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中山大學懷士堂門口,,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吳陳饒紀念講座基金”捐贈簽約儀式開始前,,學生們正分列階梯兩邊預(yù)備合影,黃天驥輕快地拾級而上,,滿頭銀發(fā)在風中顫動,,微微泛紅的面龐含著笑。身著學校白色紀念衫的他一出現(xiàn),,人群中便形成一小股呼喚“黃老師”的聲浪,。
一名工作人員從禮堂走出,迎上前和他打招呼:“黃天老師,!”
“你們在干嘛,?”
“我們列隊歡迎您?!笨粗器锏难凵?,黃天驥的表情迅速轉(zhuǎn)變成了 “我不相信”。他在階梯上停住,,也不說話,,圓睜雙目作質(zhì)詢狀。對面的人知道被識破了,,笑嘻嘻揭開謎底,,引著他往前走。
幾天之后,,中大舉行全校的畢業(yè)典禮,,人文學院場次的權(quán)杖,一如既往地由黃天驥手擎,。為了這個緣故,他“只好戴領(lǐng)帶來”,。那天下午,,又正好是我們約定的訪談時間,。
攝影師給他拍照前,他取出領(lǐng)帶,,“你看我不用鏡子,,自己就這樣打……人家都知道我是打得很熟練的。我要拍照,,所以只好裝模作樣了,。”話還沒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許多熟悉黃天驥的人說,沒有哪個老師比他更能跟學生打成一片,。如今,,他在中大任教已是第62個年頭,同儕,、弟子習慣稱呼他“黃天”,,有些晚輩,則干脆管他叫“黃爺爺”,。
今年5月,,15卷的《黃天驥文集》出版,里面的學術(shù)著作跨度頗大,,既有戲曲本行的“創(chuàng)作論”作品,,也有詩詞領(lǐng)域的論著,甚至還有一本《周易辨原》,。文集出版前,,黃天驥白天的時間都花在了《全明戲曲》整理,他的很多書是晚上寫出來的,,本科生的一百篇作文,,也會堅持每天看一些。
在學術(shù)寫作之余,,黃天驥以“老廣州”的視角為報紙撰寫專欄,,集結(jié)成嶺南文化散文集,又把半個多世紀以來,,從求學到執(zhí)教的中大往事記錄成冊,。
“我這個文集無非就是說,幾十年來,,我和我們這一輩的學者思想發(fā)展的過程,。讓讀者能了解我這一輩學者,不是很好嘛?!?/p>
黃天驥自認從來不是大師,,他總是以“一座橋”來表達對其個體生命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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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壇風雨得同歸
1952年,,17歲的荔灣少年黃天驥負篋康樂園,。漫漫治學之路上,黃天驥遇見了三位“明師”——戲曲研究巨擘王起,、董每戡和詞學大家詹安泰,。他們的學問面目迥異、各顯所長,,恰好從各方面啟發(fā)了這名后學,。
王起在黃天驥班上講課時,就注意到他不像一般同學那樣埋頭記筆記,,而只在偶有會心時,,雙眸炯炯,用左手搔他的鬢角和耳輪,。
如何引導這樣一個思維活躍,、調(diào)皮好動的學生?王起長于版本??焙臀墨I研究,,于是讓黃天驥來校對最復雜的、有幾十個版本的《西廂記》,,三四年時間,,磨煉他養(yǎng)成踏實嚴謹?shù)膽B(tài)度,能夠坐穩(wěn)冷板凳,,也打下了校注,、考證的基本功。
既是戲曲史家,,又是編劇,、導演的董每戡,在研究上,,重視文本與舞臺表演相結(jié)合,。黃天驥問學于董每戡,留校任教后,,還遵師囑跑到劇團實習,,翻跟頭是學不了了,唱念做打,,基本的程式都能夠接觸,。從此,,看戲劇文本,黃天驥的心中有戲,,人物都是活潑潑的,,突破了拿戲劇只作案頭文章看的局限。
給學生講課時,,黃天驥操著一口“不普通”的普通話,眉飛色舞,,聲情并茂,,并且講著講著,一定要表演,。很像董每戡當年的講課風格,。
一次,黃天驥在禮堂上課,,講的是梅蘭芳演白娘子,、即興救場的片段。
