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圖:孫建平油畫《學衡風骨》(2018) (左起:柳詒徵、劉伯明,、胡先骕,、吳宓、湯用彤,、梅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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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哈佛男孩”的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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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運動爆發(fā)時,,25歲的吳宓正在哈佛大學讀比較文學專業(yè)。
?在這位哈佛男孩的1919年日記中,,“五四”運動幾乎不見蹤影,。據(jù)后輩學者推斷:如果不是因為他太懶或太忙,很可能是因為當時海外留學生無法在第一時間獲知北京的消息,?!拔逅摹北l(fā)后,北京通往國外的有線電報被切斷,,外國記者的報道主要通過無線電傳送,,發(fā)出的信息是零星片斷的,。
5月9日的《紐約時報》只有一則簡短快訊:“由于對巴黎所作的有關山東問題的處理表示氣憤,,首都北京發(fā)生了騷亂……”
在吳宓1919年的日記中出現(xiàn)的不是“五四”,而是被視作“五四”導火索的“青島事件”,。8月11日這樣記載:“晚,,在宓室中開國防會(記者注:波士頓留美學生組織)董事會,由鄭君萊述說日前特赴華京,,遍謁各參,、眾議員,始末情形(為青島事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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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從春天到夏天,以哈佛中國學生為主的波士頓中國留學生多次集會,,反對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省境內(nèi)的權利,。他們一再致電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請求他在巴黎和會中主持公道,,同時致電與會中國代表:如條約將權利轉(zhuǎn)讓日本,,應拒絕簽字。他們還把文章寄往國內(nèi)的《申報》,、《新聞報》,,“以表見留美中國學生之活動”,這些發(fā)出的中文稿多由吳宓起草,。
相比“五四”在日記里的缺席,,1919年至1921年,吳宓大量地記下了和好友“梅君”、“張君”等人對“新文化運動”的批評與斥責,,字里行間充溢著反感和抵觸的強烈情緒,。
當時,國內(nèi)由陳獨秀,、胡適等《新青年》同人引領的“新文化運動”正走向高潮,。吳宓的師兄、哈佛學生梅光迪開始“招兵買馬”,,在留學生中召集志同道合者,,準備和“新文學-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進行大論戰(zhàn)。
因著清華同學的介紹,,1918年秋轉(zhuǎn)入哈佛的吳宓和梅光迪相識了,。
梅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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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陸之筆墨官司
——“逼上梁山”和“老梅上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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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jīng)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jié)晶成一個有系統(tǒng)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錯’,我對他們,,只有感激,,決沒有絲毫的怨望?!?/p>
?????????????????????????????????????????????????????????????????????? ——胡適
胡適在美國,,1944年
1933年,民國二十二年,,胡適出版了個人傳記《四十自述》,,回顧當初“文學革命”的思考如何在留美時代醞釀、成熟,。他以“逼上梁山”作比喻,,把這場發(fā)生在世紀初的最激烈的思想文化運動的源頭“歸功”于和當時密友、主要是梅光迪之間的一場持續(xù)近兩年的“筆墨官司”,。
梅光迪,,生于1890年,安徽宣城人,。梅家是宣城當?shù)赝?,梅光迪幼年在鄉(xiāng)里有“神童”之譽,12歲應童子試,,后就讀于安徽高等學堂,。1909年在上海時,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胡嗣穈的安徽績溪少年。兩人結(jié)伴坐船北上,,一起參加庚子賠款的官費留美考試,。
當年胡中而梅落。梅于第二年再應試,,如愿踏上赴美的海輪,。他先入威斯康辛大學、西北大學,,1915年秋轉(zhuǎn)入哈佛大學研究院主攻文學,,拜在新人文主義思想家、文學批評家白璧德門下,。
改名為胡適的胡嗣穈早梅一年赴美,,初入康奈爾大學選讀農(nóng)科,1915年轉(zhuǎn)入位于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師從實用主義集大成者約翰·杜威,。
留美期間,胡梅二人繼續(xù)交好,。胡適好熱鬧,,在美期間熱衷到處作英文演講,以至于引起物議,。梅光迪由衷地佩服胡適的聰明和才華,,稱他為“東方托爾斯泰”、“稼軒,、同甫之流”,并且樂觀預期“他日在世界學人中占有一位置,,為祖國吐氣”,,“將來在吾國文學上開一新局面?!?/p>
他們和同在美國留學的趙元任,、任叔永、陳衡哲,、朱經(jīng)農(nóng)往來密切,,頻繁通信討論各種問題。從保留下來的信件和日記看,,胡梅當時探討的話題包括如何復興以孔子儒學為代表的“古學”,,以及如何看待當時國內(nèi)興起的“孔教運動”、基督教等一系列問題,。
此時的東方老帝國正經(jīng)歷著一場千年未有的暴風驟雨,。辛亥革命爆發(fā),帝制被推翻,袁世凱在南北和談之后上臺,,北洋政府從名義上暫時控制了中國,。這些留美學生通過西方報紙、親友信函密切關注國內(nèi)局勢,,一起探討“救國濟民”的藥方,。
1915年夏,梅光迪由西北大學畢業(yè),,準備轉(zhuǎn)入哈佛大學,。去波士頓前,他來到康奈爾大學所在地綺色佳,,同胡適,、任叔永、楊杏佛等留學生共度暑假,。這個夏天,,他們討論的主要話題是中國的文字和文學。
幾年前,,胡適就表現(xiàn)出對中國語言文字問題的關注,。1915年夏,他關心的是:“漢文究竟可成為教育利器否,?”他的出發(fā)點是把漢語言文字作為教育工具來考察——要求它能夠普及到大多數(shù)人,,也就是要把漢字變成大多數(shù)人接受教育的工具。
自晚清以來,,一直有人主張把白話文作為開啟民智的銳利工具,,各種白話報興盛一時,其中也有十分激進的主張,,有人甚至主張放棄漢字,、把漢字全部拼音化。
胡適最初著眼的,,只是如何改變文言難以教學的問題,。他分析了文言的弊病,通過中西文對比,,把文言判定為“半死”之文字,。他主張用白話文講解文言,提倡文法與標點,,也就是使書面語向日用語或口語靠近,。由此,他也把思路從文言教學改革轉(zhuǎn)向了作為宣傳啟蒙工具之廣義文學,。
在1915年那個夏天,,他的這些想法并沒有贏得好友們的贊同,。據(jù)他回憶:“這一班人中,最守舊的是梅覲莊,,他絕對不承認中國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學,。他越駁越守舊,我倒?jié)u漸變得更激烈了,。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jīng)過一場革命,。”
梅光迪離開綺色佳時,,胡適作《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長詩,,十分大膽地宣告:“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勢不容坐視,,且復號召二三子,革命軍前杖馬箠,,鞭笞驅(qū)除一車鬼,,再拜迎入新世紀?!?/p>
對當時多數(shù)留學生來說,,胡適津津樂道的“文學革命”聽上去荒誕不經(jīng)。任叔永還寫了一首把外國人名連綴起來的打油詩來打趣他,。
