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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
清明時節(jié),,潘向黎的腦袋里又開始打架了,這是她創(chuàng)作時常常出現(xiàn)的景象,。這次,,三個小說的構(gòu)思同時浮現(xiàn),她試著與其中一個在一個密閉的房間里對話,,另外兩個不停敲門,,“這個沒敲完,那個又開始,,說我也是和你約好的,,你先理我呀。吵得我不得安生?!?/p>
這是被潘向黎形容為寫作者特有的“出竅”時刻,,在她的生活中偶爾也會發(fā)生。她曾在馬路上看到一個女子邊打電話邊痛哭,。那是幾年前上海40度高溫的夏天,,女子沒有戴墨鏡,也沒有撐傘,,眼淚像噴泉飛濺出來,。她在快被曬化的馬路上,一邊痛哭,,一邊聲嘶力竭吼著:“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潘向黎被她迸發(fā)的激情吸引,出竅地跟著走了十幾米,。她想跟女人講:你不要中暑,,路上這樣很容易出車禍。她想帶女人去咖啡館坐下,,點杯咖啡買了單,,把陰涼和安全都給她再離開。她還想跟女人說,,“我不打算安慰你,,我無比羨慕你。這樣不顧一切與一個人論理,,以命相搏,,是多么奢侈的事情。相比之下,,我們都已經(jīng)變成多么安全,、多么乏味的人?!?/p>
潘向黎的日常是穩(wěn)定的,。她在《文匯報》當(dāng)副刊編輯超過20年,她覺得這是適合自己的工作,,多年的職業(yè)訓(xùn)練,,使她三句話便能看出作者的水準。她不喜歡變化,,希望周遭都幾十年如一日,,就像她的工作。她不認路,,總是以餐廳,、花店,、咖啡店為坐標找到要去的地方,如果已經(jīng)習(xí)慣的川菜館變成了日本料理,,她會不停抱怨,。她是排斥新事物的老靈魂,2009年,,小說《穿心蓮》交稿時,,她執(zhí)意給出版社快遞去3.5寸軟盤,最終因出版社無法找到古董電腦讀取那樣的古董軟盤,,她才換了U盤,。她也一直喜歡非智能手機,直到工作需要才換成智能手機,?!拔业暮枚嘧兓际沁@樣被迫的?!?/p>
最近她的按摩師和發(fā)型師同時跳槽,,她很不適應(yīng),稱自己的日?!氨桓愕脕y七八糟”,。
靈魂自由與干凈是她的底線與追求,潔癖讓她愛憎分明,。一旦涉及精神領(lǐng)域,,她的脾氣便會冒出來?!洞┬纳彙烦霭婧螅杏浾呦氩稍L她,,提到“小三”“渣男”“上位”等詞匯,,她斷然拒絕了采訪?!斑@是審美感知特別困難,、文學(xué)特別容易磨損的時代。這種粗鄙的標簽是寫作者最不能忍受的,,簡單粗暴地用這樣的詞匯貼概念化的標簽,,那小說不要寫了,《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也不要評論了,?!?/p>
她討厭把人分類,兩年留日經(jīng)歷讓她欣賞日本人的表達——“果然這很像某某某”“有點不像某某某”,,她更愿意別人評價她的行為“這很潘向黎”或“這很不潘向黎”,,她認為,,這在注重個體特殊性,沒有高下判斷,?!拔曳浅O矚g這個表達,離概念化很遠,,離文學(xué)非常近,。”
她更抗拒自己被分到某一類人里,,“在別人眼里,,我這些年就是放棄大好前程、讓自己長成無用之人的過程,。但這是我自己選的,,我希望不引人注目、沒有章法地生活,,盡量少壓力地做自己,。”
潘向黎的父親是評論家,、作家,,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潘旭瀾,從小教她讀詩,,培養(yǎng)她對古典文學(xué)的興趣,。她生于福建泉州,12歲移居上海,,在復(fù)旦大學(xué)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期,。一同長大的都是知識分子家庭,來自五湖四海,。她自稱“第一代上海移民”,,成長于上海,性格中有上海塑造的講道理和矜持,?!跋矚g古典文學(xué)的人都會有一點唯美和潔癖,會執(zhí)意于守護精神的潔凈,。上海這種講規(guī)則,、注重得體的氛圍強化了這一點?!?/p>
