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邊兒小孩
兩個多月前的那場臺灣電影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曾美慧孜一直抿著嘴端坐,,她憑借劇情長片《三夫》獲得了最佳女主角提名。
“說實話對獲獎充滿了期待,?!钡钱敾鋭e家的結(jié)果出來后,她“很平靜,,沒有喜,,也沒有悲。現(xiàn)在想起來是很不人性的反應”,。她有時候會覺得,,“那個女孩怎么回事?”至今也沒想明白,。
曾美慧孜從小都是那種“溜邊兒”的小孩:上舞蹈班因為左撇子總是沒法被選中參加表演,;參加鼓號隊又因為順拐輪不上在前面拿杵;離成功最近的一次是做長跑運動員的時候,,本來都在比賽中領(lǐng)先跑到最后了,,結(jié)果其他選手的助跑一聲大喊把她嚇到,被反超,。
“我說每一次干嘛溜邊淘汰的都是我,?”問題于是變成了,如何存活下去,?
如果把曾美慧孜扔到一個重復的程序中,,她可以不斷地運行,直到2014年,,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出錯了,。
2013年,電視劇《手機》播出,,曾美慧孜飾演牛彩云一角,,涂著藍色眼影,梳著歪馬尾,,穿著從菜市場淘來的俗氣衣服,,渴望成名又自我迷戀。隨著電視劇收視率的走高,,她的曝光度也不斷增長,,參加綜藝節(jié)目、訪談欄目或者被跟蹤拍攝,。
真實地“生活在生活當中”對于演員來說會費勁一些,,“其實大家并不愿意看到你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希望你被賦予的是一個迷幻色彩,就是紙醉金迷的那種想象,?!庇幸欢螘r間,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體面,,去外面逛一逛,,扮演人們想象中的那種光鮮女演員。
同時更多的劇本找到她,,幾乎都是喜劇,,都是“牛彩云”式的小丑角色。
曾美慧孜最終拒絕了,。她擰巴地關(guān)掉手機,,有大概半年的時間,在房間里幾十遍地看同一部電影,,做筆記,。從小學琵琶的曾美慧孜有種古典做派,勁頭一上來了,,“想演正劇,,特別害怕我往那兒一坐,正準備丟范兒大家就笑,,那該怎么辦,?”她覺得“演正劇才能出大角兒?!?/p>
“我永遠不會順勢而上,。”曾美慧孜說,,但她并不知道該怎么做,。
圖 本刊記者/梁辰
她選擇去紐約讀了兩年書,住在紐澤西,,每天晚上下課后必須坐9號線的晚間地鐵——20分鐘一趟,,然后再轉(zhuǎn)path。在異鄉(xiāng)有種難保人身安全的隱憂,,之前所謂的夢想或者成不成為明星都不再重要,,要求降低到活下來。
“以前的困擾就是在于把自己放太大了,,一旦把自己放到特別沒有要求的時候,,人其實就快樂。以前太把自己看成一根蔥了,,你看成小蟲子也就沒事了。”
也是在那段時間,,她去拜訪了體驗派表演前輩的求學地,、在百老匯歌劇中心做演員訓練,“從我本身和演員這個職業(yè)抽離出來,,回來之后比較想明白的就是‘服務’,,我的生活是服務于我的表演創(chuàng)作的?!?/p>
獲得金馬獎提名之后,,曾美慧孜的片約和訪談邀約不斷增多。拍攝及采訪當天,,她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沒有客人的意大利餐廳,,穿著一件棕色皮質(zhì)吉普賽大衣,里面裹了米色普拉達男裝古著風衣和絲質(zhì)襯衣,,再里面沒有穿胸衣,。頭上戴著一頂飽和度極高的紅色毛呢帽,細軟的頭發(fā)被壓出痕跡來,。
她后來解釋為什么特意沒有帶其他任何人:“如果過早地把自己武裝起來的話,,就不夠刺激了?!彼恍枰敲窗踩?,“在一個森林當中,隨時要做出一些反應,,隨時要往前進的狀態(tài),,我會很有安全感?!?/p>
那個下午3點鐘,,曾美慧孜坐在墨綠色的餐廳里,充滿欲望,,不斷地把自己放到危險境地中,,又不斷掙脫,自負又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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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野馬出門