胡適隨后寫了一首很莊重的詩,,以回應朋友們對他所倡導的“文學革命”的質(zhì)疑,想贏得他們的理解與支持——“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愿共僇力莫相笑,我輩不作腐儒生,?!?/p>
正是“詩國革命”、“作詩如作文”這兩句,,引發(fā)了一連串的“筆墨官司”,并最終催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革命”,。
人在波士頓的梅光迪首先發(fā)難,,寫信給胡適,認為詩,、文是“截然兩途”,,兩者文字根本不能混同,“吾國求詩界革命,,當于詩中求之,,與文無涉也,。”此外,,他也認同詩界需要革命,,許多詩家實為“古人奴婢”,并無古人的學術懷抱,,只知效其形式,,結(jié)果是“陳陳相因,腐爛不堪”,。但究竟該如何下手,,他的態(tài)度很謹慎——認為應該先認真研究英法詩界革命家,比如華茲華斯或雨果的詩及18世紀的詩,。
?他認為:“文學革命,,竊以為吾輩及身決不能見”,所謂“創(chuàng)造新文學”,,只能是一個夢,,我們應有“自知之明”。
胡適認為梅“未達吾詩界革命之意也”,,又致信梅,,再論“作詩如作文”之意,提出今日文學之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無精神,,徒有文而無質(zhì)”,,若要改變,宜從三事入手:第一,,須言之有物,;第二,須講求文法,;第三,,當用“文之文字”。
自1915年夏到1916年,,在和梅光迪書信來回交鋒中,,胡適一直在思考有關文學革命的問題,甚至耽誤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寫作,。
1916年春,,胡適又致信梅光迪,和他分享了自己最近的心得——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史上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革命”,,以韻文而論,,“(詩)三百篇變而為騷,再為五言,、七言古詩,,賦之變?yōu)闊o韻之駢文,,古詩之變?yōu)槁稍姡娭優(yōu)樵~,,詞之變?yōu)榍?,為劇本?!痹院?,詞、曲,、散文,、劇本、小說,,都成為第一流的文學,,之所以是第一流,就是因為它“皆以俚語為之”,,是“活文學”,。
這一見解得到梅的贊同。梅回信說:“來書論宋元文學,,甚啟聾聵,。文學革命自當從‘民間文學’入手,此無待言,;惟非經(jīng)一番大戰(zhàn)爭不可,,驟言俗俚文學,必為舊派文家所訕笑攻擊,。但我輩正歡迎其訕笑耳,。”但對胡適“作詩如作文”的觀點,,仍持保留看法,。
看得出,梅光迪并不反對胡適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兩人的關鍵分歧是在具體問題上,,尤其是在白話能否入詩的問題上。
1916年暑假,,任叔永等幾位中國留學生在綺色佳的約嘉湖劃船,,忽遇風浪,緊急靠岸時,,一船人不小心船翻落水。任叔永作了首四言詩記錄這件趣事,,寄給胡適——“行行忘遠,,息楫崖根,。忽逢波怒,鼉掣鯨奔,。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
胡適在回信中批評了這首詩,,認為寫覆舟一段,,未免小題大做。任叔永卻頗為自得,,認為覆舟一段是“全詩中堅”,。胡適再致信,毫不客氣地批評說翻船一段所有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大浪之套語”,,“足下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借用陳言套語之易,故全段一無精彩”,,并指出詩中多有“死字”和“三千年前之死句”,。
對于胡適的“全盤否定”,為人厚道的任叔永誠懇地接受了,。誰知梅光迪讀信后對胡適大為不滿,,去封長信把他數(shù)落了一通。梅認為中國古詩文“沈浸醲郁,,含英咀華”,,而詩乃“高文美藝”之境者,是詩人和美術家的專利,,如依胡適所謂“活文字”之言,,那么“村農(nóng)傖父皆足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
收到梅光迪的質(zhì)問,,胡適有意和他開個玩笑,,于7月22日寫了一首游戲詩。這是近代中國第一首白話詩,,全詩一百零六行,,近千字,部分內(nèi)容如下: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zhàn)場,。
拍桌罵胡適,, 說話太荒唐。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梅光迪讀罷此詩,,給胡適寫信興師問罪:“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這一次,他排斥了所有文學革命的實驗,,批評胡適好名邀譽,,“皆喜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駭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 ”,,斷言“新潮流者,乃人間之最不祥物耳”,,警告胡適“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
胡適的這首游戲之作,一時間成為留學生圈里的笑談,。用胡適自己的話說:“竟闖下了一場大禍,,開下了一場戰(zhàn)爭?!?/p>
8月,,梅光迪又致信胡適,提出他的四條“文學革命”主張:一曰擯去通用陳言腐語,他批評如今之南社詩人作詩,,“開口燕子,、流鶯、曲檻,、東風等已毫無意義”;二曰復用古字以增加字數(shù),;三曰添入新名詞,,如科學、法政諸新名字,。四曰選擇白話中之有來源,、有意義、有美術價值者之一部分,,以加入文學,,“然須慎之又慎耳”。他認為第二條最有效用,,第四條“為最輕,,最少效用”。
梅的這四條主張被胡適記錄在日記中,,他認為第二條似是而非,,表示要與梅詳細討論。同月19日,,胡適致函朱經(jīng)農(nóng),,初步提出自己的八條文學革命綱領:“一、不用典,;二,、不用陳套語;三,、不講對仗,;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方面);六,、不作無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nèi)容的方面)。”
至此,,胡適的文學改良主張“八事”已基本成型,。此外,他還做了一個決定,,在給友人信中寫道:“吾志決矣,。吾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詩詞,?!?/p>
當時,胡適和在上海辦《新青年》的陳獨秀因約稿之事保持通信,。來往書信中,,兩人興奮地發(fā)現(xiàn)彼此對文學的看法驚人地一致。1916年底,,胡適把自己對文學革命的思考寫成《文學改良芻議》一稿,,寄給了陳獨秀和《新青年》。陳獨秀看過后大為贊賞,。那以后,,就是人們所熟悉的有關“新文學-新文化運動”如何發(fā)生、發(fā)展,,最后成為時代洪流的歷史敘事了,。
陳獨秀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他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針,,廣攬人才,請陳獨秀北上出任文科學長,。陳則極力推薦胡適任學長,,并寫信給胡適催他盡早回國。留美七年的胡適早有歸國實施“文學革命”抱負之意,。拿到北大聘書后,,他匆匆離開紐約,臨行前又作一首白話小詩送梅,、任兩位好友:
“前年任與梅,,聯(lián)盟成勁敵/與我論文學,經(jīng)歲猶未歇/吾敵雖未降,,吾志乃更決/誓不與君辯,,且著《嘗試集》?!?/p>
1917年刊登于《新青年》第2期的《文學改良芻議》點燃了“文學革命”之火,。年僅27歲的胡適由此暴得大名,,和陳獨秀一道成為當時中國最耀眼的思想文化明星,和無數(shù)新青年心中的導師,。
幾乎在同時(1917年1月),,梅光迪在英文版《留學生月刊》第12卷第3期上發(fā)表了《我們這一代的任務》一文。他提出:在當前的文藝復興時代,,伏爾泰主義(啟蒙主義)是不可避免,、也是必要的,因為習慣的枷鎖困住了我們,。但是,,這樣容易導致中庸的喪失,尤其在一個動蕩狂躁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一時沖動的行為容易在卑微地模仿過去和反傳統(tǒng)兩個極端間搖擺。所以,,他認為:最重要的任務是“在空前的民族危機中尋找到一種方法,,重新調(diào)整變動不居的情況,去收獲新與舊融合的最佳成果”,。
有別于當時國內(nèi)的種種復古,、守舊思潮的是,梅光迪提出——“我們今天所要的是世界性的觀念”,,并要使“歷史成為活的力量”,。
幾個留學生在1920年代一場關于文字與文學改革的小爭論,何以逐步引發(fā)并震蕩了整個20世紀中國的“新文學-文化革命”運動,,又何以使得一批近現(xiàn)代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由此分化為對立的兩大思想文化陣營,?
