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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墳?zāi)膬喝チ耍?/p>
宿遷鬧市區(qū)的楚街,。整齊劃一的時尚酒店,、古董商鋪,,標(biāo)配的灰瓦紅梁,,人流熙攘。朱天文和朱天心覺得好玩,,又有點頭暈?zāi)垦?。若不是同行的親戚還記得大概方位,她們壓根沒法辨認(rèn)祖輩們仙去后棲身過的方寸之地,。
“原來就是一塊棉花田,,旁邊是大豆田?;臎龅煤?。”姐妹倆回憶,?!艾F(xiàn)在上頭就是個餐廳了,虧得姑奶奶們的后人能認(rèn)出來,,說是哪口井,、哪棵樹,我們于是就約在餐廳門口見,?!?/p>
作家朱天文、朱天心生長于臺灣,。父親朱西甯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有兩個:山東臨朐,,和他的出生地宿遷。
“我們在臺灣的身份證件上填的籍貫都是山東臨朐,,1988年跟著父親第一次回大陸的時候,,才知道老家竟然在蘇北的宿遷。原來百年前,,父親的爺爺從臨朐出發(fā),,帶著妻兒出去討生活,也不曉得要去哪里,,就往南去吧,。一直走到宿遷。有一天在井邊打水,,一個地主看到這壯漢(朱西甯父),,打的第一盆水是給他父親洗干凈,還為他準(zhǔn)備飲水,。能吃苦,,又本分,就留他們下來當(dāng)長工,。從此朱家才在宿遷落腳,?!敝焯煳拿枋觥?/p>
轟轟烈烈的大陸建設(shè)潮,,改造甚或抹去舊時的家園,,對經(jīng)歷過臺灣經(jīng)濟提速、城市更新的朱天文姐妹,,本也不會太過驚奇,。2018年秋天,為《他們在島嶼寫作》的朱家篇拍攝紀(jì)錄片,,她們再一次返鄉(xiāng),。這一回,“文明城市示范街”的建筑把朱西甯親手修葺過的朱家祖墳舊址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徹底從視野里清零,。
“一直想找的黃河廢古道,全部成了生態(tài)公園,。還要走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白馬湖,,再過一個非常浩渺的湖,到了湖對岸的一個小沙洲,,才看到父親筆下所謂的下湖,。”
那么在乎故鄉(xiāng),,為了修族譜,、建祖墳、老家孩子上學(xué)傾盡力量的父親,,在天上有知,,會不會難過?
朱天心覺得還好,?!八倘辉谌耸篱g有一個身份是為人子,可父親很早就告訴我們,,道統(tǒng)重于血統(tǒng),。我覺得他對血緣也盡了責(zé)任,是可以超越這些(變遷消逝),,甚至笑著面對的,。至于尋什么什么不遇,這也是那一代人或是我們的真實處境,。你在歷史上這頁翻過去了,一點痕跡都沒,,只能用文字,、用其他的什么來保留它,。”
朱西甯很早就意識到,,唯有文字可以永恒,。他畢生大半時間筆耕不輟,被譽為“最后一位民國小說家”,、“臺灣第一位新小說家”,。只是因了外省人身份,在島內(nèi)被有意忽視,。大陸也是直到近60年后,,才出版他早期的經(jīng)典小說《鐵漿》與《旱魃》。
朱西甯的《鐵漿》和《旱魃》在大陸首發(fā)式現(xiàn)場 圖/楊明
讀朱西甯的作品,,與探尋這個文學(xué)世家的生命旅程,,難言輕松。盡管朱西甯本人反對用“原鄉(xiāng)作家”來定義自己,,但唐諾認(rèn)為,,拋開文學(xué)評論取向,正是朱西甯長達(dá)一生的書寫,,幫助作者不斷地踏上返鄉(xiāng)之路,,最終抵達(dá)精神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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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性
朱天心穿得素樸,,樣式簡單的棉布衣褲,,襯得眉眼越發(fā)清明透亮。初次在老家見到朱家后代,,她發(fā)覺“那務(wù)農(nóng)的,、做黑手的、剛放學(xué)的……皆一臉雀斑,、見人就臉紅的神情,,哇好像在照鏡子,我既吃驚也眼熱,,原來自己(的雀斑臉)并非石頭里出來的,。”
過得再拮據(jù),,朱家餐餐都像除夕團(tuán)圓飯,,一定擺妥桌子,全家大小坐定了才一道吃,。在他家住過的阿城曾經(jīng)邊抽煙斗,,邊望著那一桌驚嘆:“真是山東農(nóng)民!像要下田干活兒似的頓頓扎實,!”
