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倫敦生活（Fleabag）》第二季海報的時候，我腦中警鈴大作：教堂彩繪玻璃畫風(fēng),，女主角頭頂圣光仿佛瑪利亞。這讓我想到了無數(shù)靈感枯竭后逃避于宗教的文學(xué)影視作品,。但是看了第一個鏡頭,，Pheobe Waller-Bridge（飾演女主角，她也是該劇編劇和制片人）在餐館衛(wèi)生間里歪著頭,，滿臉是血地對著鏡頭眨眼說“這是個愛情故事”,，隨后教堂音樂轟然響起，我想,，完了,，這大概就是今年的最佳短劇了。
《倫敦生活》可能不是老少咸宜的電視劇,，就第一季來說,，它太喪，太尖酸刻薄,，太憤世嫉俗,，甚至太女權(quán)主義。女主角Fleabag（她甚至沒有名字,，只有綽號“跳蚤袋”）基本是個性癮患者,，和閨蜜共同經(jīng)營的咖啡館資金周轉(zhuǎn)不靈，和父親關(guān)系疏離,，和繼母勢同水火,，唯一的姐姐深陷中產(chǎn)階級枷鎖，姐夫還是個酒鬼；最糟糕的是,，因她而死的好友的幻影一直在糾纏著她,。第一季的最后一集，她終于貸到了錢,，男友徹底離她而去,，炮友去追求真愛，家庭也再提供不了任何安慰和希望,?；貞浝铮廊サ暮糜颜f：“之所以鉛筆尾巴上有橡皮,，因?yàn)榇蠹視稿e呀,。”——也算是一點(diǎn)點(diǎn)聊勝于無的希望,。
第二季發(fā)生在第一季的一年以后,，女主角看似洗心革面：鍛煉身體，吃健康食品,，好好經(jīng)營咖啡館,，禁欲，甚至放棄了發(fā)聲嗆人這一重要愛好,。直到在父親和繼母的訂婚儀式上,，她遇見了剛到這個教區(qū)任職的神父。神父非常性感,，毫不避諱臟話,，被問到為什么來參加這次家庭聚餐，他大笑說：“因?yàn)槲艺嫠麐尮陋?dú)??！”女主角眼睛一亮：這是個愛情故事，但不僅僅是一個喪氣女孩試圖睡神父的故事,。
1,，上帝，救贖和狐貍
是他先招惹她的,。在餐館時,，他找她要煙，試圖和她說話,；也是他幫她墊付餐費(fèi),，邀請她喝茶飲酒；是他送她《圣經(jīng)》,，輕撫她手臂,；是他每次說話都局促,、緊張、不安,，像一個初次墜入愛河的男孩,。可拒絕的也是他,，他反復(fù)觸碰,，又反復(fù)退縮，他說：“如果我遇到喜歡的女孩,，我會跟她喝酒喝茶大笑,，送她《圣經(jīng)》，然后希望她放過我,?！?/p>
他被她吸引，因?yàn)樗酗@而易見的痛苦和漫不經(jīng)心的神游,，作為圣父在世界上的代言人,，他似乎必須拯救她?？墒请S著日益深入了解,，他卻感到各人的苦痛毫不相通。在黑暗的告解室里,，他說“跪下”,，她第一次乖順地雙膝跪地，并第一次將他視為上帝的代言人而非性感男子,，他卻傾身吻她,，意識到自己也許無法幫助任何人,。后來他去她家,，像是拒絕又像是告白，他們都有了冥冥中的預(yù)感：
“——我們馬上要做愛了對吧,?！?/p>
“——嗯?！?/p>
“——好吧,。”
那一刻他正式承認(rèn)了自己作為神父的失敗和作為凡人的幸福,。
神父的過去不詳,，也沒有交代，但“狐貍”真是神來之筆,。整個劇中,，神父一直在躲避想象的狐貍,，因?yàn)槟撤N神秘的原因，狐貍總糾纏他,、跟蹤他,、威脅他。據(jù)他說,，有一回,，他正在火車上上廁所，一只狐貍就把臉貼在窗戶上,；還有一次,，狐貍就在窗下盯著他，仿佛在宣判他的命運(yùn),。我們都沒有把這話當(dāng)真,，就像人們不會把《圣經(jīng)》上的比喻做字面意思的解讀。狐貍就像蛇一樣,，是某種惡和誘惑的象征,，因此，女主角才幾次被男主角誤認(rèn)為狐貍,；狐貍仿佛也是他的欲望和對世俗感情的渴望,，是這觸碰又收回的愛。
劇集最后,，他說完最后的話轉(zhuǎn)身離去,，圣父式的博愛終于戰(zhàn)勝了身為人的感情。女主角坐在椅子上,，抬起頭時,，狐貍出現(xiàn)了。一只真的狐貍,，出現(xiàn)在倫敦街頭的公交車站,。她笑了笑，指了指神父離去的方向：“他往那邊走啦,?！?/p>
——他會一直被心中和現(xiàn)實(shí)中的狐貍糾纏，這是他必經(jīng)的考驗(yàn),。而她也有自己的狐貍,，就像人人都有自己的狐貍和救贖，只是終于,，她的救贖不是他,。
