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肌理意味著要肉感地去感知一首詩的文本的肉身,。”江弱水說,。他說話節(jié)奏緩慢悠長,,接受采訪時,常在句與句,、字與字間沉思琢磨,,像是吟詩。
每個字由不同的質(zhì)感,、重量,、色澤、明暗度組成,,不同的字再組成句,,彼此照應(yīng),便呈現(xiàn)微妙肌理,。如此觀照,,莎翁早期傳奇劇似絲綢柔滑,晚期悲劇則有土布的堅韌,。魯迅《秋夜》那著名的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平滑的句子“硬生生打了兩個結(jié),就顯得特別拗折,,但力度就出來了,,質(zhì)感就出來了,密栗的紋理就出來了”,。辛稼軒《鷓鴣天·徐衡仲惠琴不受》中有兩句“玉音落落雖難合,,橫理庚庚定自奇”,尤其后七字,,有四個后鼻音協(xié)同成韻,,郁勃不平,,“能站得直直的,卻又能空際騰挪”,。這是“肌理”,。
自1999年博士畢業(yè)后到浙江大學(xué)任教,江弱水給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學(xué)生開的課中,,一直有門《中國現(xiàn)代詩史論》,。他講過聞一多、戴望舒,、卞之琳,、馮至、穆旦,,都是“五四”以后新詩30年歷史里閃耀的新詩人,。“史”的部分,,他則循著文言與白話,、抒情與說理、格律與自由等線索,。講到后來,,江弱水決定把“史”拿掉,甚至不拘泥于“現(xiàn)代”,。他從古今中外的詩歌中提煉出八個核心主題,,一次一講,講詩中的玄思,、聲文,、滋味、肌理,、鄉(xiāng)愁,、情色、死亡,。
這門課的講義被寫成了八萬多字的小書《詩的八堂課》,,逆市面上獨講古典詩、西方詩或新詩的主流書籍而行,,“一不小心”印了15萬冊,陸續(xù)拿了十幾個好書獎,。
詩人瓦雷里希望寫出一首詩,,不要一千個人讀一遍,而要一個人讀一千遍,。江弱水自比,,書能讓五百人讀兩遍,,也是好的?!拔冶容^欣慰《詩的八堂課》受歡迎,,但心里也覺得是不是搞錯了,我特別認真寫的書,,《中西同步位移》《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怎么就沒有那么多人讀?這本書雖然不是嘩眾取寵,,但你一看就會知道,,遠不及那兩本書用心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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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上世紀90年代,,江弱水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讀博士,,畢業(yè)論文是《卞之琳詩學(xué)研究》。此后,,他將個案研究擴大到整個中國現(xiàn)代詩人群體,。
文藝評論家柄谷行人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起源》中說,不同于在西方緩慢發(fā)展成熟,,“現(xiàn)代”的性格在日本“極端短暫凝縮”且“與所有領(lǐng)域相關(guān)聯(lián)”,。中國新詩同樣濃縮了西方從浪漫主義、象征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一個半世紀的文學(xué)史:徐志摩與穆旦相差21歲,,但他們各自取法的詩人雪萊與奧登卻相差115歲,。
1923年,聞一多就指出,,新詩要新于中國和西方固有的詩,,“要做中西藝術(shù)結(jié)婚后產(chǎn)生的寧馨兒”?!吨形魍脚c位移》(2003)是江弱水中西比較研究的成果總結(jié),,書中論列了徐志摩、聞一多,、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馮至,、穆旦七位“中國新詩首批最出色的產(chǎn)兒”,透過他們對西方詩歌的閱讀,、翻譯,、吸收、轉(zhuǎn)化,試圖呈現(xiàn)中西詩學(xué)融會的曲折微妙的親緣關(guān)系,。
新詩人的聯(lián)姻對象包括雪萊,、波德萊爾、瓦雷里,、里爾克,、葉芝、艾略特,、洛爾迦,、奧登。在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的巨變中,,他們找到了遙遠的相似性,,翻譯與創(chuàng)作并舉,成為西方影響的接受者與轉(zhuǎn)化者,。新的意象,、隱喻、詩體產(chǎn)生,,現(xiàn)代詩迅速在30年間從“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這樣稚嫩的白話詩,走進令人“瞠目而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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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呀,!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卞之琳《距離的組織》(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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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影響不創(chuàng)造任何東西,它只是喚醒,?!苯跛J同紀德的這句話。在《中西同步與位移》的前言中,,他講到古典詩與西方的關(guān)系:“中國新詩之所以很快就完成了轉(zhuǎn)化,,是因為新詩人所擁有的那個傳統(tǒng)本身即富有可資轉(zhuǎn)化的多重因素……中國古典詩歌本身,至少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表現(xiàn)形式及技巧的主要特質(zhì),。換句話說,它本身已經(jīng)極具‘現(xiàn)代性’,?!?/p>
那么古典詩中的“現(xiàn)代性”何在?