雖然朱西甯一步不曾踏進(jìn)山東,,但摘高粱葉兒,、栽紅芋、抓螞蚱,、牲口打號子,,夏天躲伏、冬天烤火的民俗農(nóng)情,,兩地相差無幾,。
少時顛沛,成年后遷去臺灣,,而立之后動筆寫《鐵漿》的朱西甯,,緣何可以將童年記憶保有得如此清晰,把農(nóng)耕世相寫得那么充滿質(zhì)感,?
“我猜他幼年就是一個寂寞的小男孩在鄉(xiāng)村里頭,,跟屁蟲似的整天跟著爺爺奶奶。老人們也只好編造故事給父親聽,,里頭會混雜很多山東的風(fēng)土人情,,故事傳說。那些道聽途說,,恐怕已經(jīng)比他當(dāng)時所處的世界更生動鮮活吧,。”朱天文這么看,。
新書發(fā)布會上,,演員趙立新朗讀《鐵漿》中最為戲劇性和濃烈的一段 圖/楊明
新書發(fā)布會上,演員趙立新選擇了《鐵漿》中最為戲劇和濃烈的一段朗讀,。為了與老對手沈家爭奪官鹽承包權(quán),,也為了一雪父親孟憲貴被打敗的恥辱,孟昭有展開了孤注一擲的血拼,,以自殘的方式激將對方,,只求為家族贏得主控權(quán):先是在小腿上插匕首,后來齊根剁了三個手指,。不分勝負(fù)后,,他實施了最后一回合的較量,將血紅滾燙的鐵漿像灌進(jìn)沙模子一樣灌進(jìn)自己張大的嘴巴里,,“凝固的生鐵如同一只黑色大爪,,緊緊抓住這一堆燒焦的爛肉。一只彎曲的腿,,主兒的還在微弱地顫抖……”
莊戶人的俠義,、有種在書中不斷涌現(xiàn)。《賊》中,,怯懦的狄三因母親病重偷了主家的首飾,,未曾想長工魯大個兒冒著族人的敵視,挺身而出為他頂罪,。《劊子手》里,,受刑的漢子把鄉(xiāng)董殺了,,提著血刀上衙門投案,沖著堂上老爺們將唾沫吐過去,,罵道“我莊稼戶唾沫是吐到手心里做活的,,今天吐你們贓官,算我這口唾沫白糟蹋了” ,。
到《鐵漿》,,生的渴望與強韌、死的悲憤與尊嚴(yán),,更是到達(dá)極致,。張愛玲因此贊美這本小說集:“有如戰(zhàn)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與多數(shù)國人失去了錯過的一切,?!?/p>
但血氣之勇逞罷,剩下的恐怕只是鬧劇和無力感,。廈大臺灣研究院助理劉奎指出,,清末民初乃中國遭逢“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大轉(zhuǎn)折時代,而沿海省份山東所感受的歷史晃動尤甚,。小說里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即將鋪設(shè)鐵道,,必然遇到鄉(xiāng)民的抵抗,因為會破壞村鎮(zhèn)風(fēng)水,,類似的情景在《旱魃》中呈現(xiàn)為鄉(xiāng)民毀壞電線桿,,因為“電線桿”的桿與旱諧音。
問題在于,,火車所帶來的現(xiàn)代化完全淘汰了舊的運輸方式,,加之后人的蒙昧和不進(jìn)取,都讓孟昭有驚絕一時的自我犧牲徹底失去了價值,。鄉(xiāng)土社會既有的儀式和尊嚴(yán),、倫理和道德,也逃不脫崩解的宿命,。
有讀者感嘆,,“那樣撼人心魄的時代和寫法都早已一去不復(fù)返了吧!”長期從事比較文學(xué)、后現(xiàn)代研究的戴錦華,,直言自己是朱家姐妹的粉絲,,但從沒讀過朱西甯的作品,“是一種熟悉的寫實,,意味著某種我們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和80年代以后的大陸文學(xué)當(dāng)中,,逐漸生長出來的那樣一種文學(xué)基因?!?/p>
話音婉轉(zhuǎn),,意思卻是明了的,還是有些“傳統(tǒng)”和不合個人趣味,。