作品中,,潘向黎的精神潔癖和上海人的體面結(jié)合,她的代表作,、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的《白水青菜》,,長篇小說《穿心蓮》等系列作品,,多描寫都市愛情,但少有泥沙俱下的糾紛掙扎,,更不見披頭散發(fā)與尋死覓活,。“我都過濾掉了,,就像你們看過月亮亮的一面,,也猜到還有背面。但是我就是想說:人在面臨麻煩處境的時候,,依然可以做到干凈體面,。人生并不是只有輸贏,還有風(fēng)度和分寸,?!?/p>
披頭散發(fā)與焦頭爛額大概都留給了創(chuàng)作時的戰(zhàn)爭?;氐介_篇,,腦子里房門砰砰響,她不得不疲于在三間房之間奔忙,,安撫,、對話、爭論,。最后,,每一篇她都寫了個開頭。第一篇,,寫完第一句就安靜了,。第二篇寫了三段才安靜下來?!拔沂窃谟梦业霓k法跟他們說,,我受理了,你們稍候,。有兩個終于不吵鬧了,吃著點心喝著茶等我,,我專心地開始寫第三個,。”
寫作到現(xiàn)在,,她處理了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短則幾小時,長則幾天,,但這幫家伙誰都不能消滅對手,,每次戰(zhàn)爭到最后,,都有一個人站到前面,統(tǒng)帥隊伍,,揮著一面旗說,,“我們走吧”,走出一個作品,。
年輕的時候,,這面旗上寫著“美”。這些戰(zhàn)爭是為了找美的載體,、修美的水渠,。最近十多年,這面旗上的字換成了“信”,?!盁o論灰心多少次,對于文學(xué)我還是得信,,我也得信這個世界,。”《白水青菜》講的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情感糾葛,,她信“三個人都是無辜的”,,《穿心蓮》男女主角的愛情中隔著一道婚姻,她信“兩個人都是有誠意的”,,信“分開了各自也會好好活下去”,。
工作干練,寫作潔凈,,生活保守,,創(chuàng)作跳脫,這成為潘向黎面對世界的姿態(tài),。如果給自己畫一幅肖像,,她認為不會太優(yōu)雅:一手撐在地上,有塵土,,有泥水,。另一只手指向天空,像翅膀,,也像在夠更高遠的東西,。“很多人看到一只手說安穩(wěn),,看到另一只手說優(yōu)雅,,但是大家都忘了,這個動作很累,??墒亲屛覂芍皇謸卧诘厣?,我不愿意。兩只手一起飛,,我不能,。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掙扎,??烧且驗檫@種掙扎,我沒有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沒有飄起來,,我做到了?!?/p>
潘向黎(左二)與作家,、書畫家陶文瑜(左一)、畫家陳如冬(右 二),、畫家夏回(右一)在蘇州誠品書店《梅邊消息》讀者分享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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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
盡管在上海的時間多過在其他地方,,上海的經(jīng)歷也成了潘向黎性格中占比最大的組成部分,但潛意識里,,她似乎對故鄉(xiāng)的認同感受復(fù)雜,,被問及母語是什么,她語塞,。睡覺時,,夢話夾雜著普通話、上海話和閩南話,。
她的過往似乎一直在消失:泉州外祖父家的老房子早已在老城改造中消失,,小時候熟悉的復(fù)旦大學(xué)校園也換了幾次模樣。這么多年,,潘向黎最不愿意干的差事是帶人參觀復(fù)旦大學(xué),。每次客人都會指著光華樓前的草坪說:“這是不是你小時候玩過的地方?”她說不是,,那時侯還沒有這塊草坪?,F(xiàn)在的圖書館,才是她過去和小朋友玩的地方,。如今鋼筋水泥覆蓋的地方,,曾經(jīng)種著毛豆、玉米和向日葵,,還有大片的白車軸草花,。
1979年,,父母的兩地分居終于結(jié)束,,初一的潘向黎轉(zhuǎn)學(xué)到了復(fù)旦二附中,,兩年半以后考進復(fù)旦附中。她的父母都在復(fù)旦大學(xué)工作,,家住高校宿舍,,她妹妹曾口出“狂言”:“進出我們家的,要找一個不是教授也不是博士的都難,?!?/p>