在西方,,自波德萊爾后,,詩歌或指向頹廢,,或追求意象,或主張表達內(nèi)心和抽象概念,,大體是“空間對時間的勝利,并列對連續(xù)的勝利”(奧克塔維奧·帕斯語),。江弱水意圖勾勒出中國古典詩歌內(nèi)部的兩大傳統(tǒng):一是“以陶潛,、李白、韓,、白,、蘇、辛為代表作家的,、主要受古文與古詩影響的,、著重語言秩序和意義傳達的古典主義寫作傳統(tǒng)”;二是受駢文,、律詩影響的充滿斷裂,、講求新奇的現(xiàn)代性寫作傳統(tǒng)。
由此直溯中國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的濫觴期——南朝,。江弱水認為齊梁是文學(xué)自覺的時代,。儒家意識形態(tài)淡化、文學(xué)上的道德功利主義罕見地缺位,?!斑@事實上釋放出巨大的空間,取而代之的是放蕩頹廢的文人精神,,與追新逐奇的文學(xué)觀念……具有現(xiàn)代詩語特質(zhì)的,,不是連續(xù)而是斷裂的語言形式,在此際發(fā)育成熟,。語言文字的意義被稀釋了,,本身固有的聲音與色彩得到了強調(diào),語詞本身漸趨于獲得其自足的存在價值,。這一切……已然構(gòu)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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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的江弱水在蕪湖安徽師范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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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朝文學(xué)中,,他提出“頹加蕩,、訛而新、斷續(xù)性,、互文性”四種“現(xiàn)代性”要素,,再以唐宋詩詞一一加以驗證:從冥想的氣質(zhì),、內(nèi)傾的聲音,、音樂的思維、心理的邏輯等方面詳論杜甫《秋興》八首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相通相應(yīng),“在偉大而清明的理性中滲入了非理性的因素”,,“靈幻的意象與跳躍的想象,,加劇了表層語義的邏輯斷裂”;分析李賀《李憑箜篌引》《金銅仙人辭漢歌》等作訴諸的主觀想象,、囈語,;探討李商隱寫作的內(nèi)傾化,那“深邃的主觀性”即為“現(xiàn)代性最本質(zhì)的特征”,。至宋代,,周邦彥與吳文英傳南朝宮體詩衣缽,分別是“頹加蕩”“訛而新”精神理念的代表,;而“白石寫情,,深隱其辭,特多私立象征,,又極富心理的戲劇性,,與現(xiàn)代詩人相通”。
“新詩怎么來的,?新詩是結(jié)合了西方詩的影響和古典詩的傳統(tǒng),,用現(xiàn)代漢語點燃了我們百年來的現(xiàn)實。我要處理的是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這兩本書,,一本是把中西作出比較,一本是給古今進行打通,。這一‘縱’一‘橫’的工作,,把我對現(xiàn)代詩想說的話說得差不多了?!辈贿^他在序言中也寫,受限于知識結(jié)構(gòu),,對元明清詩缺少了解,,“所以到頭來,我也不能夠說見到了整個林子,,仍是一些樹,,只不過這是一些高標挺秀的樹,,代表了整個林子里十分顯眼的一大種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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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直到讀研究生時,,江弱水還是個詩人。他16歲考入安徽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老師余恕誠研究李商隱,,詩中的綺靡影響了老師的審美,。青年學(xué)者朱欽運說,,江弱水曾評價老師作的李商隱集句“太腐朽了!”——“據(jù)說,‘腐朽’在江弱水的字典里不是貶義詞,,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情況:因華美到極致而產(chǎn)生的文辭之奢靡,。”