2，跨層,，秘密和共謀
我一直喜歡《倫敦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打破第四面墻”,。劇中,，女主人公一直偷偷對著鏡頭說話，成了我們和她之間的小秘密,。攝像機(jī)跟著她走在街頭,，跟著她和家人吵架，看著她上廁所,、洗澡,、做愛。不知不覺中,，建立了某種共謀關(guān)系,。就像第三集里，女主角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問：“你有朋友嗎,？”她對著攝像機(jī)眨眨眼，說“他們一直都在我身邊”,。
然而這密語就像內(nèi)心獨(dú)白,，不足為他人道。劇中其他角色都意識不到女主角的碎碎念和內(nèi)心活動,，只有神父不一樣,。在劇集開頭，她就意識到他的特別之處,。在她對觀眾說完“已經(jīng)四十五分鐘了,，沒有人問我任何問題”，神父立刻就開始問她的生活狀況,。而當(dāng)二人獨(dú)處,，她對著鏡頭說話時，神父立刻問：“你剛才去哪兒了,？我覺得你突然消失了似的,。”當(dāng)神父半夜來家表白,，女主角帶著志得意滿的小笑容,，對著觀眾說“我們馬上要做愛了”,，神父半是玩笑,，半是崩潰地大叫起來：“別這么干了！停下,！”
情感的契合與智識的對等以這種巧妙的方式來表達(dá),，其他感情鋪墊和升溫似乎都沒了必要。通過他這一點(diǎn)點(diǎn)通靈式的感知,，我們明白他理解她,，能感到她的神游,，她和世界的疏離，她的嘲諷,、憤世嫉俗和深刻痛苦,。他甚至能感到我們（觀眾）的存在。女主角和觀眾之間的秘密被分享,，雙方的共謀變成了三方的共謀,。
而終于，這種共謀關(guān)系在最后一幕結(jié)束,。神父離去了,，身后跟著他的狐貍。女主角抹去淚水,，跟著我們才能聽到的音樂搖晃著身體,，露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笑容。最后,，女主角朝鏡頭搖搖手示意不要跟隨,，一個人走進(jìn)倫敦夜色。在走出畫面前,，她回頭對我們招了招手,。
很少有劇能給人如此的親密感。女主角死去的朋友曾經(jīng)安慰喪母的她說：把你對她的愛都放在我這里,，我能夠幫你保管,。可是朋友終于也死了,，她的愛和感情無處可去,，被我們體會、接納和保管,。最后她朝我們招手,，像是對朋友告別。而我也仿佛在和朋友告別,。
3,，喜劇的憂傷
看似很喪，但這其實(shí)是一個喜劇,。Pheobe Waller-Bridge乃是現(xiàn)下最優(yōu)秀的喜劇編劇,，也確實(shí)抓住了喜劇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dú)g笑之下的憂傷內(nèi)核。這種憂傷在該劇中的表現(xiàn)是無窮無盡的自嘲,，直指當(dāng)代人在城市中感到的疏離,、焦慮和苦痛。對于女主角,，對于我們,，笑是一種對自我狀況的紓解和麻醉,。心理咨詢師讓女主角不要講笑話，但她的所有“真相”,，聽起來都像個無厘頭喜?。核俗约鹤詈玫呐笥训哪信笥眩门笥炎呱献孕熊嚨?，想被自行車撞進(jìn)醫(yī)院換得男友探望,，結(jié)果被自行車撞上了機(jī)動車道而身亡；她和家人感情淡薄,，咨詢師問她和家人是否親近時,，她大笑說“天啊當(dāng)然不”，仿佛親密的家庭關(guān)系是個爛俗情景喜劇,。但所有的自嘲和假裝輕松都在真正的問題面前敗下陣來,。咨詢師問她：“你覺得這些哪里好笑呢？”女主角終于笑不出來了,。
《倫敦生活》著重探討了這個喜劇和憂傷的問題,。在劇中，笑話是所有人逃避的方法,。當(dāng)無盡的自嘲再也無法紓解內(nèi)心的焦慮,，在一陣陣熱鬧的哄然后，人們終于可以直接面對這喜劇的憂傷核心：在這樣一個虛無,、沒有信仰,、人人為己和互相傷害的世界，我們該如何自處,？而最后女主角放棄了喜劇的共謀和虛無的信仰,，孤身走進(jìn)深夜人群。這個畫面令人唏噓和失落,，但也充滿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