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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關(guān)注丨一場姐妹的美食聚會,, 蘭嶼女人教我的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金其琪 日期: 2019-01-12

到今日,,她們能夠煮出這一大桌子美食,,背后是每一個女人在遠離蘭嶼的婚姻和家庭中,漫長的適應(yīng)與學(xué)習(xí)過程

頭圖:從飛機上看蘭嶼? 漢堡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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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16日,,周日晚上,,我正和一群朋友在臺北的家中吃著魚湯火鍋。羊肉,、牛肉,、蝦仁、魷魚,、凍豆腐,,配上梅酒和汽水,搖擺的背景音樂卻突然被電話鈴聲打斷,。

我接起電話,一個女聲傳來:“你好,,我們是船購網(wǎng),,請問你是不是訂了我們的船票?”一種奇妙的興奮感從我的脊背迅速躥上頭頂,,我簡直快要笑出聲來:“噢,!你就是最近蘭嶼那個詐騙集團對不對,?”我還想問下去,對方立刻掛斷了電話,。

我雀躍極了,,轉(zhuǎn)過身對朋友們大喊:“天哪!我接到了蘭嶼人才會接到的詐騙電話,!”朋友們?yōu)槲覛g呼大笑,。

前一晚,同樣是一場聚會,,我剛跟六個生活在臺北與新北市的蘭嶼女人吃了同樣豐盛的一餐,,地點是新北市的樹林區(qū),距離臺北市中心30分鐘火車的小城,。

過去兩年,,從最初作為觀光客到訪蘭嶼,到作為當(dāng)?shù)厝说呐笥?,再到作為記者,,我一直在嘗試接近蘭嶼。半年前,,我的身份轉(zhuǎn)化成一個人類學(xué)研究者,,以蘭嶼女性作為研究對象。這個距離臺東90公里,、離菲律賓巴丹群島99公里的小島,,是在臺灣東海岸以外,屬于達悟人的小島,。達悟人屬于austronesian(南島語系),,依海而居,過去,,男人們潛水射魚,,女人們上山耕種。直到1895年之后,,日本人,、西洋傳教士和來自臺灣本島以及國民黨軍隊的漢人,才陸續(xù)進入并改變了這座小島,。

臺北到蘭嶼的距離超過400公里,,要先搭火車到達臺東,再從臺東搭三小時的船或16座的小飛機,,才能到達,。秋冬季節(jié),黑潮大浪與東北季風(fēng)常導(dǎo)致停航,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正所謂“來蘭嶼,送關(guān)島”,。我的主要生活場合都在臺北,,無法承擔(dān)這樣的交通風(fēng)險。礙于這樣的不便,,我??鄲雷约汉茈y融入研究的田野。

不過,,那通詐騙電話似乎改變了些什么,。

1960年代的蘭嶼農(nóng)場地圖

我一直在社交媒體上追蹤蘭嶼的信息,早在半個月前,,就聽說了這個詐騙集團的事,。這個詐騙集團似乎盜取了臺東往返蘭嶼的主要船公司“綠島之星”的客戶名單,打電話給曾經(jīng)訂票的村民謊稱訂票資訊遺失,,要村民再次匯款,。蘭嶼不大,人口不過三千,,各家?;ネㄓ袩o,幾乎人人都沾親帶故,,消息很快傳遍全島,。接到詐騙電話后,我迫不及待地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一位嫁到蘭嶼近十年的臺北朋友酸溜溜地留言道,,連她都沒有接到。我又把這件事和防詐騙信息傳給了我訪問過的所有蘭嶼女人,,收到大家回復(fù)的時候,,突然有一種邁進之感,我是不是終于要開始進入這座小島了呢,?

