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辭世一年多了,。作為普通農(nóng)村老太太,,她除了享壽92歲,,并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經(jīng)歷,,無非一生清苦,,晚年孤獨,。她的特別之處、也是不幸之處在于,,本應(yīng)壽極而終的一生,,卻在一場大火中灰飛煙滅。
鄂東山區(qū)冬天陰冷,,農(nóng)村沒有土炕,、暖氣,能夠御寒的只有屋內(nèi)的火盆和手里的烘壇——一種內(nèi)置炭火和柴灰的陶制手爐,。烘壇輕便易攜,,寒冬臘月,很多老人行走坐臥都不離手,。我幼時由奶奶帶大,,時常提醒她使用烘壇注意防火,不要把棉衣棉被點著,。奶奶性格開朗,,愛開玩笑,每回都答:燒著了還好些,,都不用埋,,直接火化。
聽長輩講,,奶奶出生于地主家庭,,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十多歲就在父兄影響下染上抽煙的嗜好,,此后一輩子煙不離手,去世前仍然每天兩包,。雖說有80年煙齡,,體檢顯示她心肝脾肺一點毛病都沒有,她時常笑言自己怎么這么能活,,是不是閻王爺弄丟了她的生死薄,。
后來,家道破落,。約莫二十歲時,,奶奶嫁給了放牛娃出身的爺爺,。地主小姐和貧農(nóng)小伙組建的家庭格外和睦,夫妻倆拉扯大了六個孩子,。二伯講,,他幼時偷吃家里一碗米飯,被奶奶掄著鋤頭追了好幾里地,,還讓他跳到水塘里淹死算了,。我問二伯何以至此,二伯答:那碗飯是全家人一天的口糧,。
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前后,,兒女也先后成家立業(yè),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爺爺卻突然走了,。其時奶奶56歲,之后36年,,她只能在對丈夫的懷念和對兒孫的寄望中度過:她拉扯大了六個孫輩,;曬稻谷、播菜籽,、除雜草,,樣樣精干;洗衣,、做飯更不在話下,。空閑時,,她就打打麻將,,聽聽收音機,當(dāng)年紅透大江南北的《還珠格格》她也陪著孫輩一集不落地看完,。只是年紀(jì)漸大,,眼神不好,有時從燉肉罐子里撈出洗碗布,,有時將紙包的茶葉當(dāng)成腌菜,,鬧過不少笑話。
空巢老人生活凄苦,,特別像奶奶這樣早早沒了老伴,、一個人走完后半生的。隨著我這個最后陪在她身邊的孫子考上大學(xué),,負笈遠行,奶奶徹底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從此她一個人做飯,、睡覺,,一個人乘涼、取暖,,一個人看電視,、等電話。寂靜的山村里,,這樣的老人有很多,,他們的孤獨深重又無法言說。
奶奶的90歲大壽從十月推到臘月,,就因為擔(dān)心兒孫沒法到齊,。那天大家從天南海北趕回來為她賀壽,唯獨大伯因為陳年債務(wù)糾紛沒能出現(xiàn),。大伯不會想到,,那是他見奶奶的最后機會。那天,,奶奶應(yīng)該感受到了兒孫滿堂的榮光和福壽綿長的喜悅,。“托人生不就是圖這個味,?”老家人高興時喜歡念叨的這句話,,在那個煙花漫天、鞭炮轟鳴的夜晚,,大概也出現(xiàn)在了奶奶心里,。
10個月后,我接到妹妹電話,,“哥,,奶奶死了!奶奶被燒死了,!”那一刻,,我坐在車?yán)铮謇邹Z頂,,天翻地覆,,整個人都木了,沒有一滴眼淚,,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奶奶被燒死了,。當(dāng)我輾轉(zhuǎn)到家,扛著花圈和鞭炮進門,,只見一具漆黑的棺木橫在堂屋,,棺蓋已然封死。按照鄉(xiāng)風(fēng),有人離世,,須待子孫盡數(shù)歸來,,向遺體告別后才可封棺。而在奶奶的葬禮上,,這個傳統(tǒng)被迫省卻:火災(zāi)過后,,已經(jīng)沒有遺體,只有被熏得漆黑的房間,,以及一堆被匆匆收進棺木的殘余器官和骨骼,。奶奶真的像她曾笑言的那樣:在自己的床榻上火化,灰飛煙滅了,。
那場事故,,沒人能說清原因,鄰居發(fā)現(xiàn)濃煙時,,悲劇已經(jīng)無可挽回,。奶奶的死究竟是烘壇失火,還是人為點火——在老家,,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因為無人照顧了結(jié)生命的例子并不鮮見,,況且去世前奶奶已經(jīng)半身偏癱,絕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躺在床上,,抽著煙倒數(shù)生命——都無從得知了,。
幾年前我曾回家陪她住了幾天。離開那日,,我走出家門半里多地,,站在河堤上遙望老家的房子,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久久佇立在屋檐下,,朝著我的方向,,一動也不動。我知道屋檐下的奶奶已經(jīng)看不見我了,,就像后來我站在那間失火的房間里看不見她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