1980年代初,,江弱水受到朦朧詩的感染開始寫詩,。1982年冬,這個大四學(xué)生將自己的一組現(xiàn)代詩習(xí)作寄給了前輩詩人卞之琳,,三周后收到了卞的一封回信,、一本詩集《雕蟲紀歷》,還有每一首都由鉛筆批注的詩稿,。下個夏天,,江弱水去北京拜訪卞之琳,卞將余光中相贈的詩集《白玉苦瓜》,,以及許多臺灣詩人的詩集和評論集交與他,。此后18年里,卞之琳與江弱水通信上百封,,評價詩人,、作品,“甚至于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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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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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最尊崇詩人,江弱水身在青陽的中學(xué)教書,,一心沉浸在詩中,。“詩是一加一等于三也等于零的那種東西,。你平常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最終對這個二都已經(jīng)麻木了,詩就是一切堅固的東西忽然煙消云散時,,看到的那個三,、那個零,。”他在采訪中說,,“我那時有個很幼稚的想法: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能夠被人家研究的人,,我何必要成為一個去研究別人的人呢?”
1987年,,香港的《八方》文藝叢刊刊登了江弱水的五首詩,,以及卞之琳數(shù)千字的推介。卞之琳在文中評價江初期短作“純正光潤”,,其中一詩《瓦堞》 “在謹嚴的十四行雙體詩中自由舒展了現(xiàn)代感性的奇想”,;《原道行》一詩“隨心用典,縱古今中外,,左右逢源,,足見他頗有根底”。江弱水不愿與我多聊他的詩作,,《原道行》后附在《中西同步與位移》中一道出版,,他只略略提及了這首“仿葉芝體,效少陵風(fēng)”的詩作為新詩影響研究的材料價值,。
四年后,,江弱水來到西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習(xí)現(xiàn)代詩比較研究。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現(xiàn)代的卞之琳,、余光中都曾跟四川有緣,“你不入川,,你怎么能成為詩人,?”但只過了一個學(xué)期,他便寫不出詩了,。理論的輜重往往讓詩人無法貼身肉搏,、白手鏖戰(zhàn),江弱水也沒能例外,?!皠倢懮弦痪湓姡闵砩系呐u家就七嘴八舌來指指點點了,?!彼O鹿P時想,像瓦雷里和里爾克,,多少年不寫詩,,但某一天忽然找到契機,,就能噴發(fā)出最好的詩。
“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契機,?”我問,。
“是的,越來越向?qū)W術(shù)化方向發(fā)展,,理性壓倒了感性,。”江弱水笑著說,,這是天意,,做詩人已經(jīng)“他生未卜此生休”了。但退一步,,至少還可做個“文人”,。他自嘲有鎂光燈恐懼癥,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中侃侃而談,,日常生活以看書寫作為主。倒是關(guān)注世情,,常在媒體上發(fā)表議論,,譬如連作三篇《撕扇記》批蔣勛,前幾天又發(fā)表文章,,揭小學(xué)語文教學(xué)之弊,。
他興趣廣泛,讀書駁雜,,導(dǎo)致學(xué)術(shù)研究也“不夠本分”:他廣泛關(guān)注并應(yīng)用西方理論,,試圖越過學(xué)術(shù)范式的藩籬,由現(xiàn)代,、西方回溯古典,,全盤打通。
江弱水的導(dǎo)師黃維樑評價,,看江論《秋興八首》,,像老殘聽王小玉唱書,能于那極高處回環(huán)轉(zhuǎn)折,,可謂“碧海掣鯨手”,。同時指出,他“優(yōu)點在‘彌綸群言’,,缺點是未能‘研精一理’”,。
江弱水喜好在預(yù)設(shè)的范圍內(nèi)即興縱情,從心所欲,,于是他如此回復(fù):“如您所深知,,我積習(xí)難除,,很想把文章寫得好看。如果我先設(shè)定何謂‘現(xiàn)代性’這一工作性定義,,然后便逐一拿每位作家作品來具體驗證……那么,,我會寫得很快,很容易,,但肯定很乏味,。所以,您批評我未能‘其理一以貫之’,,我只好說,,非不能也,乃不為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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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搭界的東西中間尋找異同是人類天然的興趣”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會想到要在古典詩里尋找“現(xiàn)代性”?
