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姥姥的名字,,是在她葬禮上。
范雪枚——火盆里紙錢黃包,、花圈挽聯(lián),、半懸白絹布,,都寫著這個姓名。名字的主人看著我出生,、長牙,、上學(xué),交織生活了二十年,。直到她被放進玻璃棺這一天,,我才知道她的姓氏。
對小孩來說,,祖輩好像是不需要名字的,,外公外婆。曾祖輩更不需要了,,姥姥就是姥姥,,外公外婆也不能直接喊她名字。
“是個厲害角色,,”親鄰總這么說,。姥姥是整個大家庭的權(quán)威。外婆結(jié)婚進門后,,在姥姥那兒受了好些年的苦,。當(dāng)姥姥年邁,家里大小事的決定權(quán)也移交到了外婆手上,。逢年過節(jié)親戚來訪重溫往事時,,姥姥就坐一旁聽著,那些自己當(dāng)年嚴(yán)苛的細節(jié)是如何被記住,。
孫輩眼里是另一個樣子,。她有個糖罐子,一天給小舅舅一顆,。小舅舅幾歲時搬板凳偷糖,,一被抓,,他就咯咯笑:“娭毑一死掉,,糖就全是我的了?!遍L大后,,舅舅也喜歡開姥姥玩笑,說明明打牌贏了錢,,卻愛說輸錢,,大家又塞給她幾百塊錢要她寬心,,姥姥就慈眉笑著。
血親之間,,也不必那么純白,。姥姥不喜歡我,我知道她如何待姐姐和弟弟,,她的疼愛是什么樣子,。我理解她,外姓,,女孩,,從來不是伶俐小孩。逢年過節(jié)去外婆家時,,姥姥總要把我拉到一邊,,說些我爸爸、爺爺奶奶不太好的話,,希望得到我的肯定,,我直直望著她,不說話,。
九歲時,,姥姥丈夫重病,人將盡,,爺爺奶奶帶我去外婆家探望,。當(dāng)時,爺爺已經(jīng)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吃完飯,,姥姥把我拉到了一邊:“你爺爺?shù)昧税┌Y要死了,是不是,?”“你為什么不哭,?”
中間陸續(xù)有親人離世。相伴二十年,,我和姥姥見面確實不多,。一年幾個節(jié)假日,慢慢成了一年一次,。印象里她始終是那個眼神有力的老太太,。大二過年回家,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全白,,不再打牌,,出門前脖子要掛上尋人信息卡。大三再過年,她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人的氣息被抽盡,,皮松弛得縮萎,像一把骨頭,。
她的記憶漸漸消失,,我是其中一部分。大四在實習(xí),,因為工作關(guān)系,,常和陌生人互相坦誠。成長經(jīng)歷好像把自己和同齡人區(qū)分開來,,我覺得自己能理解人,,并懂得了人生。也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至親,,爺爺在我這個年紀(jì)在做什么,他一生有什么最想完成的事嗎,?
姥姥去世的消息我是在朋友圈看到的,,2015年元旦清晨。南方的葬禮繁瑣,,家里沒顧上馬上通知我,。凌晨5點多,北京街頭冷風(fēng)簌簌,,我和同學(xué)剛KTV通宵完,,路上終于找到家開門的早餐店,包子到嘴正要咬,,刷到了舅舅這條朋友圈,。
南方葬禮有些啼笑皆非的流程:舞蹈表演,哭喪,,唱花鼓戲,。葬禮上嗑瓜子大笑嬉戲打鬧的也有,我看著那些人,,不能說心里沒有埋怨,。外公總在默默收拾著,有次我和他一起掃瓜子殼,,他突然抬頭,,說了幾句突然痛哭。他說姥姥一生沒過過好日子,,兩歲時跟著媽媽改嫁,,繼父不讓她吃飯,,她總是被餓,。幾秒后,,外公抹了抹眼睛,又接著掃地,。
葬禮結(jié)束的下午,,外公收拾了很多菜去見人。姐姐開車送他去,,路上念叨,,湯湯水水不要搞到車上了呀。外公常被家里小輩念叨脾氣壞,。到了地方,,外公熟練地把東西搬到廚房收拾好,告訴怎么熱這些菜,,再去房里打招呼,。這件事外公誰也沒有告訴過,幾年里他一直給這戶人家送食物和衣服,,老頭癱瘓多年,,老太太眼盲,沒有子女,。我和姐姐站在門口等外公,,誰也沒有說話。
那個上午姥姥下葬時,,我和姐姐都被外婆的悲痛嚇到了,,外婆失聲痛哭,抱著玻璃棺一直不肯松手,。當(dāng)時我的畢業(yè)答辯準(zhǔn)備了一半,,很多初高中同學(xué)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小孩,我將走出校門,,真正成為一個大人,,可我覺得對人生的理解好像才剛剛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