潘向黎常陪父親散步,有時碰到朱東潤(著有《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大綱》,,是最早的文學(xué)批評史專著之一,;先后創(chuàng)作近10部傳記,是我國現(xiàn)代傳記文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有時碰到郭紹虞(教育家,、古典文學(xué)家、語言學(xué)家,、書法家,,著有《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滄浪詩話校釋》,、《宋詩話考》,、《宋詩話輯佚》等),更經(jīng)常碰到語言學(xué)家胡裕樹,、美學(xué)家蔣孔陽等,。她不了解這些人,見父親畢恭畢敬,,也跟著畢恭畢敬,,后來才知道這些教授是何等人物。前不久新書做活動,,她說了一些當(dāng)年見過的大師名字,,主持人曹可凡說:“這些人不用說教了你什么,只要你見過,,都是福氣,,好多人見他們,都是在教科書上,?!彼犃藷o限感慨,“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啊,?!?/p>
當(dāng)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父母雖然在身邊,但好像又很遠,。他們拼命忙,,想把之前耽擱的時間補回來,對小孩基本無視,。她和其他被半放養(yǎng)的小孩一起玩,,鉆遍復(fù)旦大學(xué)的所有角落。
她也常去同學(xué)家做作業(yè),,其中一個好朋友,,她的父親研究《紅樓夢》。當(dāng)時潘向黎和這個好朋友都看了很多遍《紅樓夢》,,看多了能背出來,。有時候一邊做著復(fù)旦附中的作業(yè),一邊一人一句,,“黛玉道……”“寶釵道……”朋友母親端點心上來,,插句“阿姨謝謝”,繼續(xù)“寶玉道……”一次可以背上好幾頁,。有次發(fā)現(xiàn)背的內(nèi)容不一樣,,一對才發(fā)現(xiàn)是版本不同。她因此知道《紅樓夢》的多個版本,,還見過有的版本連書號都沒有,,A4開本,字大,、書厚,,研究專用的?!鞍姹具@件事,,在我心中早就祛魅了?!?/p>
潘向黎(前排右三)與評論家潘凱雄(右二),、作家劉曉蕾(左三)、 作家徐坤(左一) 等好友在北京SKP RENDEZ-VOUS 書店的《梅邊消息》新書分享會
古典文學(xué)是潘向黎成長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在上世紀70年代初,,父親就逆時代潮流,讓還是學(xué)齡前兒童的潘向黎背起了“白日依山盡”,。 從她還在襁褓中開始,,父母就被迫分居兩地,整個童年父親都不在身邊,,只有他親手錄的古詩詞陪伴,。在復(fù)旦一家團聚后,,身處濃郁的學(xué)習(xí)氛圍,潘向黎對古典文學(xué)的積累全面擴張,。父親的書架有豐富的古典詩詞讀本,,這些書里有父親用鉛筆、紅鉛筆,、藍色鋼筆作的各種標記、評點,,覺得好的地方,,劃一個圈;很好,,兩個圈,;極好,三個圈,。覺得不好,,是一個類似于拉長了的頓號的長點。在理解力與記憶力飛漲的時候,,她在與父親的精神交流中完成了審美的構(gòu)建與對世界的基本認知,。多年以后,這一時期的積累重新被她翻出,,寫成了兩本專題隨筆集《看詩不分明》與《梅邊消息》,。
平日,她身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是教授們討論學(xué)術(shù),,耳邊常聽見的話是“某某先生學(xué)問好”,,高頻詞匯是“版本”“腳注”“編注”“嚴謹”“第幾稿”“述而不作”……她就“述而不作”問過父親,父親回答,,“述而不作也很厲害,,他教出來的人厲害?!薄笆觥焙汀白鳌彼龁柛赣H更想要哪一種,,父親說“兼吧”?!斑@些可能無意中影響了我,。很多事情我還是希望兼吧,比如一邊當(dāng)編輯,,一邊寫作,。我也從來沒有寫作計劃,沒有人生規(guī)劃,?!?/p>
