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燈光下,，坐在竹藤高椅上的杭天，臉有點略微發(fā)燙,。臺下,，四五百歌迷的陣仗，那些熱切的,、微醺的臉龐,，不斷叫著自己名字的急切，夢幻而真實,。
上一次在這樣的舞臺上釋放自己,，應(yīng)該是13年前，香山迷笛音樂節(jié),。就在那場結(jié)束不久,，杭天在CD咖啡開了自己的第二張專輯《冷水澆頭》的發(fā)布會。會后,，便和未婚妻,、美國女孩Krista一道赴美，成家,、生子，頭也不回,。
那些被當(dāng)頭澆了盆涼水的歌迷,，只好從他的首專《我的心是油炸的蠶豆》里去咂摸醇厚布魯斯的滋味,，在他粗礪而直接的歌詞里感知他對社會的觀察和拷問,。他們還來不及從第二張專輯里去了解杭天的轉(zhuǎn)變，便要接受他頗有棄絕意味的離開,。
“杭天,，杭天！”
2015年末的這個夜里,，聽聞杭天回國參加江湖九周年店慶的演出,，老歌迷們蜂擁而至，在燈光明暗交替,、汗水肆意流淌的空間里攢動著身體,，爭相要和久違的“老杭頭”（朋友對杭天的昵稱）接近,。
主角沒法不被這情景感動。也正是這份出乎意料的熱忱,，讓杭天打定主意從美國回來,，重新拾起音樂。和摩登天空簽約之后,，他推出了第三張專輯《十二年后》,，在2017年完成了19城巡演。
廣州巡演場結(jié)束,，最后的“芥末”（Jam的中文戲譯,，指多名樂手即興表演）似乎成了中國藍(lán)調(diào)口琴群英會，這在19年前“油炸的蠶豆”時期,，不可想象,。“當(dāng)時見過十孔單音口琴的人都寥寥無幾,。包括那時正處青春期彷徨尋覓中的少年張曉松（此次巡演時同臺）,，更何況吹了，以至于我在當(dāng)時竟成了中國最早吹奏藍(lán)調(diào)口琴的幾個‘高手’之一,。而現(xiàn)在在張曉松和他的學(xué)生們面前,，我只能祭出慈祥的注視！”杭天自嘲,。
沒有幾個他的粉絲會猜到,，回到北京的杭天，對于復(fù)出的緊張與謹(jǐn)慎,。因為琴疏技荒,，怕露怯，復(fù)出時他不敢?guī)Ъ吓_,，轉(zhuǎn)而拿了個平底鍋敲節(jié)奏,。
“我擦掉弦銹，卻已忘記舊曲,，該如何彈奏,。”《十二年后》的歌詞,，其實是演唱者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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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斯是個殼
45歲的杭天，面龐是健康的淺棕,，一頭黝黑的中長發(fā)自然捋到腦后,，恍若上個世紀(jì)的發(fā)型，和中年杭天的氣質(zhì)如此熨帖，為他博得“越老越帥”的評語,。人中到下巴的一圈胡子略顯斑白,，卻毫不萎靡。一群人里,，杭天挺直的腰身和自然煉成的肌肉線,，極易照出旁人的松垮。獅子,，這張臉和這副身板讓我總不免想到這個形象,。
20年前，杭忠強尚是一個從唐山來北京念書,、心高氣傲的愣頭青,。不喜歡本名里過于時代氣息的“強”字，他給自己改名“杭天”,。
在工商大學(xué)讀經(jīng)貿(mào)讀得實在沒勁,，三天兩頭翹課。好容易畢了業(yè),，青年杭天沒去工作,，甚至沒去面試。
在一盤《大西洋布魯斯(合集)》的打口帶里,，他忽然接觸到一種沉郁蒼涼,、百轉(zhuǎn)千回的美國音樂?！案星樯蕽夂?，又凄涼，又幽默自嘲,，五聲音階滑音,，吉他的自由solo（獨奏）忽而激烈，忽而沉靜,?！?/p>
17到18世紀(jì)，大量從非洲販運過來的黑人奴隸在美國南部的種植園內(nèi)勞作,，連工作時相互交談的自由都沒有，他們逐漸用俚語歌唱來排解苦悶,、溝通交流,。隨著農(nóng)奴制的瓦解，這種種植園歌曲又轉(zhuǎn)變成了表達(dá)凄苦與無奈的“田園呼喊”,。
“不好聽,，太苦了。即便是歡快的旋律里，也透著苦澀,?！苯裉旌秃继旌献鞯呢愃故滞蹂P、薩克斯手王庾說起初聽布魯斯的感覺,，紛紛搖頭,。20出頭的杭天卻很快陷落在根源藍(lán)調(diào)的質(zhì)樸與憂傷里，并且以極好的悟性抓住了布魯斯的要義——“groove”（律動）,。