《胡適評傳》作者、美國歷史學者賈祖麟(Grieder)的點評可謂直中靶心——他指出:在當時人們心中,,文學革命的目的不只是舊文學的毀滅而已,,“反對者是在保護一整套的文化價值,而提倡者則反對生硬的古語與老文學的陳詞濫調(diào),,要棄絕那整個社會文化的遺產(chǎn),。”
這正是胡,、梅這對曾經(jīng)的密友價值分歧的核心所在,,也是日后以北大、《新青年》為核心的文化激進主義陣營,,和以《學衡》為核心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之間長達數(shù)十年論爭的核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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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聚哈佛
——白璧德的中國門徒
1917年起,正當胡適和《新青年》在國內(nèi)聲名如日中天,、呈壓倒性的大勢,,遠在波士頓的梅光迪開始在留學生中“招兵買馬”,召集志同道合者,準備和胡適,、陳獨秀等新文化派進行持久的論戰(zhàn),。
1918年9月,吳宓轉(zhuǎn)學至哈佛,,和梅光迪會面,,兩人一見如故,“屢次作竟日談”,,自此結(jié)盟,。據(jù)吳宓所記:“梅君慷慨流涕,極言我中國文化之可寶貴,,歷代圣賢,、儒者思想之高深,中國舊禮俗,、舊制度之優(yōu)點,,今彼胡適所言所行之可痛恨”,他并自比春秋時挽救并復興楚國的申包胥,,而胡適則是那個發(fā)誓要覆楚的伍子胥,。
梅的一番慷慨之辭令性情中人吳宓十分感動。他當即表示:愿效馳驅(qū),,勉力追隨,,如諸葛亮對劉備那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吳宓小梅光迪四歲,,陜西涇陽人,生長于吳家大院,,是熱門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女主角的歷史原型,、晚清陜西女首富周瑩的堂侄。1911年,,吳宓考入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1917年赴美留學,先在弗吉尼亞大學英國文學系學習,,獲文學學士學位,,次年轉(zhuǎn)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師從白璧德研習比較文學,、英國文學和哲學,,與陳寅恪、湯用彤并稱“哈佛三杰”,。
在哈佛,,和梅光迪,、吳宓密切往來的還有湯用彤、陳寅恪,、樓光來,、張歆海。他們一起聽白璧德的課,,對陳獨秀,、胡適此時在國內(nèi)發(fā)動反傳統(tǒng)的“新文化運動”都有不同程度的不滿,據(jù)吳宓日記載,,“均莫不痛恨胡陳,。”張歆海表示:目前諸位“羽翼未成,,不可輕飛”,,等他年學問成,同志集,,“定必與若輩鏖戰(zhàn)一番,。”
在哈佛校園,,一股日后被稱為“學衡派”的骨干力量已大致聚攏成形。他們都對本國文化傳統(tǒng)懷著極深厚的情感,,反感“新文化派”的反傳統(tǒng)主張,,同時也都是新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的“中國門徒”。
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美國新人文主義思想代表人物,,1912年至1933年執(zhí)教哈佛大學。在20世紀初期,,他逆時代潮流而動,,對西方的現(xiàn)代性進行反省,抨擊泛情人道主義和科學人道主義,,批評浪漫主義和道德上的不負責任,,呼吁節(jié)制情感,恢復人文秩序,。
除思想學說外,,白璧德之于當時中國留學生的魅力,恐怕很大程度上還因著他對東方文化和價值的一份尊敬和理解,。身為西方學者,,他擺脫了“歐洲文化中心論”的心態(tài)。白璧德的夫人出生于福州,,他雖然不懂中文,,對中國文化卻十分關注并給予很高的評價,。
1933年白氏去世,吳宓發(fā)文悼念,,列舉白璧德的“中國門弟子”有梅光迪,、吳宓、湯用彤,、張歆海,、樓光來、林語堂,、梁實秋,、郭斌龢八位。從事植物學的胡先骕雖沒有上過白璧德的課,,但曾翻譯,、介紹過他的文章,并在哈佛期間登門拜訪過他,。在梅,、吳和胡之外,梁實秋是最積極,、最系統(tǒng)地向國人宣傳,、實踐白璧德及其新人文主義主張的人。
1921年,,白璧德曾應美國東部中國學生會的邀請,,做關于“中西人文教育”的講演。他指出中國文化的最大優(yōu)點在于重道德觀念,,最富于人文精神,,孔子和亞里斯多德的學說不謀而合,中西方都應該對二者的倫理關系作對比研究,。他主張中西方的人文主義者聯(lián)合起來,,為建立一個“人文的、君子的國際主義”而努力,。
白璧德非常關注中國正在發(fā)生的“新文化運動”以及激烈的新舊之爭,。在演講中,他公開批評“新文化運動”矯枉過正,,不免重蹈西方機械主義覆轍,,是一場“功利情感運動”。一方面,,他理解中國人希望發(fā)展工業(yè)革命,、科學以抵御列強侵略的愿望;但是,,他也提醒必須審慎,,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魂”,,不應在倒浴水時把盆里的孩子一起倒掉。
1921年,,因被陳獨秀批評海外留學生和國內(nèi)文化運動“無關”,,《留美學生季報》展開了“留美學生與國內(nèi)文化運動”的討論,孟憲承,、吳宓,、邱昌渭等都參與了論爭。
吳宓在第8卷第1號發(fā)表的《論新文化運動》,,是留學生中批評,、攻擊新文化運動最激烈、最具顛覆性的,。他把新文學視作“亂國之文學”,,“其所主張,其所描摹,,凡國之衰之時,,皆必有之”,是“土匪文學”,,說“今中國之以土匪得志者多,,故人人思為土匪”。認為“趨附新文學”的人,,是“對中西文之書,,皆未多讀”,“不明世界實情,,不顧國之興亡,而只喜自己放縱邀名者”,。
1921年7月底,,在啟程回國的遠洋輪船上,他還就邱昌渭對他的批評(《答吳宓君》),,又寫了《再論新文化運動——答邱昌渭》,。針對邱說他是為了維持“圣道”,他說自己感覺“此其名如何之魅,,其事如何之大”,,并說自己就是要維持“圣道”——不單是孔子之道,還有耶穌,、釋迦,、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之所教,,不分中西門戶之見,。
在時代洪流混雜的嘈雜聲中,,吳宓和梅光迪所發(fā)出的聲音完全沒有引起如《新青年》上的文章那樣的關注,似乎如胡適所說——文學革命早已勝利,,且已牢牢占據(jù)中國新文化的統(tǒng)治地位,,“幾個留學生的反對,已毫無力量,?!?/p>
此后的歲月中,吳宓,、梅光迪等學人似乎永遠“落后”于時代,,與時代的主流“格格不入”。在劇烈變動的20世紀,,這些“執(zhí)拗低音”被時代交響曲中激越亢奮的主旋律所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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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薈萃東南——《學衡》和學衡派群體
1921年秋,在梅光迪的召喚下,,吳宓回國執(zhí)教于東南大學,。
第二年9月,東南大學設立西洋文學系,,梅光迪為系主任,,吳宓任教授。在劉伯明的支持下,,梅,、吳二人又陸續(xù)邀請哈佛時期的好友湯用彤、樓光來以及李思純等志同道合者來東南大學任教,。一時間,,東南大學群賢畢至、人才濟濟,。一個史稱“學衡派”的文化保守主義知識分子群體已經(jīng)聚攏,、形成。