對于朱西甯悍厲,、干脆的文風(fēng),少見異議,。讀他的小說,,在鮮活的畫面感和細(xì)節(jié)之外,常會有心口提著的緊張與被錘擊的痛快,。莫言形容朱西甯的語言“強悍,、飽滿、意象豐富猶如激流飛瀑,。這樣的語言需要奔跑著閱讀,,這樣的語言扔到水中會沉底?!边€直言,,如果早幾十年讀到,怕也不會有勇氣寫《紅高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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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溫柔
沒到晚年,,朱西甯一頭浪花般翻卷的銀絲,只剩鬢角的一點黑,,被老三朱天衣打趣“八哥會拿去父親的銀發(fā)做巢”,。身板清癯,鼻梁照挺,,下頜骨的線條幾如直尺,。朝向遠(yuǎn)方的眼神,卻柔和得似乎可以包容天地,。
唐諾說,,“朱先生年輕的時候非常俊美,,一輩子沒有重過50公斤,,到老滿頭白發(fā),,非常好看的一個人??刺煳?、天心長得不錯,其實是不及她父親的,?!?/p>
這樣一個人,卻可使出強悍凌厲的筆調(diào),,刻畫出一眾個性鮮明的鄉(xiāng)野人物,。
身兼閱讀達(dá)人與朱家家人的雙重身份,唐諾看朱西甯,,強烈之外終有一層溫柔的底子和悲憫?!昂汪斞傅目谡D筆伐不同,,朱先生不會像鉛一樣一沉到底。對人性可能的勘探,,較之他人更添幾層婉轉(zhuǎn)迂回,。這或許和他的宗教信仰相關(guān)?!?/p>
朱西甯曾告訴唐諾,,真正的悲劇不是善跟惡的沖突,因為善惡本不相同,,“了不起就是說哪一個獲勝的時候是讓你欣慰開心還是讓你難受而已,。他說真正讓我們有意識的悲劇是善跟善的沖突,即我們所說的價值之間的沖突,?!?/p>
?他的小說《破曉時分》寫的是一個審判時候連呼“威武”的年輕衙役,第一天上工就碰到一個偷情的案子,,女生要被浸豬籠,。最后到底是個冤獄。然而朱西甯無意把審判官老爺們寫成沒心腸的壞人,,“沒有人有心要讓審判歪曲,。可是經(jīng)過整個過程,,不知道為什么走到后來,,就成了一個叫人嘆惋的冤獄?!碧浦Z解釋,。
收入《鐵漿》里的《賊》,,以目睹招賊抓賊全過程的孩子視角來寫,其中的父親(大先生)體恤狄三的懦弱,,也會斥他“敢做不敢當(dāng),,差勁兒”,還在魯大個兒勇敢承擔(dān),、受罰后,,給魯敷藥,安排好妥帖去處,。朱西甯無疑對大先生這樣世故通達(dá)的明智者懷有偏愛——如同沈從文,、錢穆乃至新時代尋根文學(xué)筆下的鄉(xiāng)賢,好像可以把殘酷紛亂的世界給解開來,,對鄉(xiāng)間社會的安穩(wěn)至關(guān)重要,。
“有些時候太強烈會有危險,像魯迅或朱天心都會有,。朱先生肯多看你一眼,,他肯給別人機會?!碧浦Z說,。
朱西甯夫婦加三個女兒,五個B型血,。朱天心調(diào)侃父系如父親和六姑清嚴(yán)正直幽默,、凡事入眼入心,母系則好玩好吃,,依賴退縮怯懦,,而天心的天真勇烈一以貫之?!拔铱慈撕苋菀卓吹饺焙兜牟糠?,非常非常敏感。該做的要做,,該得罪,、該決裂的,也絕不含糊,?!?/p>
1967年農(nóng)歷新年,朱西甯攜妻劉慕沙,,女兒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返回妻子的苗栗娘家,,看望親人 圖/理想國提供
1976年,,客居臺灣的胡蘭成搬到朱家隔壁暫住,,開講易經(jīng)和禪學(xué),文壇各路人馬絡(luò)繹不絕來聽講,,朱家進(jìn)入“鼎食期”,,出現(xiàn)“不得不采以拿破侖陣列式,分批次幾人一組,,盛飯盛湯后行禮如儀,,分別捧碗退下的盛況”。到80年代中期,,蔡琴,、楊德昌、侯孝賢,、詹宏志,、張大春也成為朱家的常客,,朱家成了臺灣新電影運動的策源地,。