又或許——回想前一晚的那場姐妹聚會——我早已經(jīng)比自己想的,,要更加接近蘭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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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堂達悟語課,,芋頭,、sisi與麻油雞

2018年9月開始,我每周六都會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去臺北的部落大學(xué)見顏姐,。蘭嶼有六個部落,,分別為靠臺灣本島一側(cè)的椰油、漁人,、紅頭,和后山的東清,、野銀,、朗島。四十多年前,,顏姐離開她的野銀部落,,來到臺北工作、讀書,,漸漸成為部落大學(xué)的達悟語老師,。我是她今年的第三個學(xué)生。

學(xué)達悟語的人很少,,不少學(xué)生本身是出生在都市的“蘭二代”,,通過達悟語考試,考高中,、大學(xué)就能加分,,也因此考完就散去了。因為人少,,我們的課程總是在聊天,,我會借課程內(nèi)容問顏姐許多蘭嶼的事,顏姐也總問我,,一個人在臺北,,會不會孤單?怎么煮飯,?她就這樣成了我在臺北的第一個受訪者,。

2018年12月15日是我們這學(xué)期的最后一堂達悟語課,課上,,顏姐說課后要帶我去一場聚會,。于是我們先搭地鐵,再搭火車,,一路自南港穿過臺北市區(qū)向西南而行,,經(jīng)過萬華、板橋,、浮洲,,終于抵達新北市的樹林區(qū)。在一間小小的鐵皮貨倉里,,一個溫暖的小房間,,顏姐的親戚莉莉姐正等待著我們。

這是一個堆滿貨物的小房間,墻邊一張狹窄的雙人床,,一半用來堆放雜物,,一半用粉紅色的布簾子罩住,用來睡覺,。報紙糊住了房間的窗,,確保一些隱私。這就是莉莉姐和丈夫共同經(jīng)營酒水飲料批發(fā)的生活空間,。

我們圍坐在茶幾旁,,桌上食物之豐盛,簡直像是廚藝大賽,。來自漁人部落的丹姐帶來了蘭嶼的飛魚,、芋頭、螺貝類 sisi (食物名)和類似山藥的 batan(食物名),,還有客家風(fēng)味的鹵肉,、鹵豆干、鹵雞腳,。椰油部落的欣姐帶來了宜蘭草蝦和辣炒東風(fēng)螺,。野銀部落的莉莉姐和于姐則一起煮了一大鍋麻油雞,還準備了各種蔬菜,、水果,、花生米和酒。我和顏姐帶去了核桃桂圓蛋糕,,作為飯后甜點,。

飛魚芋頭batan 圖/金其琪

顏姐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參加這樣的聚會了。雖然大家都叫她姐,,但其實她的年紀比我母親還要大,,按輩分算,她也是在座所有蘭嶼姐妹的長輩了,。她在1960年代就離開蘭嶼,,初中一畢業(yè)就登上貨船,在甲板上空著肚子捱七八個小時,,抵達臺東,。那是臺灣少數(shù)族群勞工大量進入工廠的年代,主要在臺北,、新北,、桃園和臺中,大多是學(xué)姐帶學(xué)妹,、同學(xué)帶同學(xué),、老鄉(xiāng)帶老鄉(xiāng),,大家一起在工廠吃住生活。但她偏偏是最優(yōu)秀的那個女學(xué)生,,有一個保送名額去臺東師專,,卻因為老師覺得培養(yǎng)女生風(fēng)險大,而讓給了一個男同學(xué),。不甘心的她在工廠做了沒多久,,就去讀夜校,白天則找幼兒園工作,,一心想要當(dāng)老師。十年夜校生活,,她終于拿到曾經(jīng)唾手可得的教師文憑,,可是和蘭嶼姐妹們共同打拼的時光,她卻錯過了,。

人生邁入六字頭,,當(dāng)晚這樣的姐妹會里,凈是她的小輩,,生活年代不同,,交集更少。還是我提起想認識她的蘭嶼朋友們,,她才到處問一問,,剛巧,撞上了這次聚會,。年輕一輩的蘭嶼人,,出來工作、讀書,、結(jié)婚的比顏姐那個年代的更多,,也更容易聚在一起。比如莉莉姐和其他幾位,,年紀都在40歲上下,,因為蘭嶼只有一所高中,所以她們通通是高中同學(xué),,每一兩個月都會這樣聚一次,。