?1922年1月,,《學衡》雜志正式創(chuàng)刊,。《學衡雜志簡章》即闡明宗旨——“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本硎撞鍒D是孔子和蘇格拉底兩位先賢畫像,,象征著雜志旨在融合中西方最優(yōu)秀文化的抱負,。第一期刊登的文章有梅光迪的《評提倡新文化者》、胡先骕《評〈嘗試集〉》,,都是針對胡適和新文化運動發(fā)起的批評,。
?雜志社和同人聚會之所設立在吳宓南京的寓所——鼓樓北二條巷24號。吳宓自制一塊白底黑字招牌——“學衡雜志社”,,釘在大門外,。在這里,《學衡》召開了第一次社員聚會,,到場的有梅光迪,、吳宓、劉伯明,、胡先骕(東南大學生物系主任),、柳詒徵(歷史系教授)等八人。
?會議定下了雜志體例,,分通論,、述學、書評等六門,,并派定梅,、馬、胡,、邵(祖平)為各門的主任編輯,。大家公推柳詒徵撰寫發(fā)刊詞——《弁言》,封面的“學衡”二字則請湖南宿儒曾農(nóng)髯題寫,。
梅光迪,、胡先骕為雜志發(fā)起人,吳宓為雜志總編輯兼干事,。此后,,柳詒徵、湯永彤,、繆鳳林、景昌極等先后擔任編輯,、干事,。雜志刊文不設稿酬,凡為《學衡》雜志做文章者即為社員,,印務則由中華書局承擔,。
1925年,胡先骕與胡適,。胡適在照片后題字:“兩個反對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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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創(chuàng)刊起,,《學衡》雜志的五大主力是梅光迪,、吳宓、胡先骕,、劉伯明,、柳詒徵。此外還有六十多人圍繞該刊撰文,,全部作者人數(shù)達一百多人,。前期以東南大學師生為主體,1925年吳宓北上入清華籌備,、主持國學研究院后,,又吸納了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等清華國學院師生加入作者隊伍,。
學衡群體大多是留美歸國學生,基本為執(zhí)教于高校的知名學者,、教授,,無黨團派別和官方政治背景。他們都有著自己堅守的人生信念和文化“道統(tǒng)”,,敢于逆已成大勢的新文化運動“主潮”而行,,公開與以陳獨秀、胡適等為核心的新文化運動主力軍“叫板”,。
1937年春,,吳宓在清華園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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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衡派”能群聚于東南大學,和副校長劉伯明有“兼容并包”之胸懷是分不開的,。劉伯明之于東南大學和“學衡派”,,恰如蔡元培之于北大和以《新青年》為核心的激進主義知識分子群體。
《學衡》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思想雜志,,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經(jīng)濟上,。東南大學并不提供經(jīng)費支持,雜志的基本印刷費由骨干成員每人出一百元作基金,。到后期出版經(jīng)費緊張時,,由吳宓個人每期補貼百元,并向親友募捐來勉強維持刊物的運行,。
1923年,,時任臨時政府教育總長章士釗表示愿意出資1000元支持《學衡》雜志。盡管章氏在思想文化的立場和“學衡派”相近,,吳宓等人還是拒絕了這筆資助,,以確保雜志和任何政治勢力保持距離。
連一直對“學衡派”持嚴厲批判態(tài)度的周作人也評價說:民國時期的形形色色“古文復興運動”,背后大多有“政治的意味”和“人物的背景”,,譬如林紓之于徐樹錚,,章士釗之于段祺瑞,但《學衡》的復古運動沒有政治目的,,是真正為文學上的古文“殊死戰(zhàn)”,,“雖然終于敗績,比起那些人來更勝一籌,?!?/p>
學衡派群英薈萃、齊聚東南大學的盛況,,持續(xù)兩年就不復存在了,。1923年11月,《學衡》的主要支持者劉伯明突發(fā)腦膜炎去世,,年僅38歲,。他的繼任者缺乏兼容并包的胸懷,西洋文學系很快名存實亡,,到1924年四五月被校方裁并,。
“學衡派”一時風流云散:梅光迪赴美執(zhí)教哈佛,吳宓北上受聘于東北大學,,繆鳳林,、景昌極等也到東北大學任教,李思純回四川成都,,胡先骕再度赴美深造,,在哈佛攻讀植物學博士學位。
雜志發(fā)起人梅光迪從一開始就把《學衡》的編輯工作和社務全部丟給吳宓,,自1923年起就不再給《學衡》撰稿,。
作為主編,吳宓苦苦維系,,幾乎靠一人之力支撐著《學衡》,。他是雜志的核心,也是整個學衡群體里最有團隊意識的,。北上后,,他曾幾度積極籌劃,想讓分散各地的學衡同仁們重新聚集在一起,,恢復當年群英薈萃東南的盛景,。
1925年,吳宓回母校清華,,負責籌備國學研究院,曾計劃讓劉永濟、柳詒徵,、吳芳吉等人受聘清華,,但沒能成功。當時,,柳詒徵,、繆鳳林、景昌極都在東北大學任教,,他一度又設想以東北大學作為“學衡”的基地,,趕到天津和過路的柳詒徵會面,商議此事,。但柳還是想回到東南大學,,不愿一直待在奉天(沈陽)。吳宓在日記中寫道:“宓之計劃,,亦只可廢止而已,。”
1927年7月初,,得知任教于東北大學的“學衡派”同人決定南歸,,他很傷感,在日記中說“宓在東北所苦心維持經(jīng)營之團體,,真將瓦解”,,抱怨柳、劉,、景,、吳絲毫不理解他的心意,“只任一己之自由,,而無團體之計劃在心,,可傷也?!?/p>
為《學衡》撰稿的人并不多,,辦刊經(jīng)費時常不足,社務也無人過問,,也無人捐助,,只有吳宓一人為刊物籌款操心,編輯權也因此落在他手中,,所以有人說“《學衡》雜志竟成為宓個人之事業(yè)”,。
在日記和自編年譜里,吳宓記錄下自己的操勞和委屈,,以及同人的不理解,,為得不到應有支持和社會認可而傷感,,“平生苦作,而不能感動一人,,獨立辛勤從事,,而無人襄助,無人矜憐,,無人贊許,,無人鼓勵,殊可痛傷,?!?/p>
1932年,《學衡》在南京的社員們不滿于吳宓在北京一人獨攬雜志編輯權,,要求雜志和中華書局解約,,轉(zhuǎn)而歸張其昀創(chuàng)辦的南京鐘山書局印行。這使得吳宓和南京同人產(chǎn)生了分歧,,他只好辭去總編輯職務,。南京方面改選繆鳳林為總編輯,并與中華書局解約,。
當時,,在南京的柳詒徵、張其昀,、繆鳳林認為:《學衡》已經(jīng)背負落后,、保守的惡名,決定放棄《學衡》的名字,,于1932年9月另起爐灶,,創(chuàng)辦了《國風》。79期成為《學衡》的終刊,。
在和“新文化派”對峙的反對派刊物中,,《學衡》是存在時間最久的。除前后相承的《學衡》,、《國風》外,,屬“學衡”一派的還有多個由成員創(chuàng)辦、主持的外圍刊物,,包括以歷史學者柳詒徵和其學生為主體的《史地學報》,、《文哲學報》、《史學和地理》,,吳宓在清華時期負責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1945年由張其昀、錢穆,、馮友蘭主持的《思想與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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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論戰(zhàn):“含淚批評家”和“古衣冠小丈夫”
1922年,,19歲的文學青年胡夢華因一篇詩歌批評所遭遇的,是“學衡派”及其同情者在與同時代“高音”競聲的一個縮影,。
時隔八年,,沈從文回顧這場論爭時評論說:“《蕙的風》所引出的騷擾,由年青人看來,,是較之陳獨秀對政治上的論文還大的?!?/p>
1922年8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了“湖畔”詩人汪靜之的新詩集——《蕙的風》,這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愛情詩集,。