因緣際會,，他慢慢和日本人大澤寬、意大利小伙子克勞迪奧（小可）,、鼓手吳志軍,、吉他手張耘豐和蔡正東等人泡在了一起。其中的大澤寬年齡偏大一點,，布魯斯技法高超,、又在音樂上有思考，張耘豐,、王錚這些今天國內(nèi)優(yōu)秀的樂手都尊其為啟蒙者,。
“杭天買了Robert Johnson的磁帶后，一個人閉門不出,、專心用功地學(xué)他的吉他彈法,，真厲害?！贝鬂蓪捇貞?。
“是死扒，就是模仿,，”“我手上功夫,、音樂理論都不強?！焙继烨宄约旱拈L短板,。
大澤寬很欣賞這個小伙子的靈性和勤奮，但他一直在攔著杭天,?！熬透艺f你現(xiàn)在太早了，太早了,。你要練,，要練節(jié)奏?！焙继煨?。
他尊崇大澤,，但也無法阻擋自己旺盛到滿溢的創(chuàng)作欲。很快,，小樣鼓搗出來了,。“布魯斯其實只是個殼,，它是我表達(dá)內(nèi)心的工具,。歌詞，才是我的靈魂,?！焙继熘标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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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差”
我的心 是油炸的蠶豆 當(dāng)你說你有點想分手
我的心 是泛著沫的啤酒 當(dāng)你吻我的時候
我的心 是砂鍋里的豆腐 當(dāng)你靠在我肩頭
我的心 是粉條燉的泥鰍 摸不準(zhǔn)它在哪頭
帶著蒼蠅館子式的熱乎和男人的深沉與“無賴”,，音樂一起,，卻是地道的布魯斯旋律，加上杭天渾厚的嗓音,，這首《我的心是油炸的蠶豆》夾雜著西韻的迷醉與東方三四線城鎮(zhèn)的詩意,，又叫人忍俊不禁。不過,，“油炸蠶豆”是典型的布魯斯情歌基調(diào),，卻不一定是杭天最渴望表達(dá)和感染聽者的一面。
大澤寬曾給過他忠告,?！八f：杭天，你別這樣,。你要是批評什么,，要笑，要幽默,！他一直跟我灌輸這個,。”杭天果然銘記在心,?！段覀兌际强鞓返呐Ｑ颉沸珊唵螝g暢，歌詞里卻道出一種“怒其不爭”：
我們都喜歡這張網(wǎng),，它能擋住外面的牛虻,，我們都喜歡這個地方，它讓我們感到很強壯……
被很多人贊到極富“預(yù)見性”的,，則是與今天的“拼爹”現(xiàn)象絕妙吻合的《比比爸爸》：
一天到晚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小人物爸爸）
下崗名額中可別有他（沉默爸爸）
臺下聽眾鼓起掌來唏哩嘩啦（威風(fēng)爸爸）
害怕收費的上門找他（農(nóng)民爸爸）
做的買賣別人不敢而且越來越不喜歡媽媽（瀟灑爸爸）
……
這些爸爸里,，自然也有創(chuàng)作者父親的影子。杭天曾說此曲的歌詞是“在自家地里摘的”,。只是,，被他摘的這人不但不威風(fēng)、不瀟灑,，反而幾乎“毫無存在感”,。
九歲以前，杭天在老家山東農(nóng)村生活,。父親隨著杭天的爺爺來到唐山,，在一個化工廠工作。印象里爸爸有耳疾,，顯得智力也較常人稍低一些,，屬于老實巴交、沉默寡言,、成日被別人呼來喚去不當(dāng)回事的那種,。“在家,，也當(dāng)沒他這個人,。更不用說，能在兒子受挫時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了,?！蹦赣H則特別聰明，繼承了姥姥的勤勞善良,，會攤煎餅,，會給人做衣服。
“我父母的婚姻就是‘剪刀差’造成的,。上頭把農(nóng)民種的糧食收走,，細(xì)糧給工人，給城市的人,，農(nóng)民僅僅留下一點口糧,，這個公平嗎？農(nóng)民受欺負(fù)了幾十年,?！焙继鞂Υ瞬黄健?/p>
但母親對未來的指望很快落了空,。一張初看英俊卻迅速頹唐的臉,，羸弱的身體，平淡的眼神,，每月如數(shù)拿回家的微薄工資,，便是男人能給她的全部。也根本無暇顧及,，化工廠的漫天灰塵正腐蝕著這個中年男人的肺,。