“你這個負心漢,!”他伸出指頭,,滿臉慍怒,狠狠地“哼”了一聲,,引起哄堂大笑,。“誰知道呢,,有一次,,糟了,這個俞老先生(許仙扮演者)跪得太近了,,本來應(yīng)該‘哼’,,就對了嘛。誰知道,,‘哼’,!”他現(xiàn)場取材,拿麥克風當許仙,,戳了一指頭,,又在它倒下之際,拽回原位,??吹嚼蠋熂で榈谋硌荩瑢W生們樂不可支,。黃天驥復又坐下,,徐徐道來這場表演大受好評的原因,,“正是這一推一拉,表現(xiàn)出白蛇對許仙又愛又恨,?!?/p>
黃天驥寫過有關(guān)納蘭性德、吳偉業(yè),、陳維崧,、朱彝尊等一系列文人及其詩詞作品的論著,一些觀點至今堪稱經(jīng)典,。這些成果,,彰顯了其融會貫通的學養(yǎng),自然也與老師詹安泰的指教分不開,。
“反右運動”中,,詹安泰、董每戡被錯劃為右派,。1967年,,詹因絕癥離世。而董在1957年后離開校園,,遷家湖南長沙,。
長沙的生活極度艱苦,買不起稿紙,,董每戡把撿來的煙盒展開,,在上面寫作。往日,,他由于右手病顫,,字寫得歪歪斜斜,通常一張稿紙寫不了十多個字,。為節(jié)省紙張,,他竟將字寫得小如蠅頭,齊整工細,。他以右手橫握筆桿,,左手推動筆尖書寫的方式,寫出了百萬字的書稿,。
“文革”結(jié)束后,,董每戡得以重返中大。天意偏弄人,,僅在九個月后,,他因肺心病不治,溘然長逝,。
兩位恩師的學術(shù)貢獻,,黃天驥皆曾撰寫專文論述,。三大卷的《董每戡文集》,也是黃天驥與另一位學者陳壽楠合作編定的,。為了整理手稿,,黃天驥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他一個眼睛的視力,,還因此急劇下降,。
“文革”時,王起受到了沖擊,,健康受影響,,晚年生活起居由妻子姜海燕一手操持。黃天驥等一眾同門沒想到的是,,師母染登革熱,先一步而去了,。
當天晚上,,黃天驥派學生董上德去王起家“偵察”,讓他看看王先生現(xiàn)在家里的燈還亮不亮,,如果不亮,,睡覺了,說明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算緊張,;如果燈亮,就是一直在等消息,。
家中沒有亮燈,。確定了老師的情況,大家又想到,,不能馬上把消息告訴老人家,,黃天驥于是想了個辦法——師母在廣醫(yī)二院,那么讓老師也去那兒檢查身體,。萬一他聽聞消息,,發(fā)生什么意外的話,方便搶救,。
王起住進病房后,,黃天驥每天向他報告師母的“病情”,有時“嚴重”,,有時“緩和”,。一段時間后,才向他報告了實情,。經(jīng)過這樣充分的鋪墊,,王起安然渡過了難關(guān),。
那年春節(jié),在一派喜慶熱鬧的氣氛中,,黃天驥尤為惦掛自己的老師,,“他和女兒靜靜地守歲,心情不知怎樣,?”年初一大清早,,他帶了些糕點,趕往老師的寓所,。當看到王起家門上貼著一副老人親擬的,、紅彤彤的對聯(lián)時,他不禁眼眶一熱,,心上的那塊石頭,,也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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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鳳將雛過小橋
在學生心里,,黃天驥是個“資深年輕帥小伙”,,絲毫沒有年齡的隔閡?!芭既恍@里碰見,,居然從腳踏車飛身而下,打個招呼,,說聲‘游泳去’,,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人影?!北贝笾形南到淌?、曾為中大學生的陳平原說。
中文系教授董上德是黃天驥早年的博士生,,作為同事也一起共事了多年,。他提到黃天驥生活中有另一大愛好——“喜歡看足球比賽?!薄芭?!世界杯?!薄班薏?,世界杯是一方面,他是很特別的,。他特別喜歡恒大,,凡是恒大比賽必看。然后呢,,排球,,只看女排不看男排,。”