上世紀20年代初,,出現(xiàn)了以汪靜之、馮雪峰等浙江第一師范學生為群體的“湖畔詩社”,。他們專事抒情短詩的寫作,,以一種挑戰(zhàn)姿態(tài)直接抒寫對異性的渴慕,對戀愛自由的向往與追求,,掀起了愛情詩寫作的新高潮,。
青年詩人汪靜之是胡適的同鄉(xiāng)晚輩,因胡適的提攜和幫助,,一下子躍上中國詩壇,。他的詩集《蕙的風》最初得以出版,也是因為胡適出面幫的忙,,并請胡適為之寫序,。
序言中,胡適對汪靜之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加肯定,,把他劃歸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第二代少年詩人(“湖畔詩人”),,稱贊汪“是這些少年詩人之中最有希望的一個”。指出了汪靜之詩歌的稚氣與淺露,,但又認為這樣遠勝于暮氣和晦澀,。胡適最為肯定的,是汪對“詩體的解放”,。
因著名人胡適的推介,,《蕙的風》很快引起文壇大佬們的注意。朱自清讀后稱贊汪靜之有詩歌的天才,,“他的詩藝術雖有工拙,,但多是性靈的流露”;周作人專門做《情詩》一文,,指出《蕙的風》顯示了情詩的精神,,“所以見了《蕙的風》里‘放情的唱’,,我們應該認為這是詩壇解放的一種呼聲?!?/p>
同年 10月24日,,東南大學學生胡夢華在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fā)表題為《讀了〈蕙的風〉以后》的文章,,尖銳批評汪靜之的一些愛情詩是“墮落輕薄”的作品,,“是有意挑撥人們的肉欲”,“是獸性的沖動之表現(xiàn)”,,“是淫業(yè)的廣告”,,因此“應當嚴格取締”。對于為詩集作序的人,,胡夢華也提出批評,,說這些“濫序”有被人利用之譏,“為清醒的讀者笑,,為昏迷的讀者害,。”
一石激起千層浪,,針對胡夢華的批評,,新文化一派的文人作家紛紛給予回擊。首先反駁的,,是汪的同鄉(xiāng),、自稱“胡適秘書”的章衣萍,他在《民國日報》發(fā)表《〈蕙的風〉與道德問題》,,接著是《不中聽的閑話》,,說胡夢華是“南京蝙蝠派的文妖”,把槍口直接對準了學衡派,。周作人發(fā)表《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學》,,養(yǎng)真發(fā)表《詩中的道德》,宗白華等人也撰文與胡夢華展開論爭,。
面對反攻,,胡夢華“初生牛犢不畏虎”,接著寫了《悲哀的青年——答章洪熙君》,、《〈讀了“蕙的風”以后〉之辯護》,、《文學與道德》等文進行反駁和答辯,堅持認為文學有一個道德標準,,而《蕙的風》恣意表現(xiàn)“罪惡”,,引誘人們“去做罪惡”,批評詩人“思想卑劣,,情感弱露”,,進而尖銳批評整個新文學運動:“年來士氣頹喪,,未始非文風墮落之故;輕薄的文學,,若不再施以嚴厲的批評,,讓他興盛下去,實有亡國之憂,?!蓖瑫r不無失望地表示,“我對于悲哀的青年的不可思議的淚已盈眶了,?!?/p>
正當胡夢華以一人之力與新文學領軍人物論戰(zhàn)方酣時,魯迅站了出來,。11月17日,他以“風聲”的筆名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反對‘含淚’的批評家》,,對胡的主要觀點給予批駁——嘲諷胡夢華看到“意中人”三字,,馬上想到《金瓶梅》;看到“和尚悔出家”,,就認為誣蔑了普天下的和尚,,以及含著“不可思議的眼淚”懇求汪靜之不要再寫這類“墮落輕薄”之作。他認為胡是以“鍛煉周納”手法陷人以罪,,而“批評文藝,,萬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p>
在12月發(fā)表的歷史小說《不周山》中,,魯迅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丑式的人物,用來嘲諷胡夢華,。小說中,,女媧煉石補天之后,兩腿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古衣冠小丈夫”,,捧著一條青竹奏折,,上刻一段道貌岸然的文言,女媧于是抽出一株燒著的大樹,,將那竹片燒了,,嚇得“古衣冠小丈夫”嗚嗚咽咽地哭。
胡夢華頑強地繼續(xù)發(fā)文為自己的觀點辯護,,但在魯迅,、周作人等新文化陣營的強勢猛攻之下,,最終偃旗息鼓了。當事人汪靜之回憶說,,“魯迅和周作人的文章出來之后,,左右都不響了?!?/p>
在這場論戰(zhàn)中,,魯迅以雜文中“含淚的批評家”和小說里“古衣冠小丈夫”這兩個形象,捍衛(wèi)了新詩反傳統(tǒng)禮教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同時也把年僅19歲的胡夢華打入文學話語權的十八層地獄,。
在之后的革命文學史書寫中,胡夢華“淪為”可笑,、荒誕的反面人物,,為進步青年所“不齒”。
1982年,,胡夢華早年論文集《表現(xiàn)的鑒賞》在臺灣重版,,他撰寫了“重印前言”,為60年前的這場筆墨之戰(zhàn)做了自我批評,,自嘲說當時“戴著假道學的眼鏡”是為了“討好新女性的喜悅”,,“因為我本來就是近視眼嘛?!?/p>
胡夢華和汪靜之年齡相近,,也是安徽績溪人。他家與胡適家族是世交,,故與胡適以“叔侄”相稱,。他報考東南大學時,是請胡適向校長郭秉文寫的介紹信,。他又是梅光迪,、吳宓的學生,故深受二人文學觀的影響,。
其實,,胡夢華在文學立場上屬“折中調(diào)和”派。一方面,,他支持胡適的主張,,認為“詩的革新與創(chuàng)新,必須徹底鏟掉新舊詩體的格律,,連根拔掉,,不要有絲毫姑息、保留”。另一方面,,他對老師梅,、吳等人所堅持的“白話應提倡,但文言不可廢”也很認同,,認為這是“不朽之論”,。
他曾發(fā)表過一篇評《學衡》的文章,認為近來評《學衡》的人很多,,但大部分只是謾罵甚至咒詛,。他深信《學衡》所提倡的人文主義雖和“時代青年格格不入”,確有存在價值,、并值得信仰的部分,。同時,他也批評《學衡》里的文章“破壞多而建設少”,,沒有承擔起“善于提綱和發(fā)揚廣大”的大任,。
1923年,胡夢華和同班女生吳淑貞結(jié)婚,,在南京舉辦婚禮,。他特意請胡適為證婚人,梅光迪,、樓光來為男女雙方介紹人,吳宓,、柳詒徵,、楊杏佛也都應邀到場。
在花牌樓中國青年會的婚禮現(xiàn)場,,兩派領袖人物難得會聚一堂,,由此展開一場“坦誠而友好的交流”。
據(jù)胡夢華晚年回憶,,先是“吾家適之叔”提出了“文學革命”的觀點,,然后梅、吳二師則搬出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理斯多德等古希臘先賢,提醒說杜威,、羅素這兩位被當時中國學術界頂禮膜拜的博士“未必青勝于藍”,,更不要說后來居上了。接著,,柳詒徵又提出了孟子,。此時,胡適一人敵三,,“陷入重圍”,,楊杏佛于是拔刀相助,,“雄辯滔滔”。
1946年柳詒徵(前排中)等國學圖書館同人攝于陶鳳樓,,后排右三為周啟文,,左五為戴瑞琪,右一為王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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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是蟲還是人,?——南北大戰(zhàn)“古史辨”
1919年“五四”運動后,,胡適提出“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打出了他所主張的“新文化運動”繼續(xù)深入的新方向,。
同年12月,他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新思潮”的意義》,,提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口號,。1923年在北大《國學季刊》的《發(fā)刊宣言》中,他更系統(tǒng)地宣傳“整理國故”的主張,。
