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導演阿涅斯·瓦爾達憑借紀錄片《臉龐,,村莊》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提名,,也成為第一位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女導演,。她和奧斯卡幾乎一個年紀了,。頒獎禮前一周,,瓦爾達受邀到哈佛大學發(fā)表演講,。她坐在講臺后的高腳凳上,兩條腿高高地懸空——“我想我太小了,?!彼f。過去幾十年,,她常常對外調侃自己身材矮小,,不過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
瓦爾達的發(fā)型像一塊西瓜皮:娃娃頭留了快一個世紀,頭頂新生的白發(fā)是一個白色的圓,,逐漸向下擴大,,和她那些印滿了圓點的襯衫、褲子,、圍巾相映成趣,。如你所見,她是個波點控,?!鞍。堑?,波點的形狀令人愉悅,。它是多么有生命力!”
在她身上,,年輕,、天真、熱情這些美好的特質好像從未消退,?!兑暸c聽》雜志在給瓦爾達做的專題回顧中寫道:“如果她沒有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她可能由馬賽克或者漫畫代替,,比如她的朋友克里斯托弗·瓦羅畫的三角形的煙斗形鼻子肖像,。”她如此頑皮:75歲那年,,突然愛上了裝置藝術,,把700磅土豆運到展廳,,又給自己套上一件龐大的土豆裝,,笑瞇瞇地迎接威尼斯雙年展的觀眾。在去年的奧斯卡提名者午宴上,,她寄去了自己的人形紙板作為代表出席,,引得梅麗爾·斯特里普、格蕾塔·葛韋格等一眾好萊塢明星圍觀,。
88歲那年,,瓦爾達決定和35歲的藝術家JR開一輛載著攝像機和大型打印機的面包車環(huán)游法國鄉(xiāng)鎮(zhèn)。他們每月出行一周,,花了18個月,,拍攝了礦工街上的居民、碼頭工人和他們的妻子,、給老婦人送蘋果的郵遞員……把他們的大幅肖像貼在樓房,、谷倉,、巨石和集裝箱的側面。這段經(jīng)歷被瓦爾達剪輯成《臉龐,,村莊》,。
這時,瓦爾達的視力已經(jīng)極度衰弱,,走路也有些困難,,但旅途仍然充滿快樂:在美術館,JR會坐在輪椅上和瓦爾達“賽跑”,;JR偷偷把瓦爾達腳趾和眼睛的照片貼到火車車廂頂部,、梯子和小船上,讓瓦爾達能目及遠方,。瓦爾達非常開心,。“我只是一個有點退化的女人……但我一點也不難過,,我仍然精力充沛,!能量與身體無關?!?/p>
瓦爾達慶祝80歲生日的方式是在海邊搭建了一座塑料的鯨魚房子,,在一條繁忙的街道上建造了一條微型海岸線——“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景,那么她就會擁有一片海灘,?!比ツ?0歲生日,她開了一場盛大的宴會,,還到海里游泳,。如無意外,今年的生日她應該也會以類似的方式度過,。遺憾的是,,這個3月的末尾,經(jīng)過與病魔短暫的斗爭,,她在周五的早上于巴黎家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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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交給偶然性”
阿萊特·瓦爾達出生于比利時。她的父親是希臘人,,母親是法國人,。12歲以后,她們一家定居法國南部的地中海小鎮(zhèn)塞特,。18歲時,,她給自己改名為阿涅斯,到索邦大學學習文學和心理學,,然后短暫地學習過藝術史和攝影,,開始了她的攝影師生涯,,但她對攝影藝術不夠滿意:“太沉默了?!煺涨昂笫鞘裁础鹆宋业呐d趣,。”
她讀過美國小說《野棕櫚》,,故事的結構是兩線交錯,,第一章講社會問題,第二章寫一對情侶,,第三章又回到第一個故事,。“看這本書的時候,,我選擇了跳躍的方式,,一三五七章和二四六八章連起來讀。我同時讀了兩本不同的故事,。完成跳躍式的閱讀以后,,我又把這個故事順著原來的排序方式讀了一遍,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這兩個故事之間本來沒什么直接聯(lián)系,,但是它們合在一塊,,卻創(chuàng)造了一種共同的情緒,一種共通的感受,,這種感受有時候是獨立的,,但又能有所呼應。我就想拍出這樣一部電影,?!?/p>