黃天驥一直頻繁往返于學校和家,。除了給博士生上討論課,,2000年,中大辦珠海校區(qū),,他請纓為中文系本科一年級上了一學期的基礎(chǔ)課,,此后也常為本科生上專業(yè)課和開設(shè)講座。2016年,,他講了一學期的《詩詞概論》,。去年,他還與董上德合開了一門校公選——中國戲劇史,,給80個本科生上課,。
有記者問他心目中的好學生,他說沒有一定標準,,能提出跟老師不同意見的便是好學生,。
曾有一個本科生,撰文“挑戰(zhàn)”黃天驥關(guān)于李漁的“權(quán)威”觀點,。學生的結(jié)論很稚嫩,但是黃天驥很高興,,認為這種探索精神是可貴的,,并且文章寫得很扎實,他親自推薦去發(fā)表,。
黃天驥非常重視師生之間的平等交流,。散步,可以看作是他培養(yǎng)學生的一種另類方式,。
當年董上德經(jīng)常與老師一同散步,,黃天驥會講起自己學生時代的故事、當年輕教師時的故事,,種種悲歡,,他毫無保留地講給自己的學生聽。作為一個老師,,把從社會,、人生、歷史里面所得的感悟告訴學生,,潛移默化中,,學生獲得的教益不言而喻。
文史學者,、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劉根勤師從王起,、黃天驥的博士生黃仕忠,,向我講述對黃天驥這位師爺兼師伯的印象時,感慨地說,,“他作為老師啊,,是超強的。他最領(lǐng)時代風氣的,,是他的人緣和人倫,。這個倫就是師生之倫?!?/p>
2016年秋,,一冊《黃天驥教授從教六十周年慶賀文集》出版。各個年齡段的學生,,用一篇篇回憶文章或論文,,表達對老師的敬愛?;貞泿煻?,除課業(yè)的盡責輔導之外,生活中的關(guān)懷,、精神上的熏陶更是屢被學生提及,。
為什么黃天驥能給學生學問、生活和精神全面的照顧與提升,?董上德沉吟片刻,,認真說道:“一方面,王起先生的榜樣作用是存在的,,因為王先生也是這樣培養(yǎng)學生,。而另一方面,也跟他個人的性情,、胸襟有關(guān),,他真的是無私地培養(yǎng)學生,不是為自己,,是為國家,。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有詩人情懷,。詩人一般都是很真摯的,,無功利的,但又是全身心地來投入,,去幫助一個人,,去愛護一個人,去培養(yǎng)一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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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年輕教師,,出了本古代文學的論文集,托人帶給一些師長,。師長們工作繁忙,,只有黃天驥給這位素昧平生的年輕學者親筆回復。當時,,黃天驥任研究生院的常務(wù)副院長,,工作亦十分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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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聞花外啼聲脆,,老鳳將雛過小橋”,,是黃天驥伴隨王起游武漢東湖,有感而書的詩句,。這位昔日沐浴在融融師生情誼中的學生,,如今已成為“老師的老師”,六十多年過去,,黃天驥又護佑過多少學生度過他們?nèi)松臉蚰兀?/p>
陳平原在中大讀了本科及碩士,,1977年入學,正值久旱逢甘霖的時代,。黃天驥經(jīng)常與學生在家中圍坐討論,。不過,由于性格羞澀,,加之念大學時只顧補課,,陳平原極少拜訪老師。跟黃天驥熟稔起來,,是他念研究生乃至畢業(yè)以后的事,。