不過,蘭嶼的食物帶到北部不容易,,即使是用快遞,,也有食物保鮮的問題。因為顏姐是稀客,,我又是新客人,,當(dāng)晚才有飛魚,、sisi 、batan 和芋頭這種“蘭嶼特供”,。飛魚,,達悟語叫 libangbang,是達悟人最重要的食物之一,。每年春夏季節(jié),,黑潮會帶來大量的飛魚,達悟男人制造拼板舟,,就是為了在飛魚季出海,。一艘可坐10人的拼板舟要用五種樹材、27塊木板拼成,,男人們在夜間出海,,飛魚會因為躲避鬼頭刀魚的追趕而飛上水面,落入拼板舟中,。捕獲的飛魚可以直接水煮,,佐以少量海水作為鹽巴調(diào)味,也可以從魚肚中央剖開,,抹上鹽巴曬成魚干,。我們當(dāng)晚吃到的,就是丹姐從蘭嶼帶來的飛魚魚干,,魚身劃了漂亮的三刀,。

人類學(xué)家鳥居龍藏在19世紀拍攝的蘭嶼拼板舟

而芋頭、sisi 和 batan,,則是蘭嶼女人生產(chǎn)的食物,。不管在旅游宣傳還是學(xué)術(shù)研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蘭嶼總是以最吸引人眼球的飛魚和拼板舟文化示人,,男性的角色很受注目,女性則隱匿在山林和海灘,。但其實,,蘭嶼人不種植水稻或小麥,女性種植的芋頭就是他們最重要的淀粉來源,。蘭嶼的芋頭是水芋,,達悟語叫 soli 或 sosoli,還可細分為許多種,,不同于臺灣本島種植的旱芋,。傳統(tǒng)達悟女性在水芋田的勞作是全年無休的,每天都要上山,,芋頭的產(chǎn)量,、外觀,,田里是否有雜草、蟲子,,是否有淤泥堵塞灌溉的水源等等,,都事關(guān)一個女性的榮耀。

sisi 圖/金其琪

顏姐小時候就跟著母親上山,,種過芋頭,。她記得母親就算生完孩子也不會坐月子,第二天就上山勞動,,但這不僅是因為對食物的需求,,也因為蘭嶼人覺得勤勞是種美德。不過,,貨幣經(jīng)濟和學(xué)校教育進入蘭嶼,,不管是7-11和超市販賣的大米、面條,,還是學(xué)校供餐的米飯、饅頭,,都從小塑造起新一代蘭嶼人的飲食習(xí)慣,,也讓年輕一輩越來越不看重芋頭的價值,但堅持耕種的老人家也還大有人在,。

用手掰一口飛魚干,,就一口芋頭,是丹姐教我的吃法,。水煮的芋頭平淡無味,,飛魚干則咸味頗重,正好中和,。丹姐見我一直用手剝 sisi,,叫我先吃主食,因為她們通常把 sisi 當(dāng)作零食,。Sisi 是女人們在海灘的潮間帶采集的一種貝殼類,,外殼粗糙,上面還附著一些干掉的海藻,,肉質(zhì)棕黃色,。除了 sisi 之外,傳統(tǒng)的蘭嶼女人還會在潮間帶采集海菜,、螃蟹,、龍蝦和其他貝類、螺貝,,螃蟹爪子串一串,,就是孩子最愛的玩具,。只是如今,會做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水芋田 圖/小馬

丹姐把 sisi 和蔥,、辣椒一起炒,吃起來咸,、腥,、辣,顯然不是蘭嶼原本的口味,。再看她煮的鹵味,,也是濃油赤醬,倒像是客家風(fēng)味,。原來她的夫家是客家人,,她吃著莉莉姐煮的麻油雞,想起自己坐月子的時候,,婆婆照顧她,,煮的麻油雞味特別重,她每天都要吃一碗,,雖然不習(xí)慣,,也吃下去了。久而久之,,她學(xué)了客家人的口味,,做菜也像客家人。顏姐的妹妹曾告訴我,,她們少時離家便很少回去,,母親本身不會做,也沒有人教她們漢族人的煮菜方法,,漢族人用的油,、鹽、醬,、醋,,什么清蒸、紅燒,、鹵味,,甚至包餃子、包粽子,,都要自己從頭開始學(xué)起,。到今日,她們能夠煮出這一大桌子美食,,背后是每一個女人在遠離蘭嶼的婚姻和家庭中,,漫長的適應(yīng)與學(xué)習(xí)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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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場回憶:牛與Batan的故事

