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中斷了阿來兩次小說創(chuàng)作,。一次是2008年,他正在寫《格薩爾王》,,成都的高層居所劇烈震動起來,,他用了幾秒鐘反應過來,這并非書中神靈觸怒,,而是眼見之現(xiàn)實,。另一次是2018年,他正在創(chuàng)作關于探險家的小說,,“5·12”十周年紀念的警報聲在成都上空響起,,他瞬時落淚,開始動筆去寫之前曾刻意避開的關于地震的小說,。一年之后,,有了《云中記》。新書用三頁交代了創(chuàng)作的原因,。其中一條讓人感到有些意外:向莫扎特致敬,。
阿來坐在我的對面,,講起莫扎特。
“5·12”地震之后,,阿來和許多志愿者一樣,,去往災區(qū),。某天晚上,,在映秀跟汶川之間的一個地點,阿來一個人躺在他的車里,。盡管很累,,但他睡不著。離車不遠處,,一臺挖掘機不舍晝夜,,仍在工作。距離“5·12”已經(jīng)四五天了,,廢墟下面沒什么活人了,。除了個別的生命奇跡。
阿來待在車里,,感覺有些麻木,。他在想,當人不再哭泣之時,,似乎沒有一個更好的對待死亡的方式,。地震死去的人太多了,連充分釋放痛苦的機會都沒有,。阿來想著車上應該有點聲音,,他看到有一盤莫扎特,就塞進了音響里,?!栋不昵讽懫穑潜瘋?,又是莊重的,,在音樂里頭,他感知有生命在升華,,并沒有隨著肉體的消逝而消逝,。此后,這個聲音常常環(huán)繞他周遭,?!皩懽鬟@本書(《云中記》)時,我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p>
阿來會想到對《詩經(jīng)》的言說——哀而不傷,。節(jié)制是對生命的尊重。這些他都懂,,但在映秀和汶川之間的那個晚上,,他感到此說頭一回那么真切。夜太靜了,。他心中并無恐懼,。他躺下,看著滿天星光,,四下無燈火,,只有挖掘機“咣咣”之聲滲入《安魂曲》中。
十年前中斷的《格薩爾王》,,他此后用了九個月寫完,。一年前擱置下的探險家小說,他至今沒有繼續(xù),。他仍在《云中記》里,。
《云中記》仿佛一本意外之書。震后十年間,,他并沒有想過要寫一本關于地震的小說,。
地震之后,阿來去了災區(qū),,幫助救援,。他還去了北京,和友人為災區(qū)募款,。阿來那時候的想法是,,應該先忘掉作家的身份。他不想寫關于地震的任何東西,。媒體打電話約稿,,他說不接受采訪?!拔壹炔桓嬖V你我看見了什么,,我也不會寫?!彼皇墙o關于地震的一些口述史寫過序,。當時誰想寫東西,他會幫助他們,?!盀拿裢謨煞N情況,一種什么都不想說,一種特別愿意傾訴,。我可以幫助那些特別愿意傾訴的人,。傾訴對他們來說是某種心理治療?!?這是他接受的文化人參與震后重建的方式,。
2018年5月12日,情況發(fā)生了改變,。他幾乎是坐在家中和十年前同樣的位置,,警報響起時,對面的樓沒動,。阿來發(fā)現(xiàn)樓模糊了,,一向克制的他,淚水流了下來,。
地震后,阿來見過阿壩州一個副州長,。他一見到阿來,,就哭了起來。阿來問他為何,?他說,,這里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道路,、房屋,各種基礎設施,,我們干了三十多年,,一夜之間全都沒了。他比阿來還大兩歲,。他說我們不可能再有個30年了,。“這等于說是把他一生工作的意義全都取消了,?!鳖愃七@樣的情感,到10周年那天好像有了一個總爆發(fā),?!拔彝蝗幌攵紱]想,就開始寫起來,?!边@是《云中記》的開端。
阿來來北京,是因為《云中記》的出版,。他所住酒店房間的桌子上,,還擺著一本書。他拿起來,,給我看,,是《蘇詞匯評》。這是蘇軾三百多首詞的全集,,而且把歷代對蘇詞的評價附于其后,。“這書做得很好,,不是流行的那種做法,。”他每次出門帶的書都不一樣,。大概每三年左右,,他會把中國的詩歌、散文有選擇地重溫一遍,。這是為了保持語言的感覺,。語言的感覺不會憑空而來。在他看來,,從網(wǎng)絡上撿點兒新詞,,這些是可以的,但是那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他拿起手中的蘇詞,,“他們才是非常講究的?!?/p>