他告訴我,,“一個細節(jié),,很能說明黃老師對于橋上走過的無數(shù)學生的在意。我多次見到,,黃老師與畢業(yè)多年且未謀面的老學生見面,,居然能叫出對方名字,讓老學生熱淚盈眶,。這雖是異稟,,也見性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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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盡火傳光不滅
起初,,黃天驥的興趣在于詩文,后被董每戡發(fā)掘,,從事戲曲研究,,但對詩文的關(guān)注一直不減,。
上世紀80年代初,他很想重拾詩文研究,,便和幾個人聊自己的想法,,其中一個是中大歷史系教授姜伯勤。姜先生反對,,“第一,,搞詩文的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第二,,如果你不搞戲曲,那么中大戲曲團隊會散,,這個學科會衰落,。”黃天驥聽了,,確實不好意思,,也深知傳承的責任,因此決然減少詩文方面的力氣,,重心繼續(xù)回到戲曲上,。
1984年,黃天驥與王起共同招收首批博士研究生薛瑞兆,、康保成,。往后,王起再沒有單獨帶過博士,,都是與黃天驥合帶,。因此在中大的戲曲研究團隊里,黃天驥對許多教授來說,,是亦師亦兄長的關(guān)系,。“王起老師考慮到,,他自己年紀大了,,我當時還年輕,不同年代的教師,,老中青,,當時我是屬于中了,那么大家會有不同的角度去影響學生,。當然了,,本身也是對我的一個鍛煉。是合作,也是鍛煉,?!秉S天驥娓娓道來先師的用心。
他緊接著說:“我們無所謂合帶不合帶,?!边@已成為戲曲團隊一個特殊的傳統(tǒng)。研究生報考導師,,只是名義上的,。上課時十個導師分為兩組,與學生討論,,課下一起輔導,。“如果他的論文選題我不太熟悉,,某位老師熟悉,,那他也可以去找那位老師。名義上是我的學生,,但是往往求教于他們,,更多于我?!薄稗D(zhuǎn)益多師”,,始終是黃天驥堅持的教育理念。
他試過在別的團隊推行這種做法,,發(fā)現(xiàn)做不到,。究其原因,一方面,,這個學科有個傳統(tǒng),,另一方面,團隊內(nèi)老師比較團結(jié),,不至于說“切,,你的學生怎么找我呢”。
評職稱是高校教師最切身的問題,,“義”與“利”的交鋒在此尤為激烈,。曾有兩位老師同時有資格評職稱,,但指標有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非但不爭,,反而一而再地互相禮讓,。為了讓團隊能夠精誠團結(jié),互相砥礪,黃天驥多次向后輩講述這個故事,。
黃天驥的學生,、學者周松芳在《〈西廂記〉創(chuàng)作論》一書的前言提到:“黃先生先是協(xié)助王先生整理出版了分量極重的《全元戲曲》,如今又領(lǐng)銜整理校注《全明戲曲》,;這兩大項目足以奠定中大戲曲學科在全國的中心地位,。”前有王起牽頭出版《全元戲曲》,,今有黃天驥領(lǐng)銜《全明戲曲》項目,,不僅讓人目睹中大戲曲團隊作為研究重鎮(zhèn)的實力,也看見了背后的傳承,。
此外,,他還和康保成主編《中國古代戲曲形態(tài)研究》一書,這被認為是中大戲曲團隊走在學科前沿的標志,。
黃天驥有一個有趣的觀點,,將廣州人的品性歸納為“生猛”與“淡定”,而這兩個詞也非常符合他本身的氣質(zhì),。陳平原曾說,,像黃天驥這樣“有學問,勤著述,,拿得起,,放得下,能雅能俗,,沒大沒小,,這樣的教授,我在北京沒有見到過”,。黃天驥能做扎實,、有分量的學問,也能擔負將近十年的行政工作,。
“當年因為教育經(jīng)費非常緊張,,辦公室主任和資料室主任為了一瓶漿糊吵架,差不多要打起來,,并且辦事沒錢,,七個教師要辭職下海,不干了,。更重要一個方面就是,,當時很多青年求學的熱情非常迫切?!鼻閯萑绱?,身為系主任,,黃天驥作出了一個在當時有些石破天驚的舉動——辦刊授(以刊物輔導為主的教學方式),并且許下諾言,,要面授,。一期招生,21萬人報名,,這邊只有150名教師,,他急中生智,讓學生帶著教授錄好的音,,跑到各個縣去當輔導老師,。
