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安東尼奧·班德拉斯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坦言,自己看到《痛苦與榮耀》的劇本時非常意外。“佩德羅告訴我,,‘你會在劇本里看到很多我們認識的人,安東尼奧’——但我不知道我會在里面看到他本人,!”班德拉斯說,,“劇本里有一些我從未想過他會透露的事,他甚至不會講給朋友聽,?!?/p>
《痛苦與榮耀》是年近七十的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的一部半自傳影片。班德拉斯飾演的導演薩爾瓦多穿著鮮亮的花襯衫或毛衣,,頂著阿莫多瓦式灰蓬蓬的頭發(fā),,住在阿莫多瓦的房子里,閱讀佩索阿的《惶然錄》:“生命寡然無味,,猶如失效的藥物,。”影片首映后,,阿莫多瓦接受了大量采訪,誠實地談論他和薩爾瓦多相似的痛苦:頭痛,、耳鳴,、咽炎,、背傷、腰痛,、失眠……他甚至借薩爾瓦多之口感慨:“多種病痛一起襲來的夜晚,,我相信上帝;如果我只感到一種痛苦,,那么這一天,,我就是無神論者?!?/p>
《痛苦與榮耀》拍攝現(xiàn)場
片中,,薩爾瓦多正在經(jīng)歷艱難的創(chuàng)作危機;而阿莫多瓦在拍《胡麗葉塔》(2016)前,,也陷入了“能否再拍電影”的自我懷疑,。進入電影行業(yè)以來,阿莫多瓦貢獻了22部長片,,他習慣在一部電影結(jié)束之前就開啟一個新的項目,。最近五年,他愈發(fā)感到,,如果不拍電影,,他的人生將失去意義。好在《痛苦與榮耀》并不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導演的大型訴苦或撒嬌現(xiàn)場,,阿莫多瓦讓薩爾瓦多在幾句自嘲之后結(jié)束了抱怨,。
觀看這部影片總能體會熟人相見的互文趣味。正在游泳的衰老的班德拉斯占滿了第一場戲的銀幕,,讓人想起他在《欲望法則》(1987)里飾演的那個年輕帥氣的沖動情郎,,以及《吾棲之膚》(2011)中將性侵女兒的男孩變性、整容為出軌妻子的模樣并與之發(fā)生性關系的中年醫(yī)生,。第二場戲里,,一群女工在水邊洗衣聊天,小薩爾瓦多跳到母親的背上——飾演母親的正是在阿莫多瓦的作品中多次飾演母親的佩內(nèi)洛普·克魯茲,。接著,,薩爾瓦多在酒店偶遇塞西莉亞·羅特飾演的女演員——在《關于我母親的一切》(1999)里,塞西莉亞扮演的母親在喪子后去尋找前夫,,發(fā)現(xiàn)前夫已經(jīng)變性,、成為妓女、染上艾滋——現(xiàn)在,,她向薩爾瓦多問起演員阿爾貝托的情況,。
和阿莫多瓦的很多作品一樣,《痛苦與榮耀》采取了雙線交織的結(jié)構(gòu),他輕車熟路地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徘徊流動,。一條線講述的是當下,,薩爾瓦多32年前的電影《滋味》修復版即將上映。他和阿爾貝托在拍攝《滋味》后絕交,,如今打算邀請后者參加映后見面會,,但鬼使神差地對海洛因上了癮。薩爾瓦多吸毒昏睡后,,阿爾貝托在他家看到了一篇獨白《癮》,,這是他自述的青年時代:他如何與初戀相愛,后來情人吸白粉上癮,、生活墮落,,而他對情人的愛不能戰(zhàn)勝這份癮。他最終靠拍電影走出這段痛苦的戀情,。
這也是阿莫多瓦的前史,。他從小是家族、學校和村莊的異類,,17歲逃到馬德里,,和他作品中的很多個男主角一樣在80年代過著縱欲的生活,與愛人分手時艱難如截肢,。電影拯救了他,,也吞噬了他。
《痛苦與榮耀》是阿莫多瓦“欲望三部曲”的尾聲,?!队▌t》(1987,與影片中虛構(gòu)的《滋味》同年上映)透過三個人復雜的情感關系影射了阿莫多瓦浪蕩的青春時期,;《不良教育》(2004)的故事由一位導演與兒時初戀相遇開始,,回溯了主角小時在神學院被性侵的經(jīng)過,并拉扯出一串超越常理的戀情,。兩部影片共享了某種瘋狂,、絕望與苦澀。