再忙亂,朱西甯也會騰出時間給到訪的年輕學(xué)子講解和指點,。漸漸長大的朱天心覺得父親有點離譜了?!八麑W(xué)生耗費了過多的時間,。有學(xué)生把很爛的習(xí)作給他看,他也當(dāng)成一個大師之作認(rèn)真地讀,,認(rèn)真地給別人意見,。有一次我直說,某某人其實是要來追天文的,,不是來那什么(求學(xué))的,。可是父親就說,,他在流亡時期那么地癡心文學(xué),,他覺得那個時候只要有一個前輩可以在關(guān)頭上點撥一下,他便可以少走多少彎路,,從此可以有一個很不同的創(chuàng)作景象,。”天心有些釋懷地笑,,“所以他用這個心來對待那些大量的來追姐姐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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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回
冬天的臺灣,,雪是稀罕物,。媒體報道里,朱天心清晰記得這樣一幕:“四五歲的時候,,很冷的一個清晨,,父親把我們從被窩里挖出來。我們很不情愿被帶到房子外面,,第一次見到葉片上是白白的,。他好小聲對我們說:這就是霜。老家的冬天,,早晨都是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小聲,,好像怕驚破了這個畫面,。”朱天心說,。
朱天心(左)和朱天文? 圖/本刊記者 梁辰
如此濃郁的鄉(xiāng)愁,,緣何在22歲的那年,毅然做出棄文從軍的決定,,南渡來臺,?女兒們多年后方才明白。
朱西甯祖父為清朝讀書人,,后舉家受洗,,祖父成了傳教士??箲?zhàn)期間,,家族為參與游擊隊進(jìn)行地下抗日而加入幫會,但也因此被逐出教會(或為遷徙至宿遷的主因),。在杭州藝專時,,朱西甯讀到與左翼作家風(fēng)格迥異的張愛玲,對文學(xué)世界的興趣由此洞開,。于是,,從遍地戰(zhàn)火走來,唯獨一本《傳奇》始終塞在背包里,,不曾放下,。
另一面,兄姊們不是參加北伐就是抗日,,也給朱西甯的愛國心和政治傾向播下種子,,內(nèi)化了他的民族胸襟。
1949年,,應(yīng)孫立人招募,,朱西甯隨軍來臺,。后來因為文才被提拔,成為與司馬中原,、段彩華等齊名的軍隊作家,。
?“北伐時的革命軍是有光輝的,不是我們認(rèn)識的后來那個腐化的國民黨,。孫立人這位名將是西點軍校出身,,七年新軍,有別于黃埔軍校的系統(tǒng),。父親棄學(xué)從軍是熱血而又鄭重的抉擇,。他說服了最親的六姐和兩位高堂,親自送他到當(dāng)時的南京立志社應(yīng)征入伍,?!蹦隁q漸長,朱天文才悟出其中原委,。
當(dāng)1949年花果飄零,,各自選擇去路的時候,朱西甯對于孫立人的追隨和他堅持的信仰不曾磨滅,。幾年后,,“孫立人案”發(fā)生,一代名將成為權(quán)力斗爭和獨裁統(tǒng)治的犧牲品,。朱西甯心中郁積的不平,,多年后才借由一份自辯文剖白。
那是1994年的一個兩岸三地研討會,,有位評論家寫了一篇《懷鄉(xiāng)作家的原鄉(xiāng)情結(jié)》,把朱西甯與司馬中原的作品歸為“懷鄉(xiāng)之作”,。年屆古稀的朱西甯一生不曾為自己的作品做過任何解釋和辯白,,居然寫了一篇《豈與夏蟲語冰》去回應(yīng)。
“這篇文章里,,他白紙黑字地寫道,,《鐵漿》寫的是家天下的不得善終?!敝焯煳脑谛聲l(fā)布會上道明,。原來,鄉(xiāng)野人物的傳奇,、蒼涼的北國生存意象,、底層鄉(xiāng)土社會的守舊和危機里,包裹著的是對孤傲孫將軍的忠誠,、對權(quán)力傾軋的憤怒,。
像那時的數(shù)萬南下同路人一樣,,朱家住過一個又一個的眷村。從鳳山到桃園,,從板橋到內(nèi)湖……客廳往往不是放著床,,就是放著碗櫥、米缸和縫紉機的雜物間,。板橋的浮洲里淹大水,,整個眷村淹到屋頂差一截,姐妹們跑到鄰居家的小閣樓上看著樂:“鍋子瓢盆都漂了,,我們就站在里間,,腿都泡在水里頭。床邊的那個鞋子也漂啊漂,?!币驗檫@場臺風(fēng)和洪水,孩子們才知道他們其實住在一個沙洲上,。
搬到內(nèi)湖,,夫妻倆才加蓋了婚后第一間屬于他們的臥房,可放下兩張書桌和一個書架——多年眷村生涯里的頭一遭,。