胡適認為,,新思潮的意義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擁護科學和民主“兩大罪案”,其“根本意義只是一種新態(tài)度,。這種新態(tài)度可叫作‘評判的態(tài)度’”,,也就是尼采所說的“重新評價一切價值”。
1922年,,胡適的學生,、北大青年助教顧頡剛在研究古史、偽書和民間的歌謠,、戲劇的基礎上,,逐步形成了“中國古史是層累地造出來”的古史辨學說,認為古代的史實記載多由神話轉(zhuǎn)化而成,,盤古,、三皇五帝都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以及上古時期“堯舜禹稷”的事跡靠不住等一系列觀點,。
顧頡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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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頡剛關于古史的諸多論斷中,,流傳最廣、最具顛覆性的,,是有關“大禹是一條蟲”的推斷,。
顧頡剛認為歷史上并無大禹其人,大禹是先由神,再人格化為人而來的,。1923年,,在著名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他提出“禹”來自于九鼎,,證據(jù)是《說文》中的“禹,,蟲也,從厹,,象形”,,“厹,獸足蹂地也”,,大約是蜥蜴之類的動物,。“我以為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當時鑄鼎象物,,奇怪的形狀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動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p>
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新文化派”對中國古史的質(zhì)疑,、否定和顛覆,,自然強烈地刺激到中國傳統(tǒng)治史者的情感。
從1920年7月到1925年5月,,南高師-東南大學的史學者從經(jīng)學和史學領域主動出擊,,挑戰(zhàn)北大“新文化派”的學術新論:1920年,,繆鳳林對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提出質(zhì)疑,;1921年,柳詒徵對胡適和章太炎的諸子研究提出批評,。其中最重要的,,是劉掞藜、柳詒徵發(fā)起的對顧頡剛“古史辨”新學的挑戰(zhàn),。
在對傳世文獻的“疑”與“信”上,,南北兩個文化思想群體發(fā)生了激烈論戰(zhàn)。論戰(zhàn)一方是以顧頡剛,、錢玄同,、胡適為代表的北大“疑古派”,另一方則是柳詒徵、劉掞藜,、繆鳳林等師徒為主力的東南大學“信古派”,。
柳詒徵,字翼謀,,近現(xiàn)代史學大家,,民國時期與陳垣、陳寅恪并稱“南柳北陳”,。他幼年失父,,寒窗苦讀,薪傳清乾嘉學派,,治學嚴謹扎實,,主張“史之所重,在持正義,。史以明政教,,彰世變,非專為存人”,。
除個人治史外,,柳氏另一大成就是二十多年中培養(yǎng)了繆鳳林、景昌極,、張其昀,、胡煥庸、范希曾等一大批專長于文史地哲的名學者,,時號“柳門”,。吳宓曾言:“南京高師校之成績、學風,、聲譽,,全由柳先生一人多年培植之功?!?/p>
劉掞藜也是柳門子弟,,在向顧頡剛正式挑戰(zhàn)之前,他就曾作《儒家所言堯舜禹事,,偽耶,?真耶》,批評梁啟超和胡適,,其中批評胡適認定《尚書》是偽書,、是儒家為“托古改制”所造的說法,這使堯舜禹事跡的真實性成了問題,,并給出自己對堯舜禹記載真?zhèn)蔚目甲C,。
1923年7月,,顧頡剛主編的《努力》周報副刊《讀書雜志》刊出了劉掞藜、胡堇人質(zhì)疑顧頡剛,、錢玄同論古史的文章,,由此開啟了“疑古”南北討論高潮。劉不認同顧頡剛對古史傳說的推想,,對他所舉證據(jù)也不滿意,;而胡堇人也不滿于顧頡剛“古史是層累地造出來”的說法,尤其不滿于有關“大禹很可能是一條蟲”這一大膽推斷,。
作為回應,,顧在同期上刊文,提出了區(qū)別“信史”和“非信史”的基本觀念,,并提出了四條標準,,陸續(xù)刊登在《讀書雜志》:一是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二是打破地域向來一統(tǒng)的觀念,;三是打破古史人化的觀念,;四是打破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
劉掞藜對顧的回答仍不滿意,,又以《討論古史再質(zhì)顧先生》再投《讀書雜志》,。顧頡剛一邊繼續(xù)完成之前的答復,一邊在雜志上用三期刊登“啟示”,,邀更多人加入這場爭論,,“因為這個問題的解決不僅是我們幾個人的責任?!?/p>
在最初兩個來回中,,這場“疑古”大討論的雙方彼此還彬彬有禮,限定在學術層面,。隨后,,胡適、錢玄同也參與了這場討論,。
錢玄同在《讀書雜志》第11期上發(fā)文,,提出三點:一要注意前人辨?zhèn)蔚某煽儯欢矣凇耙晒拧?;三治古史不可存“考信于六藝”之見,,意思是——我們?nèi)缃褡龉攀费芯?,不可先入為主地帶著六書“必然可信可靠”的觀點
胡適在該雜志第18期撰文,,說這場有關古史的討論,是中國學術界的“一件極可喜的事”,,也是這本副刊上最具永久價值的問題,,并強調(diào)自己信服“實事求是,,莫作調(diào)人”的原則。他表彰顧頡剛,,說顧的學術觀點是對今日史學界的大貢獻,,并肯定顧的學說中三層意思都是治古史的重要工具。
胡適又考察了劉掞藜的史學方法,,認為劉的一些結(jié)論是“全無歷史演進眼光的臆說”,,再次提出“一切史料都是證據(jù)”的觀點,以及史家該以何種態(tài)度來看待和處理“證據(jù)”,。他認為劉搜求史料有功夫,,但沒有新的精神和方法,仍在傳統(tǒng)史學中打轉(zhuǎn),,是簡單的信而不疑,。
另一廂,“學衡派”史地學者們創(chuàng)辦的《史地學報》合兩期轉(zhuǎn)載了《讀書雜志》上對“古史辨”的討論,。柳詒徵站出來,,公開支持自己的學生,同時也有意展示東南大學的群體力量,。
他以長者之姿和語氣,,教訓二十來歲的顧頡剛,針對顧從《說文》中釋“禹”得出“蟲”的結(jié)論,,教導他要以史書為本,,不可專信文字。如果要用文字來研究古史,,要先熟讀許慎的《說文》,,并潛心研究清代儒者的論著,然后再來談“疑古”,。
年少氣盛的顧頡剛顯然被激怒了,,發(fā)文說自己不領受柳的教導,“我們現(xiàn)在研究學問,,自有二十世紀的學問界做我們的導師”,,至于《說文解字》和清儒著述,也只是“研究的材料,,不是學問的準繩”,,說自己和柳的分歧在于“精神上的不一致”。
緊隨其后,,北大同人組織了新一輪反擊,,錢玄同、容庚,、魏建功都參與應戰(zhàn),,氣氛一下子從心平氣和的討論激化為夾槍帶棍的言語攻勢,。
錢玄同以新文化運動干將的強勢話語,一下子劃分了“咱們”和“他們”陣營,;魏建功則尖銳地指出柳等人“只有學古人的舌”,,激進地提出中國沒有“真正的歷史”,所謂“正史”也只是一些史料,,只有經(jīng)過徹底整理之后才能“找出新的歷史的系統(tǒng)”,。正在北大讀研究生的容庚則向柳詒徵進言,要他注意甲骨文,、彝器等新近出土的大量新材料,,而不能只守許慎的《說文解字》。
面對來自北京的氣勢洶洶的攻勢,,柳最終以“不再去辯論這個是非”結(jié)束了這場大戰(zhàn),。但是,他仍通過顧頡剛致函容庚,,表示自己會重視容庚的話,。這也讓容庚感受到學界前輩的肚量,隨后也為自己的不敬道歉,。