得不到回應(yīng),，更遑論體貼。母親每每不高興,，就帶上一個孩子坐火車回山東老家,。杭天寫過一首明快的《東西南北火車Blues》，口琴聲如同蒸汽機車發(fā)動的節(jié)奏,，很叫人心馳神往,。但在兒時，火車對他只意味著漫長的旅途和提著大包小包的農(nóng)民叔伯,?！熬司嗣看嗡臀覀兡缸樱贾荒馨盐覐拇皯衾锶M去,?！比兆与y過到極點時，母親時常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家里仨男娃，老大跟著爹在唐山,，是能吃大米白面的城市戶,，上著礦上的子弟學(xué)校。杭天和弟弟在老家吃粗糧,，上的學(xué)校是村里破廟改的,，每天自己帶著板凳去，老師只是略懂漢語拼音的識字人,?！拔覌屜胱屛覀兌紒硖粕侥顣Ｎ乙荒昙壎忌狭税肽炅?，怎么辦,？打離婚。（假）離婚之后把孩子判給我爸爸,。我爸智商低,，他嚇壞了，以為真要離婚,，我媽媽就跟他解釋這個,，費老勁了?！?/p>
缺乏父愛的少年,，從《東周列國志》、金庸梁羽生里找到崇拜的對象,，這與從小受到的革命英雄主義教育融合,。在農(nóng)村長大,，又使他對底層民眾尤其是農(nóng)民有很多親近感，他們成為兒時的杭天心中的英雄,?！斑@種親近感使我更容易接受民歌、民間文學(xué),，即使后來的西方搖滾，也是從根源民歌入手,?！?/p>
從出道到今天，杭天身上始終沒有一些搖滾人的“糙”勁兒,?！拔覜]有一般小孩那種比較表面的叛逆，我背著一些更沉重的東西,。所以他們不認(rèn)為這是搖滾,。”杭天回憶,。但他說自己從不仇富,，而是在出版第一張專輯時喊出：音樂屬于所有的人，窮人,、富人,、局長、農(nó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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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意
第一張專輯小樣出來,，杭天像當(dāng)時那些漂在北京、等待冒頭的年輕人,，一家家音像公司敲門送上,。那時的他短頭發(fā)，穿著“土了吧唧”的襯衫,，學(xué)生模樣,。磁帶也是四軌機錄的。碰壁可想而知,。
1998年,，正是大音量的天下。魔巖三杰余溫猶在,，萬曉利,、小河等民謠歌手還不為許多人所知，以外省青年為骨干的地下?lián)u滾運動正在發(fā)軔前夜,。布魯斯,，只在極小的圈子里醞釀,。
沒承想遇到當(dāng)時在中唱公司自創(chuàng)工作室的侯鈞，一個體制內(nèi)想突破瓶頸的操盤手,。當(dāng)時他手上主要是尹相杰,、黃鶴翔這類通俗民歌手，正缺乏有新意,、有思想的原創(chuàng)作品,。拿到小樣的當(dāng)天半夜，侯鈞聽完,，就激動地給杭天打電話約見,。
幾個月后，雙方簽約,。錄音棚位于石碑胡同,，錄音師是業(yè)內(nèi)受人景仰的前輩張小安。然而錄慣了交響樂,、民歌和流行樂,，張小安對布魯斯并不在行。杭天希望,，出來的效果是六七十年代老磁帶的感覺,，更沖一點，臟一點,。但這對張小安的精妙設(shè)備和多年經(jīng)驗仿佛“大材小用”,。侯鈞也堅決不同意，“快21世紀(jì)了,，往老路走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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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杭天在母親的陪伴下來北京上大學(xué),，在天安門合影 ? ? ?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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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結(jié)果，張小安的理念沒有徹底施展,，杭天的“干涉”也沒有完全到位,。“音量偏小,。飽和度不夠,。不過這種奇怪的組合也挺好，藝術(shù)就是如此,。成什么樣兒就是什么樣兒,。”杭天接受了處女作的成品效果，卻難以接受一石扔下,、波瀾不興的外界反應(yīng),。《比比爸爸》和《你的眼》登上過電臺榜單,，但評論界沒有給出多少積極的反饋,。侯鈞說工作室為這一張“冒險”的專輯投入了十五六萬，最后銷售和演出所得大約收回成本的三分之一,。