蘇軾是阿來的第二愛,,他的最愛是杜甫。在他眼中,,這兩位在書寫領域當中,,幾乎無所不能。蘇軾既能“大江東去浪淘盡”,,也能“十年生死兩茫?!薄6鸥δ軐憫n國憂民之詩,,也能寫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他們不拒絕內心的各種感受,這是非常真實的全方位的生活,?!?/p>
阿來的行李箱里有好酒好煙,身上衣服是奢侈品牌,。他對生活品質有要求,。他同樣對此警覺,精神世界的探究不敢偏廢,。阿來的生活保持規(guī)律,。他不像一些作家,要下午才起床,。早上9點開始的采訪對他并不構成問題,。“我沒有當過職業(yè)作家,,我朝九晚五都要上班,,每天7點之前肯定起床,沒有早上睡覺的習慣,?!?/p>
阿來認為,作為一個作家,,會經(jīng)常說“深入生活”,但如果沒有一個確定的職業(yè)跟社會身份,,其實“深入”可能就有問題,。“那可能永遠就是個旁觀者,,是吧,?但是如果有一個職業(yè),職業(yè)中遇到的事情就都是非常真切的,,不管是好的壞的,。”
一個人身處各種真實的人際關系中,,就會面對各種利益糾葛,。“在這個時候,,你的合作伙伴也好,,你管理的團隊也好,他們會迅速把你是作家這件事忘記,?!卑硇α耍氨热缥腋业暮献骰锇楹炗喓贤粫f你是作家,,我讓你兩個點,。我的員工有什么要求,也不會因為我們老總是作家,,就讓步,。”阿來曾為人矚目的一個頭銜是《科幻世界》社長和總編輯,。1996年,,他從阿壩文化局去往成都,接手《科幻世界》,。彼時《科幻世界》狀況并不好,,快辦不下去。在他接手后,,許多雜志上的名字開始被關注,,日后最有名的是當時初出茅廬的劉慈欣?!艾F(xiàn)在的人喜歡說我發(fā)現(xiàn)了誰,。我不喜歡這樣說。我不喜歡這樣說別人,,也不喜歡別人這樣說我,。”
最近,,阿來還做了電影《攀登者》的編劇,,為了體驗生活,他登臨喜馬拉雅山脈六千多米處,。他自己并非特別熱愛登山,,環(huán)保問題似乎更能激起他的關注之心。珠峰腳下一地的垃圾讓他反思,,“商業(yè)登山真是必須的嗎,?”這和《攀登者》里六七十年代的登山有了太大區(qū)別。
阿來始終是個反思者,。他認為批判和反思是作家的基本責任,。但在他眼里,丈量文學最好的尺度是情感,?!坝械娜私?jīng)常說深度。說你要說思想嘛,。如果是說思想的深度,,有哪一本小說能比哲學家的書有深度呢,?甚至你也不及歷史學,不及人類學,,不及社會學,,因為他們是用一種非常專業(yè)的分析方法來處理材料。小說是講人的故事,,而人是靠什么,?情感。中國傳統(tǒng)文學最重要的就是它的抒情性,?!卑碚f。
阿來覺得通過熟悉的語言寫熟悉的內容,,才能避免誤解和誤讀,,才有助于抵達情感的深度。他有一部散文集叫《語自在》,,那是一種自由的言說狀態(tài),。
阿來寫了幾十年。我問阿來,,你在“語自在”之中么,?
阿來回答:我覺得是。
人物周刊:《云中記》的寫作是從哪里入手的呢,?
阿來:幾年前,,一位攝影師給我看了一張他拍的照片,他問我,,你知道這個村吧,?我說,這還用猜嗎,?這就是那個村。這個村跟我小說里寫的村很像,。這樣的村很多,。這樣的村,在地震中,,房子破壞很嚴重,,重要的是,將來它還會再面臨同樣的問題,。地震造成的次生災害會不時發(fā)生,,并不適合重建,更多的是采取移民的方式,。給我看照片的人還拍了村里祭司的兒子在廢墟里敲鼓,。祭司的兒子說,,現(xiàn)在活著的人有政府在管,但是我們都走了,,村里的那些鬼魂誰管,?作為祭司,他要回去,,管這些鬼魂,。這個形象觸發(fā)了我的寫作,我開始動筆,。
人物周刊:這是一個藏族苯教的祭司,,這和你是藏族有關系么?