正如容庚對柳詒徵的提醒,,當時參與“古史辨”大戰(zhàn)的南北雙方除了對待傳世文獻的“疑”或“信”的態(tài)度之外,也有語境,、知識資源占有上的區(qū)別,。
清末民初時,一下子出現(xiàn)了大批的,、連續(xù)的,、重大的史料發(fā)現(xiàn),包括從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金文(鐘鼎文),,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書和山東臨沂、湖北云夢,、甘肅居延等地出土的簡牘,,以及敦煌文書。
當時,,北大研究所已經(jīng)開始大量占據(jù)這些新的歷史材料,。“這是章太炎和柳詒徵為代表的東南大學的學術研究所不及的,?!睂W⒂凇皩W衡派”研究的學者沈衛(wèi)威指出。
王國維是當時南北兩派都十分敬重的學問大家,。
他在文化立場上親近“學衡”一派,,在學術上卻非常前沿,對甲骨文,、金文,、敦煌文書等都作出了國際公認的一流研究。他首創(chuàng)“二重證據(jù)法”,,利用從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卜辭,,考證出商代帝王世系,印證了《史記·殷本紀》的可靠性,,從而把中國信史提早了一千多年,。
對于當時聲勢浩大的“古史辨”運動,以及“疑古派”和“信古派”之爭,,王國維在1926年致容庚的信中有過中肯的評論:“今人勇于疑古,,與昔人之勇于信古,其不合論理正復相同,,此弟所不敢贊同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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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倫理與新道德——癡人癡事?
“新文化運動”所鼓吹的“反舊道德”和追求個性解放,,沖擊了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倫理及其對個人的束縛,,也給新青年的個體命運和情感生活帶來了巨大影響。
在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下,,出現(xiàn)了許多勇于擁抱新倫理,、新道德的新派人士,尤其是領時代風潮的文人學者和新青年們,。他們搞“家庭革命”,,和新式女子結(jié)合,成為當時一種獨有的時代現(xiàn)象:譬如魯迅和許廣平的師生戀,,陳獨秀和妻妹高君曼的結(jié)合,,徐志摩與林徽音、陸小曼的浪漫戀情……
如果說新派人士在私生活中“棄舊迎新”,,是“解放個性”“追求自主的婚姻和戀愛”的知行合一,,一直鼓吹節(jié)制情感、反對浪漫主義并痛心疾首于傳統(tǒng)道德淪喪的梅,、吳二人,,則顯得道德主張和個人生活嚴重背離了。
1920年,,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首開女禁招收女生,。當年考入西洋文學系的,有一名叫李今英的廣東籍女學生,,“面有微麻,,卻氣質(zhì)高雅,,才識俱佳?!痹谛F陂g,,身為系主任的梅光迪和李今英陷入熱戀,一時成為南高師的大新聞,。
1927年,,梅光迪與原配離婚,和李今英一起奔赴幸福,,對原配,、長子再也不曾過問。
最荒誕,、最有悲劇色彩的,,則是吳宓的情感和婚戀經(jīng)歷。
他苦戀上妻子陳心一的校友,、同時也是清華同學朱君毅的未婚妻毛彥文,,想方設法和陳離婚。在追求毛彥文的過程中,,他做出了許多癡狂,、荒誕之舉。因為一直苦追毛不得,,中間又移情別戀于諸多新式女性,,包括女作家盧葆華、華僑女子陳仰賢等,。
毛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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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學生郭斌龢從國外寫信來,勸說吳宓與發(fā)妻陳心一復合,,并說離婚有損于人文主義在中國的進行,。第二封來信口氣更為嚴厲,力勸吳宓與陳心一破鏡重圓,,提醒吳宓“為《學衡》計,,為人文主義計,為白師(白璧德)計,,為理想道德事業(yè)計,,均應與心一復合”,又指出吳宓“近來思想行為,,皆是romantic(浪漫),,實應省戒”。
對友人的勸阻,吳宓心情“痛憤”,,辯解說自己之所以堅持離婚,,“乃本于真道德感情”,若不離婚,,才是自欺欺人的“鄉(xiāng)愿小人”,,才不配提倡人文主義之道德。至于romantic,,那是自己的本性,,在去美國留學之前就是這樣了,。
1931年夏,,在美國留學的毛彥文到歐洲旅行,開始認真考慮回應吳宓的追求,。得到心中“女神”的回眸后,,一路追毛到歐洲的吳宓突然中途變卦?;貒?,他穿梭于毛和諸多女性之間,笨拙地談起了“N角戀”,??吹絽切愿窈颓楦猩系姆N種不可理喻,毛彥文抽身而去,。
1935年9月,,毛彥文嫁給比她大29歲的前國務總理熊希齡。吳宓遂將自己的情傷詩登報,,并做演講主題,,搞得路人皆知,成為公共笑話,。三年后,,熊希齡病逝香港。得知毛守寡,,吳宓又燃起追求之心,,試圖繼續(xù)癡纏。
情路上歷經(jīng)滄桑,,令毛彥文對吳宓的追求看得比較通透——吳宓只是把對“理想愛人”的想象套在了她身上,。她曾說:“吳腦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這個女子要像他一樣中英文俱佳,;又要有很深的文學造詣,;能與他唱和詩詞,還要善于辭令;能在他的朋友,、同事間周旋,;能在他們當中談古說今?!?/p>
但她對吳宓仍有佳詞,,說他“是一位文人學者,心地善良,,為人拘謹,,有正義感,有濃厚的書生氣質(zhì)而兼有幾分浪漫氣息,,他離婚后對于前妻仍備加關切,,不僅負擔她及他們女兒的生活費及教育費”。
1950年,,吳宓和患有嚴重肺病的年輕女子鄒蘭芳結(jié)婚,。婚后不久,,鄒蘭芳去世,,吳宓一直承擔著接濟她家九口的重責。
吳宓晚景極為凄涼,,這其中既有特殊年代對個人的無情碾壓,,也有兒女對他的疏遠與冷漠。
吳宓與夫人陳心一,、長女學淑
陳寅恪曾說:“昔在美國初識時,,即知宓本性浪漫,惟為舊禮教,、舊道德之學說所拘系,,感情不得發(fā)舒,積久而瀕于破裂,。猶壺水受熱而沸,,揭蓋以出汽,比之任壺炸裂,,殊為勝過,。”
1947年,,陳寅恪穿棉袍立于新林院52號院內(nèi)大陽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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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較,,被梅吳視作“洪水猛獸”的論敵——胡適,雖先后和韋蓮司,、曹誠英等中外女子發(fā)生過戀情,,也一直不乏陳衡哲這樣的紅顏知己或徐芳這樣的仰慕者,但終其一生和母親為他娶的“小腳太太”江冬秀風雨同行。
天底下第一號新派人物和他的“小腳太太”的婚戀故事,,被好事之人列為“民國七大奇觀”之一,。原因自然有江冬秀的潑辣強硬,也有胡適的“愛惜羽毛”,、在意自己“國民導師”身份的緣故,,以及他對人生“福氣”的某種洞悉與知足。
1962年胡適在臺灣去世,,蔣介石送的挽聯(lián)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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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赴國難”中的抉擇——從文化到政治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在國難當頭,、山河破碎的危機之中,,張其昀,、賀麟等部分成員開始有了政治化傾向,,從原本純粹的文化保守走向了政治保守,從張揚民族主義意識走向了維護國家主義的傾向,。