江弱水:古典文學(xué)跟西方文學(xué)有很多共通之處,。你拿《文心雕龍》來看,,后25篇的創(chuàng)作論,除了具體文本的不同,,神思,、體性、情采,、镕裁這些概念,,和西方的創(chuàng)作都可以匯通。
大家看到“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題目,,就不理解,,懷疑是不是生硬的套用。其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如說我講斷續(xù)性。古典主義講的是秩序,,就是不能斷裂,,不能混亂,不要出現(xiàn)空白,。經(jīng)過兩百多年的技術(shù)進步,,我們的生活形態(tài)在加速改變,從平緩的人和馬到汽車,、火車,、飛機,速度越來越快,,隨處出現(xiàn)動蕩和虛浮,,人的感覺不再平整有序,。這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特點,時斷時續(xù),。于是出現(xiàn)大量的跳躍,、省略、混雜,,古典主義講究秩序的美學(xué)品質(zhì)也就隨感覺的改變而改變了
中國過去講“文從字順”,,語言文字都要遵循一個完美的秩序排列。但問題在于,,漢語天然地適合斷續(xù),,它是方塊字,單音節(jié),,又容易造成對仗,,這是深深地植根于大腦的語法。比如說“古道西風(fēng)瘦馬,,小橋流水人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中間不用動詞加以連接,,你也完全懂了,。一旦要對仗,你就會把它切碎了,,重新拼合,,這是一個人工秩序,,自然造成很多的斷裂空白,。尤其是近體詩和駢文里,要把所有的正常語句納入到一個平平仄仄的固定字數(shù)的框架里,,必然產(chǎn)生對正常語序的扭曲和變形,,產(chǎn)生斷裂與空白。
大量的斷裂與空白導(dǎo)致我們古典詩中的近體詩部分具有現(xiàn)代西方詩也有的諸多特點,。你再回頭想一想,,為什么西方的現(xiàn)代詩受到中國古典詩的催化?你看看龐德翻譯的唐詩對美國意象派的影響,。因為我們本來就自然發(fā)育生長出來一種可以稱為“現(xiàn)代性”的元素,。“現(xiàn)代性”這個詞可議之處,,就在于它總是跟時代聯(lián)系,。其實在我們的語境中,它跟時代無關(guān),,是超越時空的一種特質(zhì),。我們不是說,,一樣?xùn)|西西方有,中國本來也有,,我們就了不起了,。在不搭界的東西中間尋找事物的異與同,這是人類天然的興趣,。
人物周刊:你剛才說到,,有人會認為用“現(xiàn)代性”來詮釋古典詩是一種套用。那在你看來,,國內(nèi)是否有將西方詩歌理論強行套用,、嫁接到自己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的現(xiàn)象?