阿來:汶川就有很多藏族,??赡芪覍懖刈甯眯膽忠恍U嬉脑?,得懂語言,。這里是萬物有靈論,萬物有靈論就有自然崇拜,。我正好希望討論人與自然的關系,。
人物周刊:在你的小說里,有神靈,,也有科學家,,你似乎是在讓大家做出自己的選擇。
阿了:我們每個人都會站在自己的文化立場,,或者在自己所受教育的背景下,,接受不同的對于世界的解釋。我自己是相信科學的解釋,。大地并非與人為敵,。因為除了依附大地,人無處可去,,這就是人的困境,,根本的困境。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全國好像有一股科幻熱,,你怎么看,?
阿來:我認為沒有什么科幻熱。現(xiàn)在有劉慈欣熱,,沒有科幻熱,。科幻總體在下行,,其實當年的那支科幻創(chuàng)作隊伍,,大部分都已經(jīng)瓦解,。
人物周刊:瓦解?
阿來:對啊,,很多人不寫了,。還有很多在寫的,已經(jīng)不寫科幻了,。更容易寫的是玄幻啊,,諸如此類吧。寫科幻是有難度的,。
人物周刊:科幻要有科學基礎,。
阿來:要講道理。
人物周刊:你在《科幻世界》這么多年,,沒有想過寫科幻小說么,?
阿來:沒有想過。我去那里不是去寫科幻小說的,,把這個平臺做好,,這對一個做雜志的人來講更重要。如果平臺不夠好,,沒有推廣能力,,發(fā)現(xiàn)了好作者好作品也白發(fā)現(xiàn),也不能造成影響,。
人物周刊:地震的時候,,你原本沒有寫小說的想法,這十年中是怎么慢慢變化的,?
阿來:地震的時候,,我認識到,我們中國人好像對死亡,,并沒有一個更深的考究,。一個人生命的失去就是悲痛,悲痛完之后,,隨著時間的消失,,慢慢減輕這種創(chuàng)痛,最后遺忘,。中國人是最善于這個的,當時是非常悲痛的,,但是過后又是迅速遺忘的,。這跟西方有點不一樣。西方文學中,,比如最典型的災難就是戰(zhàn)爭,,西方人在寫戰(zhàn)爭,、寫死亡的時候,好像能寫出一些對生命本體的哲理性的思考,??峙挛覀円獙憺碾y也要這樣。
人物周刊:這是非常特別的對生命的體驗,。
阿來:我覺得,,對我來說,除了愛情之外,,這個經(jīng)歷恐怕是最重要的,。都不需要自己想,那些場景都會經(jīng)常下意識地出現(xiàn),。它慢慢地內化了,,成了你的一個創(chuàng)傷。
人物周刊:你寫《格薩爾王》,,是要對這個經(jīng)典重新做一個解釋,?
阿來:《格薩爾王》誕生時間很長了,但是越往后,,文本被改造的東西越多,。我其中寫到格薩爾王戰(zhàn)無不勝。反正最后他打不過就是神來幫忙,,就像這《西游記》之無聊也是這樣,。反正他過不了關,就有人來幫忙,,天兵天將就來了,,或者哪個神仙就來了。這有點沒勁,。我是讓格薩爾王自己覺得,,他們天天打勝仗沒意思,他甚至想失敗一次,。
2005年,,阿來 圖/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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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我挺好奇,當初為什么許多家出版社都不敢出版《塵埃落定》,?
阿來:我們的市場一直在呼喚創(chuàng)新,,但真正當創(chuàng)新的東西出來之后,其實它有點兒陌生,,不知道怎么評判,,沒見過它就沒把握。當時文學的市場化剛開始,,我們中國人一想到文化的市場化的時候,,其實總是往低處想的,。不要那么高雅,不要那么高深,,通俗一點,,刺激一點,諸如此類吧,。他們覺得《塵埃落定》沒法兒做,,提出的意見就是——改啊。
人物周刊:你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
阿來:說實話,,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達不到我當年的那個定力。我的書拖了四年才出版,,我當時的意見是,,除了錯別字,一個字不能改,。那個時候,,我也是寂寂無名啊,也沒錢,。我只是阿壩州文化局一個編內部雜志的編輯,。我愿意等。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讓他改東西,,屁顛兒屁顛兒就改了,生怕改不好,。有時候,,往往一改,就把好東西改壞掉了,。
人物周刊:什么讓你堅持不改,?