即便如此,,朱西甯也從沒考慮買房子??春钚①t的《童年往事》,,里頭父親死后,母親坐在榻榻米上幽幽感傷,。家具一定要買竹的,,這樣回家(大陸)的時候即便丟了也不心疼;厚重,、穿不上的冬衣要收著,,再窮都不能變賣,不然等到回老家不是又要浪費,?這深深戳中了朱西甯,,因為“人同此心”。
“買什么房子,,安家落戶的,,就不打算回去了么?,!”父親的執(zhí)念,,長年蓋過了女兒們對更大空間的渴望。
關(guān)于外省人的命運,朱天文寫過小說《小畢的故事》等作品,。朱天心則借由寫作《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終于明白,那些年間,,父輩們?yōu)楹螐奈窗褝u嶼當(dāng)作落腳生根處,,“原因無他——清明節(jié)的時候,他們并無墳可上,。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作家鄉(xiāng)的,?!?/p>
解嚴(yán)那年,天好像被“哐當(dāng)”砸開一道口子,。隨后,,眷村拆除,成為歷史,。對一群人,,這是一個更開明時代的起步。對另一群人,,卻是信仰幻滅的過程,。“當(dāng)初,,父輩來臺灣,,付出了他們的自由、青春,、健康甚至生命,。天翻地覆之后,支撐他們可以過窮苦日子的這個信念變成了笑話一場,。他們的黨派,、外省身份,有意被忽視,,包括他的作品、他的存在,。這個部分我是非常非常地替父親不平的,。”采訪時,,朱天心說到這里,,胸口有些起伏。
從眷村走出,,朱西甯終于在景美的山上買下了一個二層樓的小屋,,從此居有定所,。唐諾記得,“當(dāng)時朱老師心情非常差,,真的要安家在這里了嗎,?”
從那時起,生活了30年的島嶼,,成為朱西甯和女兒們不得不去正視和認(rèn)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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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與焦慮
無論心情如何,朱西甯在文學(xué)上的革新嘗試早早便開始,。大陸1980年代出的一本臺灣文學(xué)合集《愛的陷阱》中便有朱西甯60年代末的轉(zhuǎn)型之作《冶金者》,。
農(nóng)業(yè)文明與寫實文學(xué)的世界,所有人知道所有人的事,,透明,,完整。發(fā)展到現(xiàn)代城市,,“你可能跟一個人擦身而過,,一輩子就這么一次,即使對他有感覺,,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去到哪里,所有的故事都沒有了,,變成碎片,。”唐諾指著我手上的書封皮說,,朱西甯后來的《冶金者》,、《現(xiàn)代幾點鐘》明顯的“反情節(jié)、無主題”,。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天文姐妹也覺得,,父親寫的東西不太能看懂了。張大春直言,,“朱西甯以他一人默默完成了臺灣現(xiàn)代主義書寫的實驗,。”
轉(zhuǎn)型在兩代人之間,,前后發(fā)生,。
對朱天文和朱天心來說,從眷村到臺北,,是一次具有斷裂感的辭鄉(xiāng),。仿佛甩掉了從前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包袱和沉沉的“家國”夢,卻又多了一層現(xiàn)代意義上的焦慮與困惑。
王德威說,,朱天文“越過顧影自憐的藩籬”,,將眼光從遙想的“家鄉(xiāng)”轉(zhuǎn)移到臺灣本土,寫作題材也開始轉(zhuǎn)變,。從《世紀(jì)末的華麗》到《荒人手記》和《巫言》,,都市人無根無依,道德在小說中越來越退場,。但因著早期的理念與教養(yǎng),,朱天文的頹廢里依然浮現(xiàn)著傳統(tǒng)的味道。