江弱水:當然有很多,。臺灣詩壇60年代有一個非常西方化的階段,。紀弦說“詩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整個詩壇唯西方馬首是瞻,,超現(xiàn)實主義成風(fēng)。當時就出現(xiàn)了很多用西方的觀念和理論來硬套中國東西的現(xiàn)象,,比如臺大的顏元叔教授,,翻譯過西方文學(xué)批評史,就曾經(jīng)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學(xué)來詮釋中國古詩:“自君之出矣,,金爐香不然,。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彼f蠟燭是男性,香爐是女性,,大家就覺得這也太生搬硬套了,。古代中國詩人怎么會時刻想到弗洛伊德的性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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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詩人,、詩歌現(xiàn)代派運動領(lǐng)袖T·S·艾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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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先生很喜歡用的一個詞叫“打通”,,“打通”的前提是中西方有相同和相似的。我是相信有普世性的,這種普世性不一定就屬于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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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頂級的詩人,,同時知道古典的偉大和西方的偉大”
人物周刊:穆旦早年認為受舊詩詞影響大了對新詩創(chuàng)作不利。王佐良評穆旦,,說“穆旦的勝利卻在于他對古典經(jīng)典的故意的無知,,甚至于他的妙喻也是西方的”。你說這是“西方他者視角的權(quán)威話語刻骨地被復(fù)制到我們自己的意識中”。在新詩歷史的前30年,,詩人普遍如此仰慕西方現(xiàn)代主義嗎,?
江弱水:穆旦相對突出一些。我為什么對穆旦的批評比較強烈,?也是在中西“同步”與“位移”的過程中,,他的移位過于傾向到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走到了蹺蹺板的那一頭,,過分地引用西方,,而不理會中國傳統(tǒng),但這也只是表現(xiàn)在他一個人身上吧,。像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馮至都不是,他們受到了很好的傳統(tǒng)滋養(yǎng),。
人物周刊:傳統(tǒng)逐漸式微后,,當代詩人是否受古典詩詞傳統(tǒng)的熏陶更少,而西方的影響會更多,?
江弱水:語言會有一個將錯就錯的情況,,當翻譯文體產(chǎn)生了籠罩性的影響后,所有詩人都會在這樣一個語境下說話,。非常理想的情況就是歐化,、文言和我們活潑的口語三者有機結(jié)合,但大部分人會過度傾向于翻譯體,,比較歐化,,比較文藝腔。
人物周刊:那卞之琳和張棗呢,?你多次說新詩100年來,,前50年寫得最好的詩人是卞之琳,,后50年是張棗,。
江弱水:最好的詩人當然逃脫了翻譯體的影響。他倆都富有語言天才,,我甚至覺得,,有一個特點似乎促進了而不是帶累了他們的語言敏感:卞之琳和張棗普通話都不好。卞先生的老師徐志摩,,到北京呆久了,,一口京片子溜得不得了,而卞先生19歲到了北京大學(xué)念書,大半輩子生活在北京,,晚年仍然一口的江蘇海門口音,。他講話我每次只能聽懂三分之二,但我認為卞的語言敏感遠遠超出徐,。張棗也一直是四川和湖南混合的口音,。