黃天驥覺得自己管理的膽魄,和指揮時控場的能力一脈相通,。中大80周年和90周年校慶,,乃至2018年春節(jié)晚會上,他揮舞雙臂,,指揮臺下的人合唱,,氣度儼然一位專業(yè)的指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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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留青眼看春星
“傳承文化,,為今日所急,。”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書齋里工作,,黃天驥的視野常常面向社會與傳統(tǒng),。
面對國內(nèi)大眾,黃天驥編過一些戲曲的選本,,旨在提高一般讀者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面向國外讀者,他為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英譯本寫前言,,介紹中國的文學成就,。
作為古典文學研究者,黃天驥能夠同時兼顧研究和創(chuàng)作,,所寫的詩詞,,收錄在《方圓集》中。羊城晚報編輯羅韜認為這繼承了一種知行合一的嶺南傳統(tǒng),,“五四以后,,整個古典文學的研究,方法比較現(xiàn)代化,、比較西化,,重分析,講究現(xiàn)代學術(shù)規(guī)范,,很多古典文學研究者并不從事古典文體的創(chuàng)作,。在‘行’上,其實是已經(jīng)停止了,,但是嶺南的學者有個特征,,就是在古典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面是沒有停止的?!?/p>
如果將這種舊體詩文功底比作一柄劍,,平日的創(chuàng)作“為己”,如同磨劍,,那么,,為許多建筑、文化機構(gòu)撰寫楹聯(lián),、碑銘,,這些“為人”的工作,就如同亮出鋒芒,。最后達到的效果,,黃天驥期望是“讓稍有文化修養(yǎng)的人,大致能看得懂,;讓文化水平較高的人,,也覺得稍有嚼頭”。
影響最大的,,還要數(shù)他長年在報紙專欄發(fā)表文章,,介紹嶺南文化。有一次,,他的妹妹跟小販聊天時談起那個專欄,,小販得知她是作者的妹妹,竟特意給她打折,。
中國歷代文士,,多撰筆記小說來記錄地方文化,屈大均《廣東新語》即是一例,。黃天驥作《嶺南新語》,,隱隱可見追摹古人之意,其用心亦是讓本土讀者更熱愛嶺南文化,,讓廣東以外的讀者,,獲得一個比較獨特的角度,去了解嶺南文化,。
童年時,,經(jīng)歷廣州淪陷、日寇欺侮,,親見新一軍來了又去,,新中國成立,;青壯年時,下鄉(xiāng)下廠,,大躍進,、“文革”、改革開放……因見證過滄海桑田,,黃天驥這輩人身上的家國情懷格外醇厚,。
翻開隨筆集《嶺南感舊》,第一篇文章《八月十五豎中秋》的結(jié)尾寫道:“經(jīng)歷過坎坷的前輩,,營營役役,,乃至抵受國仇家恨,不正是巴望著兒孫輩年年歲歲都能夠真正享受節(jié)日的和諧幸福么,!往事已不堪回首,,往事也常應(yīng)回首,這才真正懂得‘月有陰晴圓缺’的真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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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回憶,畢業(yè)后同學聚會,,最常提及的是黃天驥的課,,“因他學問好,講課很投入,,聲情并茂” ? ?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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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記錄自己走過的時代,,黃天驥有一份使命感。廣州亞運會時,,有學生說中國金牌拿得太多,,比賽都沒意思了。他不以為然,,“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過中國人受欺負、被稱為‘東亞病夫’的年代,,巴不得有多少金牌就都拿過來,。所以說,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國家,、民族是怎么走過來,,他再去看一些事情,會有完全不同的心態(tài),?!?/p>