而朱天心越來越著重歷史記憶與身份認(rèn)同的種種表達(dá),。我是誰,?鄉(xiāng)歸何處?詰問在后續(xù)作品中如影隨形?,F(xiàn)實當(dāng)中,,她和同道聯(lián)合發(fā)起社會組織,針對政治人物撕裂族群的言論進(jìn)行批判,。
10年前,,朱西甯去世,朱天心猶如斷線風(fēng)箏,,驟然失去重心,。父親的離去意味著“居然你也有至親的墳可上了”,但更可能預(yù)示著某種想象和期盼的凋零,。
為父親而寫的《漫游者》,,仿佛是在世界各地的游蕩里走回父親的原鄉(xiāng)。除了抒發(fā)思念,,還有另一重的表達(dá),。“他們這一輩(外?。┤碎L期被訕笑和凌辱,,價值被踐踏。這一頁翻過去,,要是我不再吱個聲的話,,后人也不會有人知道?!?/p>
唐諾? 圖/本刊記者 梁辰
她說姐姐天文和唐諾一樣心如止水,,而自己性子很急,“非得希望當(dāng)下正義實現(xiàn),,對錯清楚。”但她也有調(diào)適,。父親走后,,她曾在紀(jì)念文章中質(zhì)疑他1949年為何會隨同國民黨來臺灣。然而漸漸地,,她終于學(xué)會看人不以事后之明的懶惰分法,,例如不再用意識形態(tài)、主義,、信仰(及其所衍生的陣營立場)來分出一代的“好人”,、“壞人”,而是好奇于分辨出心熱的,、充滿理想主義,、利他的、肯思省的……以及另一種冷漠的,、現(xiàn)實的,、只為自己盤算的兩類人?!扒罢咴谌我粫r代,,都有‘站錯邊’的可能,而后者,,當(dāng)然是‘從不會犯錯,、絕不會被歷史清算、最安全舒適的’,。此中有高下嗎,?求仁得仁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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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謎
女兒們構(gòu)建起了她們的文學(xué)空間,,父親也在一天天老去。
不知從哪天起,,朱天心的孩子謝海盟成了朱西甯最親密的伙伴,。小海盟最津津樂道的是,什么樣的騾耐力最強,,“神圣糞金龜”(屎殼郎)如何能團(tuán)成一團(tuán)糞,,如何對付一只聰明狡詐的黃鼠狼。爺孫倆會在月黑風(fēng)高夜出去偷摘別人家的香椿,,回來拌豆腐好開心,。
張愛玲1965年10月31日致朱西甯親筆信 圖/理想國提供
兩人還都是戲迷。海盟喜歡老生戲,、三國,,朱西甯喜歡俏花旦,、丑角、猴子戲,?!八院C吮梢暪莻€看戲的品位是超級差的。兩個大頭一白一黑嘰嘰咕咕的,,每次爭論要勾哪幾個戲碼(戲曲演出的節(jié)目),,可以爭論好多天呢。那時候都覺得好像永久會是這樣子,?!敝焯煨妮p嘆一聲。
看到晚年的朱西甯在稿紙上寫書,,小海盟爭著寫頁碼,。“從第一頁簡直像是個電線桿的1,,到后來一個棍子兩個雞蛋無限大,,到最后,因為寫了十幾年,,海盟的字已經(jīng)非常的工整娟秀,。”
這本書稿,,便是朱西甯花費后半生心血的力作《華太平家傳》,,寫的是自義和團(tuán)、八國聯(lián)軍,、甲午戰(zhàn)爭到辛丑條約,,紛至蜂起的不“太平”年代,主角卻是一個名字反諷的孩童,。祖父華長老傳教辦學(xué),,莊稼漢和洋人管家父親營生興家,兩條主線并行,。祖父不但用山東土語講圣經(jīng),,為人看祖墳風(fēng)水、勸化土匪,,也能用老子“反者道之動”來解說亞伯之命,。
舍棄了新小說的實驗,朱西甯以父祖之名構(gòu)建了一座回憶之城,,一個想象之國?,F(xiàn)實中,基督教文明與中國文化融合之可能,,恰是他畢生之所想,。
在大陸,,幾番見到朱天文,她都穿著淺金色絲緞對襟襖,,黑色魚尾針織裙,,一席薄如蟬翼的絲巾輕輕系著。聲音溫婉殷切,,著實有幾分古早時代的雅韻風(fēng)致。