阿來:我是要充分的表達。藝術這個東西是需要一點堅持,?!秹m埃落定》寫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如果不是自己的小說,,我都會說這是一本偉大的小說,。
人物周刊:你對自己有這樣的判斷。
阿來:我們經(jīng)??匆娪行┤丝裢?,對自己判斷是錯的,但是我不會,為什么呢,?我不是瞎說的。我讀了那么多書,,看到小說形式從兩千年前一點一點發(fā)生變化,,一直發(fā)展到當代。不光是看中國的,,全世界翻譯成中文的,,我都看。我是把自己的書放在這樣一個體系里頭去考察,、去比較,,不是說除了自己別的都不知道,然后就覺得自己這個好,。這是一個客觀的判斷,,不是顧影自憐。你既要尊重自己,,但又不能把自己無限放大,。
人物周刊:《塵埃落定》后來所達到的成就,是你預料當中的嗎,?
阿來:應該是預料當中,。我們在物質方面拼命想要好的東西,只要自己經(jīng)濟能力達得到,,買得起八千塊錢的衣服,,絕不買一千的,是不是,?能開得起寶馬,,絕不開大眾。物質上我們都是這種追求,。難道文化上,,我們只要壞的、只要低俗的,,不要好的,?可能大眾文化有這個趨勢,但是我不相信這個社會一點兒有文化追求的人都沒有,,不可能吧,?不要說什么雅俗共賞,即便是暢銷書,,你賣了一千萬本,,相對于十幾億人來講,也很小眾啊,是不是,?
人物周刊:你會特別看重對藏族的書寫么,?只寫藏族范圍內的生活?
阿來:我寫這些東西,,因為我熟悉這些東西,。我對自己沒有限定。我也過了幾十年城市生活,,城市生活就幾乎是脫離藏族社會的,。我在《科幻世界》十年,沒有藏族同事,。我住的小區(qū),,沒有藏族鄰居。我自己做的工作也極少直接跟藏族社會發(fā)生交集,。這是我一大部分生活經(jīng)驗,。說不定哪一天,我寫個城市小說,,這是有可能的,。
人物周刊:你如何認識“知識分子”這個概念?
阿來:我同意薩義德對于“知識分子”的定義,。薩義德說,,知識分子是能夠把個人或者某一族群的這些特殊的經(jīng)歷,跟整個人類的普遍性連接起來的,。知識分子既是文化的人,、地域的人、種族的人,,同時是人類的人,。
人物周刊:你每年的版稅收入都相當豐厚,在嚴肅作家里是非常高的,,這樣的經(jīng)濟狀態(tài)會對你的寫作有影響么,?
阿來:這也是個考驗。經(jīng)濟狀態(tài)改變了,,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我也愿意消費高一點,,物欲有時候會損害人的內心世界,,我對這個有警惕。不能因為多喝了幾次茅臺,,就覺得我是多么高端的人,。
人物周刊:更注重精神世界的東西,?
阿來:對啊。尤其在這個時候,,我覺得不能切掉自己跟中國普通社會的聯(lián)系,,而且這個聯(lián)系不是姿態(tài)性的。你真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真能大家坐在一起,,還能互相傾聽、互相懂得,,不光是你傾聽他,他也覺得你跟他是一樣的,。
人物周刊:你書寫的對象基本是鄉(xiāng)村,,你如何看待當下的鄉(xiāng)村?
阿來:我反對現(xiàn)在那種到處泛濫的所謂“鄉(xiāng)愁”的書寫,。城鄉(xiāng)的差距,,出城十里就能看見。我們的鄉(xiāng)村建設還很差,。鄉(xiāng)村的基本面貌,、農民的受教育水平、農業(yè)生產能力,,都是低水平的,,同時是高成本的,這些必須通過鄉(xiāng)村的重建來完成,。而且這個重建不光是蓋房子,,還有鄉(xiāng)村結構的重建。
人物周刊:你寫了三十多年了,,持續(xù)的動力是什么,?
阿來:我覺得我沒有動力。我倒是相信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可能都會有一個最適合他做的事情,,如果他運氣好。我就算運氣好的,,就干了自己最適合干的那個事情,,所以在這當中也不累,永遠新鮮,,而且也不需要給自己打氣,,因為這就是一個自然而然隨時會發(fā)生的事情。你跟世界和社會的關系,,都是通過這個東西來最終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