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能一輩子不和人爭吵嗎? 人家冤枉了你,占了你的便宜,,生氣時罵了你,,故意整你,、給你穿小鞋,你都能保持心平氣和不發(fā)脾氣嗎,?親人,、多年熟稔的朋友、共事很久的同事,、一直往來的鄰里……一一過腦回憶, 我找不到任何人能做到這一點,。
可父親是個例外。自懂事有記憶起,我從未看到他和任何人紅過臉,。
我們家在上海住低層,,四樓的鄰居常常偷懶,垃圾往洗菜池里丟,,菜葉抹布廢紙總是堵塞下水管,, 而下水管都安裝在房屋外墻,臟水雜物就凌空翻滴到我家的窗臺和門口,。媽媽氣得哇哇叫,, 父親卻不動聲色拿了拖把默默清理。
小時候我常因貪玩忘了做作業(yè),,母親發(fā)現(xiàn)后會正襟危坐地訓我,,父親則總在一側(cè)勸說打圓場。
父親畢業(yè)于上海圣方濟公學,,英文頗佳,,后就職于海關(guān),直到1949年解放,。因為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舊職員,,“三反五反”運動中受到了整肅,調(diào)查下來他完全清白,。后來他被送到蘇州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接受新社會的改造,。我有一本他留下的紅色燙金字的華革紀念冊,里面滿是他和他同學們的共勉留言:守安兄,,跟隨時代的巨輪大踏步前進,!手冊中還有父親用墨畫的馬克思、列寧的頭像,,具有那個時代濃濃的版畫風格,。可見他那時是如何地奮發(fā)向上,,雖然那時他受傷的身體還未復(fù)原,。
離開華革大后,他被分配去上海肉類食品加工廠,,負責全市的豬肉調(diào)配工作,。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豬肉憑票供應(yīng),,每逢節(jié)假日父親都要守候在電話機邊上,,不斷為全市各菜場調(diào)配豬肉,常常工作到深夜兩三點才回家,,有時干脆不回家,。
那時每周四是干部下基層勞動日,按父親的年齡和身體狀況,,原本是可以申請免除的,,母親幾次要他去找領(lǐng)導(dǎo)說明,他都不吱聲,、不回答,。
下基層是去冷凍倉庫背冷凍豬肉,在零下二十幾度、地面溜滑的倉庫內(nèi),,將一百多斤的半爿全豬送上卡車,,絕對不是個輕松活。每當他下基層我們就提心吊膽,,終于有一天他咯血了,,被送回了家,。
第二天我陪他去中心醫(yī)院就診,醫(yī)生讓他驗了血,、拍了X光片,,又讓他撩起褲管,醫(yī)生在他虛腫的小腿上用力按了一下,,發(fā)亮的皮膚上馬上出現(xiàn)一個凹陷的小坑, 醫(yī)生說這是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咯血和浮腫,,那是上世紀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非常普遍的毛病。
離父親所在工廠不遠的南市街上,,有他們工廠開的熟食店,,出售從豬頭到豬尾、從內(nèi)臟到豬腳的各類熟食,。工作人員都是他的熟人,,我們慫恿他去開點后門, 他也不吱聲,只有一次,,他用鋁飯盒帶回家兩條豬夾肝(胰臟),,那是他們廠里人人有份的福利。
吃不飽,、營養(yǎng)不夠,,家里開始變賣父親的舊行頭,我和母親將西裝皮鞋送到寄賣商店變現(xiàn),。我那時也得了肺結(jié)核,,傍晚時經(jīng)常和父親去街道小飯店排隊購買飯菜,那里有少量不憑票的小魚鮮和蔬菜,。我和父親分食一份,,另一份則要帶回家給母親和四個弟妹。吃這些飯菜時,,我們會笑著說,,這頓吃的是西裝的兩個袖子和三粒紐扣。有時母親那邊的窮親戚來討救濟,,父親知道他們來意,,但他從不問給了多少,我們孩子會咕噥:我們吃了兩個袖子,,他們拿去了一條褲子,。
那本紅色紀念冊中也有父親的自勉字跡,和同學龍飛鳳舞的行書不一樣,,父親一手端正的楷書,。看到這些字我會想起小時候生病時他寫給學校的請假條,,清楚辨認出鉤撇點捺的痕跡,,老師收到請假條總會當我面稱贊一句,,你父親的字寫得真好。甚至到菜場買菜時寫的購物條,,他的字也是工工整整的,。
后來父母隨子女移民加拿大,他患上帕金森,,最后兩年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故逝,,我們從未聽過他哼一聲不舒服,。
父親走后,我們碰到的熟人都會說:老項,,老好人,。每當聽到他們這句話,我都會想起,,魯迅先生曾說老實人就是無用人的別稱,;孔子則說,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父親的為人和上述說法相近但并不相同,,父親的性格更表現(xiàn)了不同于阿Q精神勝利法的國民性另一面——無言的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