但是也怪,他倆外語能力都特別強,。卞之琳翻譯了莎士比亞四大悲劇,。莎劇全部是五音步的素體詩寫成,朱生豪的翻譯是散文體,,卞之琳是用詩來翻譯詩,。世界各國語言成就的衡量標準之一,是翻譯《哈姆雷特》,。俄語是帕斯捷爾納克,,德語是施萊格爾,坪內(nèi)逍遙的日文譯本被日本人說成比莎士比亞原文還好,,而王佐良曾經(jīng)說,,卞之琳的《哈姆雷特》譯本是可以放到世界上莎劇翻譯的群峰中間的。香港大學(xué)的周兆祥曾經(jīng)專門做過一個漢譯哈姆雷特研究,,他拿了所有的《哈姆雷特》譯本,,從意象、形式的準確度,,包括莎士比亞最喜歡的雙關(guān)語的處理等等對照,,最后總分卞之琳高居第一。張棗是英文系畢業(yè),,后來到德國待了20年,,在德國拿到博士,精通英語,、德語,,也了解法語、俄語,。二三十年代那些詩人,,哪一個不懂外語?馮至之于德語,,卞之琳之于英語跟法語,,戴望舒之于法語和西班牙語,每個人都直接面對原文,,而且對應(yīng)那個語言最好的詩人,。比如說馮至1926年第一次遇見里爾克就被迷住了,,然后他就譯介里爾克。他的里爾克成為漢語中最好的里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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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江弱水與余光中先生謁大禹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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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對古典也非常熟悉,,也從來沒有必要去以自己對西學(xué)的了解,、對西語的掌握來自傲。作為頂級高手,,他們知道古典詩人的偉大和西方詩人的偉大,。
人物周刊:瓦雷里給梁宗岱翻譯的《陶潛詩選》寫過序言,“夸”梁比一個普通的法國人,,甚至比一個法國的中學(xué)會考及格者更加高明,。那一時期,西方的詩人對中國新詩是否了解,,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
江弱水:他們對中國古典詩有所了解,但不深,,不全,,有時歪打正著,讓中國人影響了英美的意象派,,然后由此而逐漸對西方整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產(chǎn)生影響,。至于中國現(xiàn)代詩,當時才出現(xiàn)20年不到,,西方不可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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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詩人有個特點,能夠泥沙俱下”
人物周刊:現(xiàn)在西方文壇對中國的新詩是否有較為清晰的認知了,?
江弱水:如果從世界范圍來講,,他們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當然了解極少,大都只認得一個名字,,北島,。當然這也有寫作風(fēng)格上的原因,北島的詩翻譯起來更少損失,,更多力量?,F(xiàn)在的問題就是,我們了解西方,、了解世界多,,他們了解我們少,。我們是一個文化進口大國,,引進人家的多,,文化貿(mào)易不平衡。這種不對稱,,是因為我們做得不夠好,。我們詩人沒有獲得世界性的影響,是因為我們的詩人里沒有出現(xiàn)大詩人,。
人物周刊:卞之琳和張棗還不能算大詩人嗎,?
江弱水:我感覺還不算。錢鍾書曾經(jīng)講過,,有大詩人,,有小詩人,有小的大詩人,,有大的小詩人,。卞之琳和張棗當然不能跟李白和杜甫這種大的大詩人比,他倆恐怕是介于小的大詩人或者是大的小詩人之間,。卞之琳自己就說他是一個小詩人,。張棗比較狂妄。上次在長沙開會,,他爸爸就說,,“張棗這小子從小就狂,他說他是大師,!”
要說大的大詩人,,他們還輪不到。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們有技巧,,但是寫作產(chǎn)量不夠。所以精度有余,,但不夠廣闊和豐富,。卞之琳總共有一百多首詩,張棗也只有一百多首,。李白將近一千首,,杜甫將近一千五百首。當然,,不能以數(shù)量取勝,,比如說T·S·艾略特,一百首還不到,,但他有幾首詩特別長,,比如《四個四重奏》,就是偉大的組詩,。但產(chǎn)量的確是一個重大的衡量指標,,有了產(chǎn)量你就更豐富,、更廣闊,處理的問題也更復(fù)雜,。
大詩人有個特點,,能夠泥沙俱下。他不可能每一顆都是金子,、都是珍珠,,有時候是石子、是魚目,,他來不及,。所以就連老杜也有老手頹唐之作,這個字比較不到位,、那個句子是多余的,,很自然。莎士比亞也有人說刪掉一千行會更好,。
人物周刊:你覺得當代西方有誰稱得上大的大詩人,?