與前作相比,,阿莫多瓦這次拋去了“風格化的矯飾”和“巴洛克式繁瑣的情節(jié)劇情”,。他在視聽上明顯地做了減法,沒有用抒情的音樂,、絢麗的鏡頭調(diào)度填滿電影的情緒,;當阿爾貝托表演《癮》時,只剩下簡單紅色的背景和演員的獨白,。西班牙影評人馬努·雅內(nèi)茲·穆里洛評價,,“《痛苦與榮耀》被樸素和沉著的原則指引,只在童年閃回中展現(xiàn)無限的生機?!?/p>
每當薩爾瓦多入睡或沉思,,我們就回到了他的童年:出身貧苦,聰穎好學,,被神父挑選加入唱詩班,被母親送進神學院讀書,,即將迎來一段刻骨的愛情,。
淡淡的情節(jié)在阿莫多瓦的作品序列中溫和得有些過分。薩爾瓦多要進神學院學習時,,我以為他會像《不良教育》一樣被虛偽的宗教迫害,,但什么也沒發(fā)生;薩爾瓦多與母親搬到地洞的場景體現(xiàn)出西班牙戰(zhàn)后的貧窮與匱乏,,但這樣的集體苦痛馬上被小薩爾瓦多的天真快樂擠掉了,。一位泥瓦匠每天來找他學習寫字,報酬是幫忙粉刷他們的地洞,。一天上完課,,泥瓦匠在地洞里沖了個澡,天井的陽光打在勻稱的肌肉上,。小薩爾瓦多看呆了,,渾身發(fā)熱,暈倒在地:他在這里獲得了性啟蒙,。
阿莫多瓦(中)和演員合影
《癮》上演時,,薩爾瓦多的初戀情人費里科在臺下看得熱淚盈眶,夜里來到他家(這里有一個契機,,可以適時地閃回兩位青年山崩地裂的戀情,,但并沒有)。當費里科和薩爾瓦多在門口告別式親吻后,,費里科問:“你想讓我留下來嗎,?”這個問題在《欲望法則》里出現(xiàn)過,主角和提問者共度了一夜春宵,。但薩爾瓦多微笑著搖頭,,“當然想,不過我們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我們的故事了結(jié)了吧,?!?/p>
一篇《衛(wèi)報》的評論稱,“如果這部電影有什么讓我不滿的話,,那就是……全面的情感沖擊從未到來:淚水,、喜悅或情色的洪流在某種程度上被偏轉(zhuǎn)或推遲了。”那些不盡如人意的過往與情感關系并未流向感傷主義的光譜,,或是在大尺度的性場面中爆發(fā),;也沒有如同《活色生香》《情迷高跟鞋》《不良教育》一般,讓恨意走向極致,、引向殺戮,。班德拉斯這次的表演克制又深情(他憑此片成為了新晉戛納影帝),據(jù)阿莫多瓦說,,班德拉斯近年做過三次心臟手術,,“這些經(jīng)歷留在了他身上?!彼兴矫艿耐纯嗯c榮耀都沉淀成了薩爾瓦多凝視世界的溫柔,。
在虛虛實實的劇情中,阿莫多瓦完成了他與母親,、與童年,、與初戀、與合作伙伴的和解(而非快意的清算),。影片快結(jié)束時,,薩爾瓦多對年邁的母親說:“很抱歉,我不是你所期望的兒子,?!卑⒛嗤咴谄瑘鲋v這場戲時突然心情激蕩得說不出話?!拔铱匆娏怂娜崆?,”班德拉斯說,“盡管這次對話在現(xiàn)實中沒有發(fā)生過,,但他感到是真的,,也許他的母親就是這樣想的。他想說,,成為他自己并不是他的錯,,他想對他的母親說對不起?!?/p>
在某一個采訪中,,阿莫多瓦表示接下來希望繼續(xù)做改編作品?!拔也荒苤貜瓦@個公式,,”他表示,然后微笑著補充了一句,,“當然,,我的生活提供了足夠的素材來制作續(xù)集,。”
在最后一場戲中,,我們才發(fā)現(xiàn)阿莫多瓦重現(xiàn)了“戲中戲”的小花招:先前的種種童年回憶原來都來自于薩爾瓦多后來拍的自傳電影《最初的欲望》,。鏡頭定格在小薩爾瓦多和母親住在火車站的一場戲:小薩爾瓦多躺在長椅上,好奇地問疲憊的母親,,我們要搬去的地方有電影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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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馬努·雅內(nèi)茲·穆里洛,《關于<痛苦與榮耀>是阿莫多瓦半自傳電影的考據(jù)》,;麻贏心,,《何其有幸生在阿莫多瓦的電影時代》,深焦DeepFo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