在另一本同樣具有回憶錄性質(zhì)的散文集《中大往事》中,黃天驥不僅以校園里發(fā)生的故事折射大時代變換,,還為前輩學人的風骨存真,。他說,,“他們是榜樣,讓我知道什么叫作好,,知道什么是個知識分子的本分”,。黃天驥當時最敬佩的老師是容庚,他耿直剛介,,雖多次蒙冤,,仍用行動體現(xiàn)了讀書人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
容庚是著名的古文字學家,,嶺南大學和中山大學合并后,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黃天驥認為前輩高山仰止,,他們的為人不易學到。然而在他身上,,何嘗不見前人的影子:他的子女雖就讀于中大,,畢業(yè)后全靠自己打拼,黃天驥沒有運用自己的威望,、地位為他們在中大謀任何職位,。
訪談最后,黃天驥輕聲地說:“我們這一代人,,出不了大師,。王起老師一輩四書五經(jīng)的功底,我比不上,?!?/p>
“大師在哪呢?”
“展望未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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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分級本來不等于優(yōu)良中”
人物周刊:您對“取消本科生論文”的呼聲怎么看?
黃天驥:不能取消,。這個論文,,本身就是一個訓練,鍛煉你去發(fā)明,、思考,,也是一種素質(zhì)鍛煉。我們所謂寫本科的論文,,不能要求你有什么大的發(fā)明,。那么,寫論文是什么東西,,也不(過)是寫作的一種方式吧,,你寫的是論文,,跟項目有關(guān)系的議論文,那么其實是訓練我們在本科階段的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的能力,,主要是邏輯思維的能力,。
如果不寫論文,讓大家(做)什么,?讀書,。讀書你可以動腦也可以不動腦的嘛。如果有些同學不自覺,,東看一本西看一本,,那不行的。寫論文是要你專門研究一個問題,,通過對這個問題的研究,,來訓練你的邏輯思維。研究生寫論文,,在本科階段有個訓練,,有什么不好啊,?這個東西,,我覺得不可理解,如果這樣提出來,,起碼我不理解,。
人物周刊:可能是有些人覺得實際效果不行。有很多本科生的論文,,這里抄一句,,那里抄一句,也沒有自己真正思考,;從老師的立場來講,,就是增加了負擔,而且有些老師也認為,,學生沒有辦法從這里面學到東西,。
黃天驥:不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這個情況是錯誤的,。你這個學生東抄一句,西抄一句,,你學生本人不要考慮你父母給你的錢去讀書是為了做什么,?你抄襲去,當然是簡單了,但那是錯的,,那不是對的,。如果因為學生目前有這樣的情況,就讓他們這樣(取消本科生論文),,索性因噎廢食嘛,,那是教學管理的問題。如果從教師來講,,你本身就是負擔國家給你的這么一個責任,,那你覺得增加你的業(yè)務(wù)工作量不值得,你還是教師嗎,?
人物周刊:很多高校采用“非升即走制”,,講師甚至副教授有固定合同,在合同期內(nèi)不能晉升的將不再續(xù)約,。高校青年教師面臨科研與教學雙重壓力,,常感焦頭爛額,,有人名之曰“青椒”,。作為前輩,您怎么看待“青椒”的生存現(xiàn)狀,?