“學衡派”重要成員,、歷史地理學者張其昀在其中最有代表性。1919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nèi)肽暇└邘熚氖凡?,主修地理學。1921年南高師改制為東南大學,,竺可楨創(chuàng)辦地學系,,集地質(zhì)、地理,、氣象,、天文為一系。大學時代,,張其昀受劉伯明,、柳詒徵、竺可楨三位老師影響至深,。
他是“學衡派”學術刊物《史地學報》的主要作者和骨干成員,。1928年,他回已更名為中央大學的母校任教,,后隨竺可楨入浙江大學創(chuàng)辦史地系,。1941年,在隨浙大內(nèi)遷避難貴州遵義時,他參與創(chuàng)辦并主持了《思想和時代》雜志,。這份以主張集權,、建國與國防為第一要義的雜志,與蔣介石,、陳布雷和國民黨政府有著特殊的關系,。
1949年,張其昀隨國民黨到臺灣后進入政界,,歷任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長,、中央改造委員會秘書長。1954年,,張其昀出任“教育部長”,,一時竟令在臺的北大學子們十分緊張,他們開始運動,,主張把人在美國的胡適請到臺灣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以求達到教育、學術界的力量平衡,。
離開政界后,,張最重要的“事功”是在華岡興學。1962年,,他在臺北陽明山創(chuàng)辦私立高?!爸袊幕瘜W院”,后改制為中國文化大學,,意在“學衡派”的基本理念——“承東西之道統(tǒng),,集中外之精華?!?/p>
無論做學問,、從政還是辦學,張其昀都將“學衡派”的文化保守主義理念貫徹始終,,是“學衡派”中少有的成就事功者,。
1960年12月,張其昀在為其著作《中華五千年史》所做《自序》中,,對“新文化派”的史學觀和研究方法有過批評,。
他認為,新文化運動中的許多治史者“把史學狹窄化,,甚至只成為一種史料學,。他們往往菲薄民族主義,以民族主義為保守,,這是錯誤”,。他認為“惟有民族主義才是國家民族繼繼繩繩,、發(fā)榮滋長的根本原因”,并認為他所在的南京高師-東南大學在學風上發(fā)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他所批評的“把史學窄化為史料學”,、“菲薄民族主義”的治史者,正是指胡適,、傅斯年,、顧頡剛這一路“整理國故派”。
然而在近兩百年間的國族危機中,,家國觀念和民族意識深深地烙刻在幾乎每一位中國學人的精神世界,,也由此影響、牽引著他們的治學之道,。
顧頡剛在1920年代做“古史辨”的時候,,認為歷史應當嚴格地按照客觀原則進行研究,把上古神話和傳說統(tǒng)統(tǒng)從歷史里面趕出去,,所以,,他要“推翻非信史”,“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打破地域向來一統(tǒng)的觀念”,,認為這些都是層層積累出來的??傻搅?930-1940年代國族危亡的時候,,他創(chuàng)辦《禹貢》,,寫《疆域史》,,強調(diào)“中華民族是一個”,呼吁為中華民族追根溯源,。
胡適的另一位高足,、創(chuàng)辦“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傅斯年也有著相似的心路。
“九一八”事變后,,他在心焦如焚的情緒下趕出《東北史綱》一書,,針對日本學者“滿蒙在歷史上非中國領土”的言論,從歷史角度論證東北自古就是中國領土的史實,,字里行間洋溢著強烈的民族主義價值取向,。此書后由李濟翻譯成英文,送交國際聯(lián)盟,?!稏|北史綱》一書為李頓調(diào)查團報告書明確指出東北三省“為中國之一部,此為中國及各國公認之事實”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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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遺民”的挽歌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927年6月2日,,任教于清華國學院的王國維在昆明湖自沉。消息傳出,,震驚朝野,。王國維的自殺,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留下沉痛的一筆,。
嚴格說,,王國維、陳寅恪都不是《學衡》核心人物,,并沒有如梅吳和胡先骕那樣與新文化派有過劍拔弩張般的對立,,但都因有著相似的文化、思想認同而成為《學衡》的作者,。
在吳宓的主持下,,《學衡》前后推出兩期紀念王國維的專刊,。其中,,陳寅恪發(fā)在《學衡》第64期上的《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是他個人影響最廣并被后人一再援引的名篇,。
吳宓圈點的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未定稿
作為被王國維所信任和托付后事者,,陳寅恪在挽詞中道出了王所以“不得不死”的原因,以及在20世紀激蕩的時代變局中,,每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所共通的心靈和情感之苦痛: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猶希臘柏拉圖之所謂Idea者……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shù)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
王國維離世兩年后,,陳寅恪為之擬《清華大學王觀堂紀念碑銘》,,寫下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對王國維之精神人格的總結(jié),,讓吳宓內(nèi)心感受到極強烈的共鳴,。
1927年,李大釗遭北洋軍閥殺害,,吳宓與陳寅恪夜談,,二人憤慨于北洋軍閥之殘酷。蔣介石執(zhí)掌政權后,,獨裁的色彩日益強化,,他們相約不入國民黨,并預見到“為保全個人思想精神之自由,,只有舍棄學校,,另謀生活。艱難困苦,,安之而已”,。
他們都為自己所認信和堅守的,做了“殉道者”,。
1963年,,《學衡》停刊33年之后,,有人請吳宓把創(chuàng)辦經(jīng)過寫成文字,,他謝絕了,并說“《學衡》社的是非功過,,澄清之日不在現(xiàn)今,,而在四五十年之后。現(xiàn)在寫,,時間太早,。”
時距“十年浩劫”的發(fā)動僅有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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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沈衛(wèi)威《回眸“學衡派”: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現(xiàn)代命運》;沈衛(wèi)威《“學衡派”譜系:歷史與敘事》,;鄭師渠《在歐化與國粹之間》,;《吳宓日記》;《吳宓自編年譜》,;胡適《四十自敘》,;毛彥文《往事》 / 參考論文:劉貴福《梅光迪,、胡適留美期間關于中國文化的討論》,;楊筱《綺色佳之夏的舊事-胡適文學革命思路的尋訪與再思》,;張家康《胡適被梅光迪“逼上梁山”的文學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