江弱水:感覺好像是氣運有點變了,20世紀果然是小說為王,,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作者都不滿足于寫詩,,都希望寫小說。過去詩人最有野心的就是寫史詩,,后來的詩人覺得還是揚長避短吧,,為時代做記錄的任務(wù)還是給小說去完成,我們只需關(guān)注純凈語言的工作,。詩不能反映那么廣泛的現(xiàn)實,,那就往縱深發(fā)展。20世紀后50年里面的詩人,,大家可能很喜歡的,,比如說拉金、特朗斯特羅姆,,都是很精粹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感覺到,,世界詩壇沒有特別大的詩人,。
人物周刊:當小說為王,詩歌不是反映現(xiàn)實的最好題材,,詩歌的意義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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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不僅小說為王,而且理論為后,。那詩的角色就比較尷尬,,你有可能要放棄一些領(lǐng)地,。但有時候一首好詩的容量非一篇短篇小說所能容納。小說的地盤很大,,詩歌小一點,,但詩歌所能達到的深度和精度,,小說有可能達不到,。所以張棗講了一句話,詩歌就是一句頂一萬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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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還出不來大詩人,,不過應(yīng)該也快了”
人物周刊:你在《新詩前三十年的關(guān)鍵詞》一文中講到,新詩興起以后,,依次面臨過語言的困境,,形式的困境,新詩當下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江弱水:太多矛盾了,,因為任何一個詩人一提筆,他就會面對自由詩和格律詩的矛盾,、西方化和中國化的矛盾,,還有個人性與公共性的矛盾。詩人面對著多重困局,。
人物周刊:你指的這些困局是否也是百年前的詩人面對的問題,?
江弱水:可以這么說,新詩雖然100年,,但它還是很年輕,,處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左邊一座大山是中國古典詩,,右邊一座大山是西方現(xiàn)代詩,,新詩在中間,是很弱勢的,。每一個當代的中國詩人,,他面臨情況的復(fù)雜和嚴峻程度,超過任何一個用英語寫作的詩人,。比如說英國最受歡迎的詩人拉金,,寫得極少,影響極大,。但他就說,,我不讀外國詩。英語詩人可以說不讀外國詩,,現(xiàn)在有哪一個中國詩人說我不讀外國詩,?情境就跟當年聞一多說的類似:舊詩人可以說他不讀新詩,,新詩人哪里敢說他不讀舊詩?因此,,想用現(xiàn)代漢語作媒介而成為一個詩人,,你面臨的壓力就和純粹的古典詩人、西方詩人不一樣,。
人物周刊:這可以說是新詩先天面臨的困境,,如何才能解決?
江弱水:我也說過,,只要一個大詩人出來,,這些問題都解決了。他直接給你解決的成果,,而且他不光是取舍,,重要的是他怎么調(diào)配和融合各種因素,出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鮮得不得了的東西,,那就什么問題都不成問題了。
比如說中古漢語,,從五言七言一路發(fā)展下來,,到了盛唐,李白,,尤其是杜甫,,出來以后,把什么問題都解決了,。至于新詩,,其實我們在過去,聞一多,、卞之琳,、張棗他們有很多問題已經(jīng)解決得很好了,但還沒達到最高的境界,,因為我們中國人對大詩人的要求不一樣,,有李白和杜甫這些人存在,我們心目中的大詩人好像格外大一點,。我們希望有這樣的大詩人出來替我們解決問題,,替我們把過去所有的壓力釋放掉。
新詩百年肯定沒有達到頂峰,。唐朝從公元618年,,到李白、杜甫出來,過了一百多年,。那百多年里,,陳子昂總不算是頂級的詩人。所以我們對新詩要有耐心,,要有信心,。一百年也許真的出不來大詩人。不過,,想想應(yīng)該也快了,。
人物周刊:你如何評價中國的新詩寫作現(xiàn)狀?
江弱水:到任何一個縣里面去,,都有一個詩詞學(xué)會,。在中國,,什么基數(shù)都無比龐大,,寫舊詩的人都可以成立一個國家,寫新詩的,,能成立兩個,。但就像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并不能保證有偉大的足球一樣,偉大的詩歌也未必是龐大的寫作群體所能決定,。我們期待的是涌現(xiàn)最優(yōu)秀的一批詩人,,其中有一兩個天才的詩人。
(實習(xí)記者蘇碧瀅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