桌上還有一樣我沒見過的蘭嶼食物,我起初以為是山藥,,沒有在意,,但顏姐告訴我說,那是水煮 batan,。Batan 和芋頭一樣,,是山上的根莖類作物,口感卻是黏口,、綿軟,,既不是脆脆的,也不是沙沙的,,和我至今吃過的所有山藥都不相同,,感覺像是山藥界的年糕似的,天然微甜,,特別好吃,。她們都不知道 batan 的漢語名是什么,不過莉莉姐說,,batan 這個名字,,在她的部落曾差點惹出大事。

莉莉姐記得,,在她小時候,,她們野銀部落曾有一個當(dāng)?shù)厝瞬闪?batan 下山,。正巧,,這個當(dāng)?shù)厝擞錾狭藦暮_吇貋淼摹鞍⒈纭保⒈缇蛦枺骸斑@是什么,?”當(dāng)?shù)厝苏f:“Batan,。”阿兵哥聞言暴怒:“你敢說我是王八蛋,!你再說一次,,這是什么?”當(dāng)?shù)厝藞猿终f:“這就是 batan,?!卑⒈缇蛯Ξ?dāng)?shù)厝舜蟠虺鍪郑?dāng)?shù)厝诉€手,,兩人打成一團,,驚動兩邊的人都來幫忙,就這樣引起了一場斗毆,。

這竟是在座每個蘭嶼人都聽過的事,,她們只當(dāng)成是席間的笑話,,我卻無法釋懷。蘭嶼的阿兵哥,,是誰呢,?莉莉姐繼續(xù)說下去,她三杯酒下肚,,醉得開心,,開始講起童年的故事。她先是說顏姐家在她家上面的山坡,,自己有一次背著很重的東西跌倒,,被顏姐的爸爸看到,老人家立刻擊打胸膛怒目而視,,做出驅(qū)趕惡靈的姿勢,。蘭嶼人篤信惡靈 anito 是一切厄運的來源和象征,莉莉姐說,,她知道老人家是在“幫我趕走那個鬼”,。說著說著,她又說起自己小學(xué)的時候,,因為太頑皮,,總讓部落的其他孩子討厭。她頑皮的方式別的部落還真學(xué)不來,,因為,,她的頑皮與牛有關(guān)。

蘭嶼本沒有牛,,也沒有“阿兵哥”,。直到1958年,國民黨軍隊為了淘汰軍中過剩的人員,,推動“靖民專案”,,在東臺灣的荒地建立多個農(nóng)場,派這些人力去開墾,,蘭嶼農(nóng)場就在這一年成立了,。因為地處偏遠外島,被派到蘭嶼農(nóng)場的總是素質(zhì)最差的阿兵哥,,不少人曾經(jīng)違反法紀,。國民黨軍隊派了一個連的兵力來管理蘭嶼的農(nóng)場,最多時有七八百人在此服役,,多是外省老兵,。除了農(nóng)場外,還有關(guān)押重刑犯的勵德班,人數(shù)曾經(jīng)多達一千,。多個農(nóng)場中,,就數(shù)野銀部落的永興農(nóng)場最大,也就是莉莉姐所在的部落,,自然也有最多的牛,。農(nóng)場帶來的牛,一度繁殖到八百多只,,蘭嶼人沒見過,,只道那是“一批好大好大的動物”,牛群在部落里亂走,,在當(dāng)?shù)厝说挠箢^田里吃草,、喝水,踩壞作物,,吃當(dāng)?shù)厝说牡毓?,憤怒的?dāng)?shù)厝嗽鵀榇撕娃r(nóng)場的軍人發(fā)生嚴重的斗毆。