幾乎是完全憑借天然的藝術直覺,27歲的瓦爾達一章一章地創(chuàng)作,,處女作《短角情事》(1955)誕生:一半是漁村的現(xiàn)實處境,,一半是夫妻的情感糾葛。那時她連指導演員表演都不會,,但打破古典敘事,、建立間離效果已經(jīng)駕輕就熟,。當時作為影評人的特呂弗在《電影手冊》評價《短角情事》是“一部需要閱讀的電影散文”,。
正是從處女作開始,瓦爾達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電影書寫(cinécriture),。在往后的作品中,,她都試圖像作家慎重地對待詞語、句法,、章節(jié)那樣,,用書寫的方式拍攝,、剪輯,“不單單是為一部小說或是一個劇本拍攝一個影像,,而是把所有能夠運用的元素聯(lián)合起來去創(chuàng)作一部電影,,這個過程對于我來說跟寫作是一樣的?!彪娪笆穼W家哈登·蓋斯特曾評述:“她是一個詩人,。她極少被提起的一面就是她作為作家的能力?!?/p>
對瓦爾達來說,,打破電影語言的陳詞濫調很容易,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這些規(guī)則,?!拔夷贻p的時候幾乎沒看過電影,既愚蠢又天真,。不過,,如果我看過很多電影,也許我就不會拍電影了,?!彼?009年的一次采訪中說。
瓦爾達信奉頭腦中的靈感,,從未改編過文學或戲劇作品,,“我只能呆在創(chuàng)作的快感中?!笨吹铰飞嫌腥嗽谑盎?,她就想做一部《拾穗者》;看到路上流浪的男男女女,,她就有了拍《天涯淪落女》的靈感,。
“我的電影不是關于奇觀的。瞧,,我不想成為一個嚴肅煩人的社會學家,。我試圖將社會學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薄栋⒛沟暮分杏幸粋€頗有深意的鏡頭:她拿出鏡子,,照照自己,再倒轉過去,,對準她想看到的人,,“我想把鏡子對準別人……對準那些讓我能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人?!?/p>
瓦爾達一直自在游走于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短片《德雷達街風情》(1975)是她在家門口拍的,,她的鄰居——雜貨鋪老板、咖啡店老板,、理發(fā)師,,都成了故事片里的角色,“別人看我這部影片的時候,,他們會說,,這個人物真好,我告訴他們,,這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個人,他們是真實生活的人,?!?/p>
瓦爾達和藝術家JR
《紀錄說謊家》(Documenteur,1981),,她又用documenter和menteur合成了一個新詞,。電影中的母親非常傷心和孤獨,這種情感無法與女兒分享,。于是瓦爾達到街上拍攝了一些路人,,以幫助那位虛構的人物表達情感?!坝袝r候我甚至發(fā)現(xiàn),,我們在街上碰到的孤獨場景可能更能夠代表我們的內心,更能夠讓別人理解我們在想什么,?!?/p>
拍《天涯淪落女》(1985),她找來法國南部的修車工,、咖啡館老板和修理葡萄樹的農民本色出演,,讓拒絕同化、最后死去的女主角莫娜生活在真實的情境中,。
從影六十多年,,瓦爾達在敘事長片、紀錄片和短片之間切換自如,?!白髌吠瓿傻臅r候,我不會去想‘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或‘我可能會做得更差’,,我會努力去了解創(chuàng)作的過程,。這不只是技術性的,,我試著讓自己更為自發(fā)地去做這件事,。就是找到正確的影像,、正確的語匯,最后是跟從本能,。我真的是跟從電影的本能,。”
正如她在《臉龐,,村莊》里說的:“我們只是提前選了一些小鎮(zhèn),,剩下的全部交給偶然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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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我說了算!”