在香港導演陳果的“妓女三部曲”(《榴蓮飄飄》《香港有個荷里活》《三夫》)中,,《三夫》是最后一部,與第二部隔了17年之久,。
2018年1月份,,這個從南方來的導演裹在自己的風衣里,坐在曾美慧孜對面,,背靠在椅子上,,盡量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聊天一個小時便結(jié)束了,沒有講到任何關(guān)于影片的事情,?;氐郊依铮阑圩巫隽艘粋€夢,,許多大魚在夢境里游動,。
沒消息的兩三個星期過去之后,導演再次約曾美慧孜見面,,在同一家咖啡店,,導演把身體湊到桌子邊,開始給她講電影里潮濕的故事場景,。他們聊了沈從文的《丈夫》,,那是電影的靈感源頭;聊了盧亭傳說,,那是女主角小妹的神性形象——半人半魚的生物,。說得更明白些,小妹是一個智力低下但有著極強性癮的女孩,,她只能發(fā)出簡單的音節(jié),,與三位丈夫結(jié)婚,他們將小妹在不同港口間運輸,,賣色斂財,。
角色需要增重,曾美慧孜就一頓吃五個漢堡,,重得上樓喘氣,。她的好勝心會在某些時候醒轉(zhuǎn)過來,“我知道那個時刻對我重要,,就一定會超出正常女孩的羞恥心十倍以上,,豁得出去?!币粋€半月內(nèi)增重三十斤后,,她一個人去了香港。
這是她第一次到香港,,那是個落差非常大的城市,,無論是高樓與地面,還是其中人們的生活,。她聽不懂周圍人在講什么,,出門都不敢打車,甚至感覺不到導演傳遞出來的信息,,幾乎就是影片中女主角小妹的處境——一條生活在人群中的魚,。
之后的三個月里,,基本上每天早上6點到晚上12點都要在船上拍戲?!懊恳粓鰬蚨际侵貓鰬?,情緒要頂?shù)筋^的那種,一下子要燒破天際,。”《三夫》中有大量高難度鏡頭,,有一回拍攝,,她直接被扔進水中。
但她仍是處于真空狀態(tài),,陳果告訴她,,她演的是一條魚,永遠不要去想更多問題,。她有時候會揣測周圍工作人員的心理:他們一定也蠻郁悶的,,她是女主演誒,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們再說什么,,不如你快叫她來吃飯吧?
于是,,只能“按照直覺一直走,,反正每天就感覺騎了一匹野馬,騎出去了,,只要能活著回來就行” ,。
把自己置入絕境,只剩下求生的欲望,,這是曾美慧孜剔除雜念的方法,。
在2018年底上映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曾美慧孜出演了call機,,戲份很少,,唯一清晰露臉的一次是和羅紘武吃宵夜,幾乎不會引起別人注意,。拍攝時有其他狀況導致曾美慧孜的拍攝延期,,她就一直待在凱里。早上起床吃一碗辣雞面,,“到達人生巔峰”,,去書店泡一天,晚上再吃一頓夜宵,,“到達人生巔峰,?!?/p>
有一回導演畢贛碰到曾美慧孜,她像個忍者一樣穿了一件運動服,,滿頭大汗地健身回來,;再碰上她,就是她剛從書店回來,,說“唉導演我已經(jīng)把那個圖書館的書都看得差不多了”,。
期間她推掉了其他片約,想去片場看幾位前輩拍攝又怕麻煩劇組人員,,安靜地待在畢贛在凱里建造的那艘宇宙飛船里,,準備她的上場。沒有被剪進影片的拍攝素材里有這樣一場戲:call機知道自己的丈夫要和情人走了,,她在舞廳里喝了酒砸碎酒瓶,。那場戲從凌晨4點開始拍,曾美慧孜喝光了二十多瓶啤酒,,每次都要一口喝光,,拍完的時候已經(jīng)暈暈乎乎。
曾美慧孜總說“戲比天大”,,因為演戲是她唯一可以篤定的事情,,乃至在四年前某個夜晚遇到的一次車禍中,意識消失的前一刻,,她想到的是“我還蠻想做一個電影演員的”,。但是毫無雜念要到什么樣的程度?如何瘋魔才能成活,?
在香港拍《三夫》時,,她有一場在天臺拍攝的戲:小妹把自己的婚紗從一幢30層的民居樓頂往下扔。曾美慧孜走得離欄桿越來越近,,一直沒有停下,,欄桿貼到了她的腿上,她又把身子探出去,,就要往下掉,。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的曾美慧孜也被自己嚇到,。她和小妹待得太久了,,“沒有考慮到會掉下去,或者當時會覺得如果我掉下去了,,可能這個角色就永恒了,。就有那么一瞬間,真的好可怕,?!?/p>
“有必要嗎,?”