曬飛魚干 圖/小馬

莉莉姐當(dāng)年還小,,只覺得牛又大又蠢真好玩,,總在上學(xué)的路上逗牛玩。那時野銀部落還沒有小學(xué),,大家都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到東清部落去上學(xué),,總是結(jié)伴出發(fā)。路上總有大黃?;蝸砘稳?,她就跑到隊伍的最前,然后撿起小石子丟到牛的身上,,拔腿就跑,,害得一整隊上學(xué)的小朋友都要被牛追?!肮植坏媚闩懿侥敲纯?!”丹姐哈哈大笑,,“原來都是被牛追出來的,!”莉莉姐既覺得好笑,又有點得意:“對啊,,我后來可是校隊的呢,!”

拼板舟 圖/漢堡

同樣是關(guān)于農(nóng)場,顏姐的童年記憶就沒有那么快樂了,。她記得小時候上學(xué)總是要趕緊出門,,生怕落在人后,不能跟大家一起走?!耙驗槁飞隙加心切┓溉税?,有時候在田里,我們女孩子見到真的是怕死了,?!彼f。農(nóng)場和勵德班因為工作量大,,不時有人逃脫,,更曾有全島動員搜捕逃犯的事發(fā)生。也有農(nóng)場人員言語調(diào)戲乃至性侵當(dāng)?shù)嘏缘氖掳l(fā)生,,更在野銀和東清部落引發(fā)過斗毆,。

這些事,年紀稍大的丹姐還有些印象,,曾聽長輩說過,,但其余的幾人都已經(jīng)不知道了。蘭嶼農(nóng)場直到1991年才撤出蘭嶼,,這些阿兵哥中,,有四人留在蘭嶼,其余都回到臺灣本島,,當(dāng)中更有不少人娶了比自己年輕幾十歲的蘭嶼姑娘,。這段歷史少有人提起,不論是蘭嶼人,,還是當(dāng)年的阿兵哥,,都不太愿意談?wù)撧r(nóng)場的事,比起日治時期留下的調(diào)查報告,,以及后來的學(xué)者們對蘭嶼海洋文化,、語言、經(jīng)濟,、社會組織,、醫(yī)療、宗教等等進行的巨細靡遺的研究,,這段不愉快的歷史,,就像是消失的30年一般。

招魚祭 圖/漢堡

在餐桌上,,這個話題也很快被帶過了,,只剩微醺的莉莉姐一遍一遍重復(fù)自己追牛的好笑故事。吃得差不多,,我開始沉浸于荔枝味的果酒,,那邊廂,,終于來到欣姐的主場,蘭嶼式的家庭卡拉OK,,開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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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情歌與飛魚之歌

我是90年代生人,記憶中只在很小的時候,,很可能是小學(xué)之前,,見過這種家庭式的卡拉OK。然而這在蘭嶼很常見,,蘭嶼沒有 KTV,,但有蘭嶼卡拉OK,設(shè)備就是這種背投式的方盒子小電視點唱機,,附帶一個可以升降音調(diào)的遙控器,,和一本厚厚的歌曲編號本。任何歌曲的背景音樂聽起來都是同一種樂器演奏的,,像是手風(fēng)琴,,歌詞當(dāng)然會滾動出現(xiàn),但背景畫面永遠是一些外國的風(fēng)景,,山,、樹林、草原,,或是歐式的教堂,、穿風(fēng)衣的金發(fā)女子等。莉莉姐家的點唱機還有兩個高聳的黑色大音箱,,聲音十分洪亮,,話筒也有三只,可以說是姐妹聚會的最佳配備了,。

老式電視點唱機 圖/金其琪

眾人中打扮最俏麗的正是最會唱歌的欣姐,。她熟練地掏出莉莉姐放在點唱機上的編號本,一口氣點了五首歌,??上У氖牵母璐蠖辔叶紱]有聽過,,但聽得出,,都是早年間在臺灣流行的普通話歌曲。莉莉姐的歌本我熟悉一些,,她手抄了兩頁常唱的歌,,注明是“莉歌”,,當(dāng)中有《追風(fēng)的女兒》,、《容易受傷的人》、《南屏晚鐘》、《一萬個舍不得》,、《夢醒時分》,、《我是一片云》,還有一首注明“輕快”,,是鳳飛飛的《夏艷》,。顏姐說,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這樣唱過歌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首會唱的,,是葉倩文的《選擇》。她的唱法和欣姐不同,,不是很現(xiàn)代的流行音樂的唱腔,,更像是一種吟唱。她一開口,,莉莉姐就微紅了眼眶,,“她唱歌就像我媽媽一樣?!?/p>

