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活著時,,我總不能在他身邊;死了,,他常到我的夢里來,。夢里,,他抽煙、喝酒,、講笑話,,沖母親發(fā)脾氣,活得比死之前更真切,。仿佛三年來,,他一刻也不曾離開,。
2015年9月18日,農(nóng)歷八月初六,。這一天,,對于國家、民族,,是一個慘痛的紀念日,;對于像我這樣的平凡人,最能記住的,,是父親70歲生日,。我從幾千里外謀生的城市,悄悄回到故鄉(xiāng),。
路過鎮(zhèn)上的街面,,我花70元買了一個生日蛋糕。
父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我要死了”,。他毫不忌諱“死”這個字眼。我握住他枯柴般的手,,確信他還活著,;我不敢掉淚,說不出一句話,。他躺在我結(jié)婚時用過的房間,,那是我們家的正房,朝東,、面積最大,、規(guī)格最高,房頂天花專門請木匠師傅鋪排了整齊的木板,;他的病榻,,也是我當新郎時用過的婚床。這間房,,這張床,,我們早已廢棄,如同我們眼里廢棄的故鄉(xiāng),,只有過年時,,我們才回來住幾天。
2012年初夏時節(jié),,父親在田野收割,,將一麻袋油菜籽扛上肩時,吐了一口血,。他瞞了一周,,又在家里吐了一口血,,被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慌了神,,要尋人給我打電話,,被他罵一頓:男人一輩子,吐幾口血算么事(什么),,你大驚小怪的,,生怕小伢介(皖南方言:孩子們)不曉得,他們在外容易嗎,?,!母親感覺不妙,還是悄悄給我掛了電話,。一查,,竟是肺癌。之后,,關(guān)于他的病情,,我一直死死地瞞著他,也瞞著母親,,就連他上手術(shù)臺,,我也騙他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直到他去世,,母親才知道真相,。
父親說,,他要死在家里,,死在自己親手蓋的老屋里。這是他手術(shù)之后第二年冬天,,病情開始顯現(xiàn)時,,他預(yù)感兇險、親口向幾位叔父交待的,。之后,,他又捱過了兩年。
但這一次,,看到他被癌癥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知道,他熬不過去了,。
我握著父親的手,,輕聲問,怕不怕,?
他明白我的意思,,用力擺擺手:不怕,。他吐字清晰,我聽得真切,。父親的一生,,見慣了死亡。他幼年喪父,、母親改嫁,,是曾祖母一手將他撫養(yǎng)成人。年輕時的父親,,是村里最好的“八仙”之一,,經(jīng)他的手埋葬的鄉(xiāng)親,少說也有幾十人,。他不畏懼死,,又渴望好好活。
我確信他說的是真心話,,心里得到一絲悲涼的安慰,。
我拿出蛋糕,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生日蛋糕,。我出門在外二十多年,,竟從未為父親過過一個有蛋糕的生日。在病床前,,我和弟弟點燃七支蠟燭,,讓他吹,可他已經(jīng)沒有氣力吹熄這么多蠟燭了,。他吹熄了一支,,也許一支都沒有吹熄,那搖曳的燭火,,微弱又倔強,,看起來比他的生命要頑強。剩下的蠟燭,,由我兄弟二人替他吹滅,。他艱難地抿下一小口蛋糕,滿是皺皮的喉節(jié)上下滾動了幾下,;之后,,便靠在床頭,一言不發(fā),。他脫光了上衣,,露出皮包骨頭,一臺電風(fēng)扇對著他日夜不停地吹,。他說他的心里有一把火在燒,。他已經(jīng)不再咳嗽了——那是怎樣一種咳嗽啊,,能把人鮮紅的心咳出五臟六腑;那樣的咳嗽,,即使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我也能在噩夢中聽見。
現(xiàn)在,,他不咳嗽了,;他垂著腦袋、佝僂腰肩,、嘶嘶喘氣,,平靜等待最后的莊嚴時刻。
半夜,,我們爺兒倆又說了幾句話,。他說,我走了,,你們不要難過,,還要把日子過下去,把伢(我的兒子)培養(yǎng)好,。末了,,他又說,你們兄弟倆,,要把你媽媽照顧好,,她到我們家來,像牛一樣苦做,,一輩子受窮,,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反復(fù)叮囑幾遍,,用盡全部的氣力,。
這是他對母親的歉疚和懺悔,是他留在人世間最后的情話,。
三天后,農(nóng)歷八月初九,,早上7點多,,一直垂頭坐著、佝僂著腰肩,、無法躺下睡覺的父親,,身體猛地往后一仰,閉上了眼睛,,進入彌留之際,。兩個多小時后,,9點55分,父親被我抱上一張靠椅,,母親替他穿衣,、替他換上她親手縫制的新布鞋(母親的手,當時多笨啊,,她試了多少次,,終于將父親的腳搓揉著揣進鞋里)。父親穿上這雙上路的布鞋,,長長地呼出最后一口氣,,然后安靜地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終于得到徹底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