“但是有些東西就是這樣,用《色·戒》里面的一句臺詞講,,那種情緒就像蛇一樣,,往我的心里愈鉆愈深,我得像奴隸一樣地讓他進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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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我創(chuàng)造的美”
因為骨架大,身材豐滿,,曾美慧孜和纖弱的角色總是不搭邊,,她喜歡穿一些男裝,這樣能讓她覺得自己“嬌小”一些,。初出茅廬時演青春期虎頭虎腦的孩子恰到好處,比如《蘋果》里犟脾氣的洗腳城小妹,。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她嘗試塑造更多成熟女性的角色。
“我對演員職業(yè)生涯總覺得會有突破,,我不想做之前別人做過的事情,。我總覺得會有另外一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雖然這種方式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點零幾,。所以說每一次我都會進入到一個絕境當中,,每一次都基本上算是死里逃生。但這種絕境我是一定會制造的,?!?/p>
第一個來臨的成熟女性角色就是《冥王星時刻》中的春苔,“多好聽的名字啊,?!边@次的角色是個撫養(yǎng)獨子的寡婦,在山村里遇到了前來為電影采風的導演,,寡婦的歡喜,、局促和搖搖欲墜的情欲都顯露出來,像《菊豆》中遇見侄兒的菊豆,,也像《太陽照常升起》中暗戀梁老師的林大夫,,“總是濕漉漉的?!?/p>
巫山潮濕隱蔽,,曾美慧孜拍戲的片場旁邊有個巨大的天坑,傳說那里住著蛇王,,她把那種神秘氣場留在了角色中,?!皬某尸F(xiàn)女性身體的方面來看,她是主動的,,但那種主動不在于取悅和挑逗,,不在于炫耀,而在于一種動物性本能的生命力,。在一個環(huán)境當中它就是最雄壯的,,也是荷爾蒙最旺盛的?!?/p>
導演章明說,,他在執(zhí)導《冥王星時刻》時發(fā)現(xiàn)曾美慧孜總是一個人沉默地待在一邊。合作之前他從來沒有看過曾美慧孜的電影和電視劇,,在一次電影活動上見面時,,覺得對方有種“樸實和妖冶混雜在一起的氣質(zhì)”?!八L相的美感介于普通人和妖精之間,,結(jié)實肉感,也很有內(nèi)心的沉淀,?!?/p>
拍攝當天,攝影師提前囑咐她帶上一深一淺兩套服裝,,深色便是那件皮質(zhì)的厚重外套,,長及腳踝,添了厚實的絨毛,,充滿吉普賽風格,,選造型時她拿起那件外套在身上比了一下,說,,這件“比較我”,。
金馬獎過去兩個月后,曾美慧孜憑借《三夫》中的小妹一角獲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的最佳女主角,,對于她來說,,跨過了一步之遙。
曾美慧孜享受并且迷戀女演員這個職業(yè),,有時候她去參加一些盛典或者出席活動,,看著女演員們一個個走過紅毯,感覺像是從一個個房間里走出的精美的藝術(shù)裝置,,打磨許久然后在紅毯上走過十幾秒鐘,,那種場景讓她覺得魔幻。女演員在她看來是世界上最美艷的生物——美艷且復雜。
她喜歡鞏俐,,喜歡胡蝶,,喜歡索菲亞·羅蘭,喜歡瑪麗蓮·夢露,。
“演員就是社會形態(tài)最表象的特征,。我是豐滿型的演員,要在前幾年的話,,我絕對是胖子,。但是現(xiàn)在大家不這么說了,大家渴望看到讓他有安全感的東西,,這也就是說大家渴望看到一些有力量的東西,。”她說,,“表演有時候是巫術(shù),。”
但就像那座高達8米,、耗資500萬人民幣,,短暫出現(xiàn)在中國西南城市的雕塑一樣,瑪麗蓮·夢露最后只是被固定成一個跨越時代的性感符號,,或許這是時間流變不可避免的結(jié)果。
“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把你自己給擊垮了,,那是非常痛苦的,,最后跟你搏斗的是你自己的美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部分?!?/p>
曾美慧孜害怕那些豐富的表演在被馴化之后發(fā)生不可逆的損耗,,對于她來說,保有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不斷陷入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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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北京
編輯?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