也正是顏姐的吟唱和清唱,,那幾首點唱機中沒有的歌,才是我那一晚最愛的,。她唱:“遙遠的故鄉(xiāng)高高的月亮,,請你抬起頭來看看那個星月光?!边@是《涼山情歌》,,臺灣著名的林班歌,臺灣少數(shù)民族勞工歌曲,。五六十年代,,大量臺灣少數(shù)族群勞工離開家鄉(xiāng),到深山中從事林業(yè)相關(guān)工作,,例如造林,、開路等,工人們在山中住在一起,,幾個月才能回一次家,,思鄉(xiāng)之際,便唱歌抒發(fā)心情,。這一批林班歌曲,,是最早以漢語填詞的臺灣少數(shù)族群創(chuàng)作歌曲,因為各地人的語言不通,,所以才用漢語填詞,,方便合唱,,但曲調(diào)又糅合了各地傳統(tǒng)歌謠的旋律。除了《涼山情歌》之外,,這些林班歌還包括《牽牛哥》,、《小米酒》、《情人的眼淚》,、《可憐落魄人》等,。顏姐會唱,是因為她也曾短暫地做過林班,,吃過那個苦,,所以也記得那個歌。

林班歌中也有臺灣少數(shù)族群語言的歌曲,,達悟語也有,,顏姐也唱了一首。達悟語歌一出,,在座的人都開始拍手,,顏姐也一首接著一首,有的歌詞忘了,,莉莉姐和丹姐就拿起話筒加入,。最后一首達悟語童謠《飛魚之歌》,流傳最久,,全場都會唱,,連我也能學(xué)會。歌詞是:

tay yaro libangbang (收獲滿載的飛魚?。?/p>

nani tawaz ni yama (都是我爸爸捕的)

ko tey masarey (我是多么興奮)

inawey no mangdey doa raraw (愿每一天都如此美好)

“這里是小蘭嶼噢,!”唱完,丹姐笑了,。

蘭嶼人以拼板舟捕撈飛魚

我是彌飛浪

很快,,夜就深了。我和顏姐還要搭火車回臺北,,不能再留,。離開之前,我唱了整冊歌本上我唯一會唱的歌,,《夢醒時分》,,也算稍微對得起姐姐們的招待。忙著吃喝聊天,,關(guān)于我的名字怎么寫,,我來做什么,我對蘭嶼有多少認識,,我都是在離開前才逮著空隙告訴姐姐們的,。

在這場聚會之外,,我還訪問了蘭嶼的一位女紀錄片導(dǎo)演和一位女咖啡師。我希望把這樣的田野調(diào)查一直繼續(xù)下去,,希望了解她們的生命史,,看到她們的困境,、適應(yīng)和生活之創(chuàng)造,。顏姐沒有孩子,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我,,每次見面都給我?guī)?、餅干。下課后,,她若是要去見朋友,,總會要我陪她去忠孝復(fù)興站的順成蛋糕店買桂圓蛋糕,也總買給我吃,。那是她初來臺北時,,最愛的蛋糕店?!疤鹛鸬?,以前在蘭嶼沒有面包吃,就很喜歡呀,?!彼貞浿V皇乾F(xiàn)在她不能吃太多了,,怕太甜太油,,像每個都市白領(lǐng)女性一樣。

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蘭嶼婦女 圖/漢堡

顏姐還給我起了一個達悟語名字,,叫 Si mivilang,,希·彌飛浪,,意思是會讀書的人,。我的達悟語學(xué)得不好,要成為真正的彌飛浪,,路還很長,。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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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撰稿? 金其琪? 發(fā)自臺北,、新北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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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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