朱西甯堅信作家與本民族文化就像血緣的關(guān)系,。用《文心雕龍》書名前兩字為女兒取名,,或許正是他的文學(xué)抱負(fù)與視野使然。上世紀(jì)70年代,,為了更了解張愛玲,,朱西甯開始訪問胡蘭成。接觸胡氏學(xué)說后,,對于“中國本位”的執(zhí)著使得兩人愈走愈近,;兩年后他更將胡蘭成接到住所隔壁成為鄰居。在父親推動下,,朱天文,、朱天心聯(lián)合一批熱愛文學(xué)的年輕人合力創(chuàng)辦了“三三集團(tuán)”與 “三三書坊”——希望喚起三千名“士”,實現(xiàn)那“無明目的大志”,。最重要的方式,,則是學(xué)習(xí)和傳播詩書禮樂。
朱西甯因此得罪幾乎所有老友,?!白畹湫偷氖丘橄沂迨骞_回憶說過,父親邀他聽胡講課,,他答:‘聽你個頭,!西甯我們都是一起走過抗日戰(zhàn)爭的人,你怎么會和漢奸在一起,?’” 朱天心在《三十三年夢》里回憶,。
在很長的時間里,她都將那時“荒廢小說”,,極力供養(yǎng)“三三”與胡氏講學(xué)的父親,,看作如同“敦煌壁畫里一列列擎花持寶的供養(yǎng)人”。
朱西甯與胡蘭成 圖/理想國提供
再回首,,朱天文說,,自己錯了?!八麑憽度A太平家傳》,,里邊的仁人志士無非就是想盡方法,,用一己所能一生所學(xué),來面對五千年來的大裂變,。父親一直很遺憾自己受的是新式的,、教會里的教育,沒有受過舊學(xué),。所以他碰到胡蘭成的時候,,發(fā)覺胡是把儒教推到漢以前,父親就想把他的祖父,、父親所做的儒家與基督教文明合一,,給兩種看似沖突的文明彼此灌入新的力量?!敝焯煳恼f,。“找到了這個,,他滿是求知欲,,所以他根本不管外界是什么看法。表面上看,,他好像有些年頭放棄了小說家這件事,,其實他一直在寫?!?/p>
生命的最后歲月,,朱西甯從樓上的書房移到樓下的客廳寫作,回到最初來臺時的狀態(tài),。沒有電扇,,就從屋里牽個燈到外面,在藤椅上架上洗衣板,,借著燈光寫,。在朱天文的眼中,父親的那個小角落形同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里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工作坊,,“父親就像那個鍛造小金魚的上校,。”
歲月卻跟朱西甯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華太平家傳》八易其稿,。第七稿寫了33萬字,等朱西甯有天要重新看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書稿竟然悉數(shù)被白蟻蛀空:向著書桌的那一面全部粉碎,,一陣風(fēng)即可吹散。寫作的人替他痛惜,,他卻覺得,,也許是上帝用一個委婉的方式告訴自己寫得還不夠好,,于是從頭再來。
預(yù)計寫300萬字的《華太平家傳》,,最終寫到55萬字中止,。“本來《華太平家傳》是要寫出朱老師這樣的家族,,最后一個人莫名其妙因為時代的變遷,,流落到南方的小島,在那邊成家,,種種,,直到當(dāng)下。應(yīng)該是一個世紀(jì)之書,。”唐諾唏噓,,“天心有時候說,,雖然她對父親死是非常悲傷,但也許這樣走也好,。父親怎么看待此后的景觀,,她也不知道?!度A太平家傳》真的寫到今天的話會是一個怎樣的筆調(diào),,無人知,因為這是永恒的謎,?!?/p>
(參考資料:朱西甯新書發(fā)布演講,《臺北的朱家文學(xué)俱樂部》,,《以父之名》,。實習(xí)記者牛巖青、郭雪巖對本文亦有貢獻(xiàn),。感謝理想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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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鄧郁? 發(fā)自北京
編輯? 楊子?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