瓦爾達起步如此之早,,還要有四五年,特呂弗,、戈達爾才會隆重登場,、掀起新浪潮。于是她成了“新浪潮的祖母”,。
在新浪潮的左岸(阿倫·雷乃等)和右岸(特呂弗,、戈達爾等)派影人中,她是唯一一位女性,,但她沒有靠近過這個松散的電影人群體,,自始至終保持了自我的邊緣化,對資本,、明星,、名譽視若無睹?!拔冶M力保持我電影的質量,。我不做商業(yè)片,不搞明星制,,只做自己的‘小玩意兒’,。”瓦爾達晚年接受采訪時說,,“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拍電影的女人……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值得討論的那部分,。都是標簽而已。就連‘新浪潮’這個術語都是為了包裝我們,?!?/p>
1959年,瓦爾達和導演雅克·德米墜入愛河,。他們都決心重塑電影語言,。德米創(chuàng)造了《瑟堡的雨傘》這樣革命性的電影,讓音樂之聲潛入日常生活;而瓦爾達區(qū)別于新浪潮導演們的核心在于,,她所有作品都關注了女性的身份認同問題,。在電影書寫中,她挑戰(zhàn)了將女性作為男性從屬的男性中心主義等級體系,,破壞了好萊塢和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男性語言,。
《五至七時的克萊奧》(1962)聚焦一位被懷疑罹患癌癥、等待體檢報告的漂亮女歌手克萊奧,。她游蕩在巴黎街頭,,被頭腦中揮之不去的宿命論控制。導演安德魯·海格認為這是一部“想法復雜,,但同時又輕如空氣的電影”,。在這部電影之前,巴黎年輕女性大部分以兩種方式在電影里再現(xiàn):徹底的負面形象(引誘男人的女人,、妓女,、墮落女性、撒謊者,、騙子,、謀殺者),或是被城市里的生存/道德危機困擾的不幸者,。而克萊奧是一個現(xiàn)代女性游蕩者,,在電影的45分鐘后,她像所有電影中的男性角色一樣以自己的視角觀察城市,,從“被看的女人”轉換成主動的觀看主體,,并在黃昏來臨時克服了將死的恐懼。
三年后,,瓦爾達又在《幸?!罚?965)中諷刺了一個毫無愧疚地游走在妻子與情人之間的男人。男人的如意算盤因妻子的突然死亡而破滅,。
1972年,,瓦爾達和德米的兒子馬修出生,她暫停了導演事業(yè),,“盡管我很高興,,我還是忍不住對我工作和旅行的剎車感到不滿?!彼?975年的一次采訪中說,。兩年后在《一個唱,一個不唱》(1977)里,,她讓一個反叛的少女幫朋友去瑞士墮胎,。“沒有爸爸,沒有教皇,,沒有國王,,沒有法官,沒有醫(yī)生,,沒有立法者,,一切我說了算,!”這可算是她本人的宣言,。
對車站、街頭流浪者的同情讓她創(chuàng)造了莫娜一角,?!短煅臏S落女》以莫娜的死開篇,通過他人的言語構建了莫娜面對冷漠的世界拒絕被同化,、孤獨赴死的過程,。
但瓦爾達否認過電影的教化作用?!叭藗兛措娪安皇菫榱吮桓嬷约嚎吹降貌粔蚨嗷蛘吡私獾貌粔蛏睢遗Φ貏?chuàng)作誠實的電影,,但我不會自命不凡到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p>
如果瓦爾達一定有什么身份和標簽,,那就是女性主義。她說,,自己19歲時就是一名女性主義者了,,她的行動也證明了這點:1971年,她與波伏娃等人一同聯(lián)署《343蕩婦宣言》,,承認墮胎,,要求法國政府將墮胎合法化,并在1975年獲得成功,;2018年在戛納,,她和凱特·布蘭切特等81名女性影人一同走上紅毯,抗議電影行業(yè)的性別歧視,。
當她獲得一系列重磅的終身成就獎后,,《好萊塢報道》采訪她:“你覺得是因為電影界終于能夠認可你的成就了嗎?”
她笑哈哈地答道:“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太老了,,所以他們迫不及待想給我一些東西,。所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滿滿的柜子了!如果有人給我禮物,,我會說謝謝,,但在這件事上似乎有點不公平。其他女性導演應該得到這些榮譽……但因為我是最年長的,所以我成了一個充當門面的花瓶,,他們將我供上了臺座的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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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死亡都將我引回雅克”
90歲時,,瓦爾達被媒體問到,,還有夢想嗎?