潘向黎沒有體驗過上海的市民生活,,沒有體驗過這家洗完那家洗的公用浴室,沒有和別家擠在一個廚房里聊天或者爭吵過,。她的上海記憶既不是花園洋房,、金枝玉葉的風(fēng)花雪月,也不是小弄堂的柴米油鹽,、鄰里相互膠著和窺視,,而是上海郊區(qū),大學(xué),,操場,,食堂,圖書館,,孩子天性需要的野地,,有一望無際的毛豆、玉米和向日葵,。
她認為這是她與上海本土作家的根本區(qū)別,,“我沒在弄堂里滾過,沒有鉆進去生活,,我是一個上學(xué)是學(xué)校,、回家還是學(xué)校的人,所以始終是一個外來人看上海的眼光,。我們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進上海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家口音和生活習(xí)慣都不一樣,,但是到了大學(xué)里,,都說普通話,住教工宿舍,,用飯菜票,,在格式化、清教徒氣氛的高校區(qū)里生活,。那時侯,,大人去一趟市中心,會說成‘去上?!?,好像我們不生活在上海似的?!?/p>
她曾把一串鑰匙甩進毛豆田里,,心急如焚地沖進毛豆田找,還發(fā)動小朋友們一起進去找,,沒找到,,鉆出來后身上沾滿了毛豆的毛,,渾身刺癢,回家被母親罵了一頓,。等農(nóng)民收割毛豆了,,她又跑去找。田變得舒朗,,太陽直勾勾照下來,,她留著短發(fā),穿著男孩式樣的短褲,,曬得要死,,依然沒找到鑰匙。后來毛豆田消失了,,蓋起了大樓。
“我的少年時代,,就像那把鑰匙一樣,,留在了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毛豆田里。它明明在,,但是我就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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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狽
去年,,潘向黎和朋友聊天,,回憶讀書時候的事,講到一半淚流不止,,無法控制,。她有點恐慌――“這是一種控制力的下降,我擔(dān)心這種下降進入作品里,。即使我寫披頭散發(fā),,態(tài)度也必須是高度控制,筆觸也必須是潔凈的,,哪怕人物在撕扯,,不活了,一頭撞過去,,作者都必須是高度控制的,。”
在她的小說《女上司》里,,類似的失控在人物身上出現(xiàn)了一次,。女上司與下屬喝醉后,想到自己婚姻的慘敗,、事業(yè)的窘境,、日漸年老的恐懼,,情緒崩潰,稀里糊涂打了下屬一巴掌,,女上司將之視為“奇恥大辱”,。一個女下屬因個人問題辭職后,女上司想,,只有臨死,,才會同意再見一次對方?!吧虾H擞X得在職場最大的失敗不是不能加薪不能晉升,,而是跟同事吵架,失身份,,違反職業(yè)精神,。”
幾天前,,朋友聊到去聽音樂會,,說有個明星穿了特別合體的西服,戴了領(lǐng)結(jié),,跟那場音樂會主題特別配,,朋友因此夸那個明星“真是一個好小囡”。這句話不是調(diào)侃,,而是在肯定他的品位和家教,。“上海人總是希望表現(xiàn)得體,,和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
潘向黎去吃西餐,,周圍經(jīng)常遇到年輕母親在教孩子拿刀叉,,要孩子對服務(wù)員說“Thank you”?!澳憧?,上海人從小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被訓(xùn)練長大的?!币淮闻讼蚶韬屯獾嘏笥言谖鞑蛷d,,旁邊一桌,兒子在為母親慶祝生日,。母親頭上是剛吹好的大波浪卷,,身著時髦的套裙,化著恰到好處的妝,,兒子拉椅子請母親坐下,,說了句上蛋糕吧,,服務(wù)員推著放有蛋糕的餐車過來,他說:“媽媽,,生日快樂,。”母子站起來貼臉,。朋友從未見過這一慕,,驚呆了,但潘向黎覺得,,這發(fā)生在上海,,很正常。這一幕如果發(fā)生在她小說里,,首選城市也會是上海,。
