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阿毛(1918-2008)紹興人,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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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是紹興人,?!敖B興”這個地名,我是從自己的戶口薄上得知的,。
爺爺個子不高,,寡言。因?yàn)槲沂情L孫女,,全家人都給了我無條件的溺愛,,爺爺更是。小時候寒暑假回爺爺奶奶家,,早晨醒來,,朦朧中常能聽見外頭的紗門“咿呀”一聲響,接著是踢里踏拉的換鞋聲,,那是爺爺去早市買菜回來了,??匆娢移鸫擦耍Σ[瞇地,,也不說話,,只坐在陽臺摘菜。上桌的飯菜必是極豐盛的,,醬鴨,、大排骨、白切雞,,只要是我喜歡的,,從來不打折扣。我在家里恃寵而驕,,經(jīng)常上躥下跳,、橫行霸道,從未因此受過責(zé)備,。爺爺吸煙多年,,我年幼時耍賴要他不抽,他竟然就真的戒了,。
上世紀(jì)50年代,,爺爺為了謀生,帶著奶奶從紹興到了上海,,在染織廠做工,。1966年,為響應(yīng)國家號召,,他又帶著家人隨廠遷至閩西,。爺爺一直保留著鄉(xiāng)音,在家里,,爺爺奶奶講紹興話,,父親兄弟姐妹四人講上海話,我自小聽?wèi)T了,,并不覺著兩者有什么區(qū)別,。工廠初遷至福建時,效益很好,,工人在社會上也頗有地位,。爺爺當(dāng)時在廠里是老師傅,帶著徒弟,,工資養(yǎng)著全家人尚有盈余,,生活還算安穩(wěn)。90年代初,,隨著國有企業(yè)改制,,染織廠沒能跟上時代的發(fā)展,,漸漸衰敗,原來的廠區(qū)逐漸被賣掉,,有不少人又遷回了上海,。爺爺一家仍住在廠子的家屬樓里。
印象里爺爺從不曾對生活有過什么不滿和埋怨,。小時候爺爺奶奶家是平房,,那會兒冬天閩西還下雪,四下漏風(fēng),;后來住了樓房,,70個平米,也并不寬敞,。但無論什么條件,,家里總是其樂融融。夏天的傍晚,,大家圍坐在陽臺,聊生活趣事,,冬天擠在有電視的里屋,,一起嗑上海的奶油瓜子。每到這時,,爺爺就坐在能望到我們的另一間屋里,,也不說話,只樂呵呵地看著,。疲了,,就徑自去睡,第二天早早起床準(zhǔn)備一天的飯食,。爺爺自己吃得很簡單,,他最愛早起一大碗泡飯,帶著細(xì)鹽的腌香椿,,在涼開水里過一過,,就是最好的下飯菜。我雖生長在福建,,但是霉干菜,、蝦油露都是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還有爺爺?shù)泥l(xiāng)音,,也使我對紹興一直有著別樣的情感,。
爺爺年輕時就寡言,上了年紀(jì),,基本不和別人交流了,,回想起來,,我甚至都不太記得他和我說過什么話。每次回爺爺家,,他看到我,,就呵呵笑著說:阿未回來啦!接著就是每天滿滿的菜籃子和各種好吃的,,再無多言,。父親兄弟姐妹四人感情很深,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閩南,,離家最遠(yuǎn),,每次一回爺爺家,全家熱熱鬧鬧聚在一起,,生活里的困頓似乎也不那么難過了,。
兒女都成家后,爺爺奶奶家冷清下來,。我隨著年齡漸長,,放假總要和同學(xué)膩在一起,回爺爺家也不像小時候那樣迫切了,,等到在北京上了大學(xué)安了家,,更是常常幾年才回去一次。爺爺奶奶住的樓房,,慢慢地被商場和高檔小區(qū)包圍,,變成了待拆遷的棚戶區(qū)。爺爺?shù)纳眢w一日不如一日,,耳朵也不太好使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不再下樓,,每日只坐在屋里的床沿上,,沉默地望著窗外。好幾次我回家,,大聲在他耳邊說:爺爺(yaya),!我回來啦!他依然笑瞇瞇地望著我,,卻再也不叫我的小名兒,。我傷心地想,爺爺可能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
一次在爺爺家短住了幾天,,返京前,我和爺爺?shù)绖e,他依然沒有說話,。我下樓走出老遠(yuǎn),,抬頭回望,意外地看見行動已經(jīng)不太利索的爺爺,,一個人站在五樓的樓梯口,,倚著欄桿,正默默地望著我,。我立刻轉(zhuǎn)回身,,抬起手,沖著他使勁地?fù)],。我想告訴他:爺爺,,我很快會再回來的!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多么沒有分量的承諾,。在爺爺?shù)挠猩辏钐蹛鄣拇髮O女,,還能在他膝下,,給予多少陪伴?我轉(zhuǎn)過樓角,,在爺爺看不見的地方,,哭得不能自已。
爺爺去世已經(jīng)十多年了,。我終于有機(jī)會帶著孩子去了一趟紹興,,讓他嘗我自小愛吃的紹興菜,,告訴他這兒是我的故鄉(xiāng),。回京后有一次我問兒子,,你是哪兒人?。啃〖一锖敛华q豫地說,,我是北京人,!復(fù)又歪著腦袋想了想,補(bǔ)充道,,我也是紹興人,!
爺爺,您聽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