她回答:“我想在平靜中死去,。在我這個年紀,,死亡的確就是我的夢想了,不是因為意外,,不是因為病痛,,而是在平靜中不知不覺離開?!?/p>
死亡的陰影第一次靠近她是在1990年,,雅克·德米因艾滋病并發(fā)癥去世。瓦爾達拍了三部關于德米的電影《南特的雅克·德米》(1991)《洛城少年曾經(jīng)二十五歲》(1993)《雅克·德米的世界》(1995),,試圖抓住關于丈夫的記憶,。《南特的雅克·德米》是在德米去世前開始拍攝,、去世后一周完成的,,鏡頭輕撫過德米發(fā)皺的皮膚、干枯的手指,、病變的斑痕和斑白的頭發(fā),,好像貼在他身上一樣。最后,,瓦爾達對著鏡頭說:德米死后,,我要學著長大了。
德米去世后,,她消沉了近十年,。直到1998年冬天,她坐在位于蒙帕納斯的家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里,,看到有拾荒者在屋外撿集市上留下的食物,。于是她帶上同行鄙視的小型數(shù)碼相機,快樂而好奇地跟隨著撿拾食物的人,。在《拾穗者》(2000)中我們可以看到,,流浪者在垃圾堆中尋找生活必需品,好心人想讓環(huán)境變得更清潔,,藝術家則是來這里尋找藝術原料,。瓦爾達就是他們身后的拾穗者,。
德米在世時,他們夫妻曾長期在努瓦姆梯耶島上度假,,那里有很多漁民死在海上,,留下妻子和孩子。2006年,,她深入采訪了那些寡婦(“我本人也是一個寡婦,,所以島上的寡婦對我很信任?!保?,將訪談錄像放在14個小屏幕里,所有小屏幕圍著一個大的鏡頭,,鏡頭里那些女人在海邊散步(布景方式是受傳統(tǒng)宗教畫里圣徒圍繞圣母的構圖影響),。觀眾可以坐下來,,戴上耳機,,像瓦爾達一樣聆聽任意一位女士的聲音,感受時間流逝的哀慟,?!拔也幌胱屓藗冋f它很棒,我想讓人們說:‘這是獻給我的,?!?/p>
裝置藝術讓瓦爾達開啟了繼攝影、導演之后的“第三人生”,。她也曾開玩笑表示,,自己拍電影實在是太老了,體力不支腿腳不便,,但可以做一個“年輕的視覺藝術家”,。
《阿涅斯的海灘》(2008)本來是瓦爾達的最后一部電影,110分鐘里濃縮了她的童年,、和德米的生活點滴,、家庭照、她的作品和她的空想,。她想把這些破碎的自我留給后代,。但9年后,女兒羅莎莉把她介紹給了JR,,見面三次倆人就決定合作,。今年柏林電影節(jié),她又推出了紀錄片《阿涅斯論瓦爾達》,。這部獲得金攝影機獎的電影完整回顧了瓦爾達的創(chuàng)作生涯,,就像是一個休止符,;而她也明確告訴媒體:“我確實要準備說再見了?!?/p>
但除此之外,,她半點不在乎年齡的問題?!拔蚁矚g皺紋和手掌,。我對于一只手能發(fā)生什么變化有興趣,那可能會是一幅可愛的圖畫,。所以我很享受自己的衰老,,也喜歡看到事物自然而然地、漸漸地被毀掉,?!?/p>
她在《拾穗者》中同時記錄腐爛的土豆和自己衰老的皮膚、布滿老年斑的手,?!八ダ系鸟R鈴薯其實非常漂亮。所以你得細心體會,。別覺得痛苦,。就像馬鈴薯一樣?!彼斐鍪终谱龀鱿蚯白サ膭幼?,并拒絕了傷感的解讀——“難道我是想抓住飛逝的過去?不,,我只是為了好玩,。”
活到90歲,,瓦爾達的舊識都陸續(xù)離世,。她經(jīng)常與好友、也是德米的長期合作伙伴米歇爾·勒格朗一起坐在酒吧,,手拉著手,,什么也不說,只是互相陪伴,。去年,,勒格朗也走了。她的貓茨古古也比她先走一步,。她把茨古古埋在花園里,,又為它做了一部定格動畫,在它的墓上撒滿貝殼和花朵,。
在《阿涅斯的海灘》中她曾說:“所有死亡都將我引回雅克……每一滴淚,,每一束花,,每一支玫瑰,每一朵秋海棠,,都是獻給雅克的花,。”
終于,,她與德米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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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張宇欣? 發(fā)自北京 /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