“這位母親在享受感情上的盛宴,更在享受長期教育的成果,。這一幕很現(xiàn)代,,也說明上海女性地位高。這是這個城市我欣賞的一面,。給媽媽過生日,,反映的城市文明信息遠大于一個男子追求女子的畫面,,超越功利,,有審美在里面,而且它必須有這個城市強大的認知體系作為支撐,?!贝送猓J同上海之處在于“雖然比較保守,,但觀念有現(xiàn)代的東西在里面,,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強調(diào)契約和秩序,,這樣會帶來一種安全感”,。
這些上海印記成為潘向黎作品的基調(diào),在缺失上海本土元素的情況下,,這種基調(diào)擴散為現(xiàn)代底色,。一名外國女記者采訪她時曾說,“你的作品比我們想象的離農(nóng)村還要遠,。如果城市背景抽換,,放在倫敦、紐約,、東京也是可以的,?!薄拔沂呛芟矚g現(xiàn)代性的東西。我離農(nóng)村很遠,,沒有什么鄉(xiāng)村體驗,,也比較警惕所謂的鄉(xiāng)土倫理?!?/p>
潘向黎認可的現(xiàn)代性與人的自我控制高度相關(guān),。當(dāng)失控發(fā)生時,她在意的是作品中的自制脫離軌道,,下一步秩序混亂,,下一步底色模糊,她的精神世界將一片狼狽,。
她將這次失控歸結(jié)于年齡漸長,。上一次,年齡讓她感到狼狽是在40歲時,。那年,,父親去世,她頓覺被世界拋棄,?!叭擞肋h準備不好面對生離死別。生我的人,,親人兼導(dǎo)師,、知音、知己,,就這樣離我而去,。天啊,我有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感覺,。我驚恐,、傷心,不停自責(zé),、自我懷疑,,覺得我什么都做不了。那種深刻的痛苦,,無法擺脫,,無法投降,很殘忍,?!?/p>
這段持續(xù)兩年的混亂和低谷可能是她至今為止持續(xù)最久的狼狽。“我特別討厭狼狽,,之所以放棄好多東西,,就是因為我怕顯得狼狽。我曾經(jīng)這樣認為:只要去爭,,只要在乎,,就難保不狼狽,那我就什么都不要了,,這樣就可以不狼狽了,。但是我忘了人會老,生老病死終究會面對,,所以人生其實是無法不狼狽的,。”
走出低谷的方式是直面狼狽,,她注視內(nèi)心的狼藉,,感受窘迫、哀傷與虛無,。靈魂抵觸漂移,,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千軍萬馬,,小仗大仗有個結(jié)果就成了文字,。《穿心蓮》中女主角的多次獨白,,都像是她對那段時間的自省,。穿心蓮是去了心的蓮子,不苦了,,也再發(fā)不了芽,。
年華老去比想象中快得多,,不過潘向黎似乎學(xué)會了應(yīng)對,,“大不了就是老了?!币淮我粋€男作家對她說,,現(xiàn)在眼睛花了,很苦惱,,她哈哈大笑,,“原來我老了變丑了,你們也看不清了,?!?/p>
在不會輕松的年齡段,她終于想明白一件事:如果潘向黎不到40歲,,永葆青春,,那40歲的潘向黎作品誰來寫,?如果她不老,潘向黎50歲的作品誰來寫,?“我的中年危機就這樣過去,,就這樣穩(wěn)定下來?!闭煞?qū)λf:“你中年這口氣喘勻了,。”
三五知己也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希望自己和好友們就這樣,,“越老越默契,一直像現(xiàn)在一樣年輕地交流,?!?/p>
在她與好友的眾多約定中,她最在意一點:不管多老,,談作品,,永遠對我講真話。不要照顧我蒼老的心靈,。如果有一天,,我把年輕時候的一切都斷送了,寫出來都是油膩的陳詞濫調(diào),,而我自己還不知道停筆,,我希望你們說,別寫了,。那一天,,拜托你們對我喊停。
“不過我不太擔(dān)心,,我想我會自己宣布封筆,。”潘向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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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淡定的灰溜溜
人物周刊:你作品里面的愛情好像都沒有好結(jié)果,?