黃天驥:教師的任期情況,、考核決定他提升還是按照合同的規(guī)定再選擇另外一種職業(yè),這個做法應(yīng)該在世界上都是一樣的,。有些人,,他勝任做教師,在科研上,、教學上都有成績,,就做下去了。但是,,如果真不適宜的,,也應(yīng)該是騰到另外一個工作崗位去,這對他本人,、對學生,、對社會,都是必要的,。你不能一開始做教師,,做不出什么成績來,一直干下去,,這也不行,。這個情況,我看各個學校也都是存在的。
但是呢,,我也覺得,,目前一些評價的體系存在不足。比如說,,我們高校老師其實是有幾種類型的,,一種是教學很好,科研有不足,;有一些老師呢,,科研做得很好,可是教學效果不是很好,。能夠科研做出很大的成績,,教學效果也非常好,這種人在全中國都是鳳毛麟角啊,。那判斷青年教師的前途,,到底在高等學校合適不合適,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弱,,怎么樣讓他慢慢提高,基本上就是院系領(lǐng)導的一個責任,。
我們評價的機制有非常大的改善空間,。比如說,現(xiàn)在往往判斷一個教師有沒有水平,,那是看他的論文字數(shù)多少,,這個論文在哪個地方發(fā)表,是不是申請某種項目得到通過,,這個做法,,我覺得,不符合準確評價一個老師真實水平的規(guī)則,。
你那個文章,,發(fā)表到什么地方,那個刊物到底是什么樣,,我們教育界,、學術(shù)界,其實心中是有一桿秤的,。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把刊物分成一級、二級,、三級,,其實按照國務(wù)院學科評議組原來的標準,并不是把一二三當成優(yōu)良中這樣一個分類的。過去1983年到1990年這一段,,所謂一級,,就是你這個刊物是否涵蓋所有一級的學科,(對中文系來說)一級學科就是文學,,能夠中外古今的文學論文都在這個刊物發(fā)表,。文學里面的二級學科,有古代文學,、語言學,、現(xiàn)代文學(等等),有一些雜志它們登載的范圍就是二級學科里邊的論文,。三級呢,,那就是比如說,古代文學里邊,,專門登載戲曲論文的刊物,,分類分得更窄了。更窄了,,就更專業(yè)了,,那種論文的水平,有可能高于所謂一級的刊物,。
問題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原來分類的看成分等,。本來一級學科、二級學科是學習范圍的分類,,現(xiàn)在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管刊物的人樂意這樣干,你把我這個一類刊物作為優(yōu),,那就是里面我放的論文就是最好的,。最好和最寬這個范圍根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那么后來就混在一塊,,那么你發(fā)表在一級刊物的文章就是最好的,。哪里能這樣呢?
再加上有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由于這個錯誤的,、跟我們最初的判斷不相符的做法,好啊,,所謂一級刊物,,奇貨可居啊,那你要發(fā)表,你要擠進來,,那各種手段也就不用說啦,。有些論文是用錢買的,出現(xiàn)這種東西,,我們?nèi)ψ永镞叾济靼椎摹?/p>
你如果按照這個來評老師的等,,那怎么讓年輕人擠進所謂一類刊物?那你叫沒有成名的年輕人,,除非用特別的手段,,否則,真有那么多的雜志編輯能夠慧眼識英雄,,很快就把他們的文章抽出來,?沒有啦。你看這一來,,年輕人怎么不焦慮,。他要擠上去,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夠過去嗎,?
目前,評價高校教師沒有從教學和科研兩方面結(jié)合來看一個教師,,而在科研方面,,也只看論文在什么刊物發(fā)表。當然我們也承認,,有一些刊物歷史比較長,,也比較注意學術(shù)道德,他們比較清廉吧,,也講規(guī)矩,。但在所謂經(jīng)濟大潮、不完善的評價機制情況底下,,這一類的刊物,,不多啊。年輕人的焦慮,,我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參考文獻:《黃天驥文集》;康保成,、歐陽光,、黃仕忠編《黃天驥教授從教六十周年慶賀文集》。感謝廣東人民出版社的柏峰女士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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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驥
1935年生,,廣州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戲曲的教學和研究,。擔任系主任時,,創(chuàng)立了“一百篇作文”教學傳統(tǒng)。曾任國務(wù)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2006年,,獲第二屆“國家級教學名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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