié)合的藝術(shù)理念,。

“12幅畫作中，這幅尤為特別,?！甭劦で嘀钢鴺祟}為《Before the Audience》的一幅題圖介紹道，“這幅畫中,，參加五四運動的學生在講演,，背景中有位黃包車夫。聞一多十分同情底層民眾,，因為自己出身鄉(xiāng)紳家庭,，他對底層了解很局限，其中重要的來源就是坐黃包車時和車夫交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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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揚帆》

《夢筆生花》

1922年，聞一多獲司達爾推薦,，赴美國芝加哥藝術(shù)學院深造,，他是清華歷史上第一個主修美術(shù)專業(yè)的學生。在芝加哥的一年間,，他對西方各畫派有了更深的了解,。一年后轉(zhuǎn)至科羅拉多大學，聞一多與梁實秋結(jié)伴讀書,，這段時間他對油彩繪畫產(chǎn)生了強烈興趣,。聞一多在美國的畫作保存下來的極少，唯有梁實秋的回憶文章能提供點印象,。這一時期,，聞一多著力運用西方的許多技法，他畫景,，采用印象派的點彩法,，畫中陰影也都是紫色。他畫人,，常將面孔畫得“猙獰可怖,、面如削瓜,，氣氛厚重而深沉”。一次,，他給梁實秋畫半身像,，結(jié)果頭發(fā)涂成綠色，背景抹成紅色,，嘴角下撇,，一臉憤懣，看上去“春風滿鬢綠鬅松”,，端坐兩小時當模特后,，梁實秋看了實在不敢恭維——“好嚇人”。

剛?cè)ッ绹鴷r,，聞一多曾寫家信告訴父母：“美術(shù)一途,，當然沒有窮境，不要說三年學不完,，便是三十年也是不夠的,。但我現(xiàn)在對文學的趣味還是深于美術(shù)……我學美術(shù)是為了幫助文學起見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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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書籍設(shè)計到篆刻書法

留美歸來后,，聞一多曾任北平藝專教務(wù)長，并兼任油畫系主任,，在新月派文化圈子里寫詩作畫,。當時女詩人凌叔華曾委托徐志摩請藝術(shù)友人作圖畫手卷留念，張大千,、徐悲鴻,、林風眠等人在手卷中都留有墨寶，聞一多也應(yīng)約在卷中留有一段墨跡,。他用筆勾畫了一位長發(fā)白須的老者,，有人認為可能畫的是托爾斯泰。畫卷只有9.4厘米,，筆力蒼勁老到,，造型準確生動，極富西方形式美感,，又不乏東方藝術(shù)韻味,，這幅小小的毛筆小品，蘊藏著聞一多國畫藝術(shù)的才華,。

《對鏡》

1927年，聞一多為潘光旦著《馮小青》一書設(shè)計封面,，并作了一幅彩色插圖《對鏡》,。畫中少女馮小青鬢發(fā)凌亂,，娥眉微蹙，神情憂郁,。聞一多以深深的同情塑造了封建社會中這個不幸的女性形象,，畫的上方掛著一只鳥籠，寓意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在這幅鉛筆淡彩中,，畫面構(gòu)圖和人物造型顯示了聞一多西方繪畫的功底，考究的用色則追求東方藝術(shù)的含蓄意境,，雪白的睡衣和淺土綠的墻壁形成一種冷灰色調(diào),，創(chuàng)造出深沉的悲涼氣氛。

1931年,，聞一多為徐志摩生前最后一本詩集《猛虎集》設(shè)計了一張咄咄逼人,、頗具先鋒意味的封面。聞一多以鮮黃為底色,，勾勒了幾筆濃黑花紋,，使得書籍封面攤開恰似一張虎皮，設(shè)計新穎而大膽,。青少年時期被人戲稱為“東方老憨”的聞一多,，在這件書籍裝幀作品中站在了時代的前沿。

1938年抗戰(zhàn)初期,，聞一多徒步從長沙行至昆明途中繪制了大量西南行速寫,，他說：“十余年來此調(diào)久不彈，專攻考據(jù),，于故紙堆中尋生活,，自料性靈已瀕枯絕矣?！比欢?，“涉行途中二月，日夕與同學少年相處,，遂致童心復(fù)萌”,，“沿途所看到的風景之美麗奇險，各種的花木鳥獸,，各種樣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種裝束的人,，真是叫我從何說起！途中做日記的人甚多,，我卻一個字還沒寫,。十幾年沒有畫圖畫，這回又打動了興趣,，畫了五十幾張寫生畫,?！?/p>

《飛云崖》、《金鳳山》,、《重安江練子橋》,、《黔靈山東峰》……從現(xiàn)今僅存的36幅西南行寫生作品中，可以看出聞一多的繪畫修養(yǎng)和功底,，遒勁的筆力,，儼然大家氣派，畫中流淌的,，則是詩人對祖國山河的豐沛情感,。

“浠水聞一多教授，文壇先進,，經(jīng)學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幾人知己,？談風雅之原始,，海內(nèi)推崇。斵輪老手,，積習未除,，占畢余閑，游心佳凍,。惟是溫黁古澤,，僅激賞于知交；何當琬琰名章,，共搉揚于藝苑,。黃濟叔之長髯飄灑，今見其人,；程瑤田之鐵筆恬愉,，世尊其學?！保勔欢嘟淌诮鹗瘽櫪?/p>

1944年4月,，抗戰(zhàn)中后期生活艱難，聞一多為補貼家用掛牌治印,，雖是“手工業(yè)”,，但他把每方印都作為藝術(shù)品精心設(shè)計加工。

聞一多目前留存下來的印模約有560方,，大部分作于1943至1946年犧牲以前,。聞一多自幼有書法基本功，中年以后又曾埋頭古文字學的研究。他到泰山觀摩石刻,，赴殷墟考察甲骨,，對金石甲骨文及文字訓詁都有很深的造詣,。這些讓他很快就能在不足方寸的篆刻藝術(shù)園地里自由耕耘,。

聞一多的篆刻，師法秦漢又別具匠心,，分朱布白,，疏密有致，古樸而充滿韻味,。聞一多為摯友華羅庚刻印并邊款：“頑石一方,，一多所鑿。奉貽教授,，領(lǐng)薪立約,。不算寒傖，也不闊綽,。陋于牙章,，雅于木戳。若在戰(zhàn)前,，不值兩角,。”

這里不乏印章材質(zhì)的介紹,，又有刻石功用的說明,。對照之中，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百姓遭遇,，同胞深情，教授厚誼,，由隱而顯,，躍然紙上。銘僅短短40字,，五句同韻,，方音相押，以諧寫莊,，俗雅并呈,，凸現(xiàn)出聞一多重情濟人的高尚人品。

1946年,，聞一多發(fā)表《最后一次講演》后慘遭暗殺,。聞丹青認為，聞一多的死呈現(xiàn)了他的一種“極致”?！澳鞘撬囆g(shù)家的爆發(fā)狀態(tài),，就像他在《一句話》中字字真摯的呼喊：‘突爆一聲：咱們的中國！’但一個人不可能永遠爆發(fā),，永遠極致,。在他的作品中，仍有許多含蓄雋永的成分,，比如他為《新月》繪制的環(huán)襯,，那是一種溫柔淡雅的綠色。聞一多身上有知識分子的天真和剛烈,，同時亦有柔和細膩的一面,。在歷史中，他被定格成一個永恒的壯烈形象,，不變的道德和真理,；但深入他的藝術(shù)作品，一個更加立體的靈魂就會漸漸浮現(xià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