潘向黎:好像是。這可能是因為我對人性的悲觀,。有人問我,,你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我說我是長期淡定的灰溜溜,。我對什么都不樂觀,。人間有沒有神仙眷侶?我覺得沒有,有人說你看某某和某某就很完美,,我覺得那是別人看出來的,,我不信。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問題。
但是我在徹底灰的情況下,,反而生出一種信任,,信什么?信人,。還是有人值得尊敬,,還是有人可以堅持自己的一套,老了也不油膩,,和時間打一個平手,。
還有就是相信人和人之間,有特別讓人動心的感情,。它會附體在很多人身上,,有的變成男女之愛、有的變成朋友,、有的變成哥們,、有的變成閨蜜。那種情誼的珍貴程度,,確實讓人覺得人間很值得,。我討厭競爭,我爭不過人家,,我也不想爭,,需要爭來的東西也不是我想要的。但人間的這種情義恰恰不需要爭,。這一點讓一個悲觀的人比較淡定地活了下來,。
人物周刊:你這樣講好像沒有特別在意的事情,但其實按照你剛才的描述,,對待工作和寫作你還是保持赤誠,?
潘向黎:人家問我有沒有在乎的東西,,我以前說茶要好,,朋友要有趣。我現(xiàn)在要加一條,,還是要盡量讓自己滿意,,不然這個人就沒形狀了。總要保持一點心氣在,,工作要講一個職業(yè)操守,。這是你的職業(yè),這是你的專業(yè),,是一個技術(shù)活,。你應(yīng)該對自己有專業(yè)要求,有職業(yè)的榮譽感,。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好編輯,,也是一個認真對待文字的寫作者。
我肯定是有一些不常規(guī)的選擇,,導(dǎo)致了有些東西必須放在作品里,。然后作品在遙遠的地方會安慰到我的同類,也不一定都像我這么廢物,,有的人也挺有用——但是他內(nèi)心另外有一個靈魂是他的日常不能安慰的,。
我有時會聽到有的人說喜歡我的作品,我特別意外,,我說我里面那么灰,,有個波瀾也都是灰調(diào),你這么社會棟梁,,怎么會喜歡,?蠻有意思。
人物周刊:你覺得那種灰度是都市男女里面普遍存在的嗎,?
潘向黎:很普遍吧,,要不然我的讀者在哪?我的書雖然不算暢銷,,但從來沒有賣得差過,。讀者們用掏錢包這種很樸實的動作,告訴我他們也是認可我的“灰”的,。年輕時候我寫愛情,,收到的信都來自女白領(lǐng)或者女大學(xué)生。現(xiàn)在男性讀者的反饋也多起來了,。所以我以后如果再寫小說,,可能男的讀者會多起來——我有這么一個預(yù)感。
我曾經(jīng)想老了肯定沒好事,,我現(xiàn)在覺得不一定,,比如對我的作品,說不定男讀者多起來了,,說不定兩代人同讀的情況多起來了,,那我會開心,。
也不總是灰的,也有意外的喜悅,。因為寫作和工作,,我常接觸到比較好玩的人,進行遠離日常的對話,,這種對話很奢侈,,別人都在講股票,在講房價,、講移民,、講孩子升學(xué),只有我們在講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但是這些閑話,,就是很有意味的細節(jié)。你覺得我是個無用的人,,是個廢物,,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在不連累別人給自己提供衣食住行的情況下,,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一點任性是合理的,。
有一次,,一個朋友拍了碧藍的天空發(fā)給我,說:“天氣太好了,,無處抒情,,只能告訴你?!鼻安痪?,我到另一個城市看一個朋友,注意到他公司花園里的一棵花樹,,過了幾天,,他拍了盛開的花發(fā)來,微信說:“你走后的花,?!碑?dāng)看到天很藍,當(dāng)看到花開了,,想到來告訴我,,這對一個寫作的人是很大的激勵,對一個和成功不沾邊的人也是一個溫暖的獎賞,。
文學(xué)是失敗者的事業(yè),,這是寫作者的命,,我早就認了,。
但,,天很藍,花開了,,需要找到一個人說出來的時候,,就幸虧有我這樣的人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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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
寫作者,,生于福建泉州,12歲移居上海至今,。文學(xué)博士,。
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散文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 《萬念》《如一》等多部,。
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第五屆朱自清散文獎,、花地文學(xué)榜散文年度作家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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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張宇欣在采訪中提供幫助。實習(xí)記者張瑋鈺,、牛巖青對本文亦有貢獻,。參考資料:潘向黎著《白水青菜》《穿心蓮》《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無用是本心》《茶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