20年后,，杭天和侯鈞重逢，才知道專輯遇冷還有個客觀原因,?！?0年代廣州每年開唱片訂貨會。中唱公司把磁帶一擺,，各地音像社來拿，也許一下就能鋪開,。偏偏98年訂貨會取消了,。習(xí)慣了坐著等的中唱發(fā)行人員一下子傻眼了?！?/p>
當(dāng)時滿懷期待的音樂青年一下嘗到了世態(tài)炎涼,。“我天真地以為自己做到位了,，有創(chuàng)新,，就能夠聽到四面?zhèn)鞒：髞碇肋@圈子不是完全靠作品說話,?！?/p>
專輯的封面照，是在北京馬甸附近的一個舊貨市場拍的,。拍攝時,，市場里走動的婦孺老幼，好奇張望的攤販和看客,，都自然入畫,。在杭天眼中，他們不光是背景,，更應(yīng)該是聆聽和參與者,。他把專輯寄回老家，希望小鎮(zhèn)或村莊里的青年能聽到他的歌,?！拔也淮┢ひ潞貌缓茫课也淮髂R、不留長頭發(fā),，我是從他們那兒（村莊）出來的,，我希望能夠讓他們的認(rèn)知有一些新的東西，能給他們一些這樣的搖滾,。就是打Blues標(biāo)簽也是為了回避那個90年代,，所謂的人們認(rèn)為黃金時代大搖滾的那種氣質(zhì)?！比欢@種心愿也像棉花扔到空氣里,，沒人接住。
第二張專輯《冷水澆頭》,，他與中唱和平分手,，自己和鼓手吳志軍在家中錄制。也許因為沒有太多包袱,，這張專輯更加自我,。布魯斯之外，杭天選擇了根源搖滾,、民謠,、鄉(xiāng)村、中國曲藝等不同音樂形式——表皮之下,，內(nèi)里都是搖滾,。長達(dá)11分鐘的《一切正常》里,，他借主人公對迷茫青年的勸誡,，奉勸聽者“不要相信明星或者英雄，不要相信墻上的字雖然很大”,，那種“感覺一切都很正?！钡穆槟九c漠然，正是他心目中最大的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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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轉(zhuǎn)換
第二張專輯發(fā)完,，顧不得理會發(fā)行量（預(yù)估也不會好到哪去），杭天與女友遠(yuǎn)赴美國,，一去經(jīng)年,。與音樂的緣分糾葛，就此切斷,。幾年后,，朋友偶爾再見到的他，已成為高古瓷,、西夏瓷器領(lǐng)域里的資深研究者,，風(fēng)塵仆仆。
怎么迷上了這個？一切并非平地驚雷,。表弟大炕記得,，童年時別的小孩但凡有零錢都去游戲廳，這個表哥卻愛悶在圖書館,，或者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畫,。家庭環(huán)境不好，父母不睦,，都讓杭天更喜歡封閉在自己的興趣樂園里,。雖然在學(xué)校頗受賞識，但性格并不開朗,，內(nèi)心的小世界逐漸形成,。他癡迷宋詞，對很多小令名篇倒背如流,。參加各種書法比賽,，“動力之一也是想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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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杭天在北京臥虎橋舊貨市場拍攝第一張專輯封面 ? ? ? 圖/周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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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杭天偶然在書上看到宋代磁州窯陶瓷，赤練童子和詩文相映成趣,，尤其是黑釉剔花，暗嘆“太美了”,。查找資料,，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境域——西夏瓷。在杭天眼中,，西夏瓷有剛健拙樸之美,。“線條直楞,，不講究,。很張揚又很質(zhì)樸。像錐子,，一下一下戳你,。不像明清瓷器的流水線工藝，不能出錯,，死板僵腐了,。”
“西夏剔花,，有點像現(xiàn)代油畫的筆觸,，一撮一撮的，不太符合以前國人對汝瓷那種素雅之風(fēng)的欣賞習(xí)慣。還有就是觀賞者內(nèi)心不夠強大,，隨波逐流,。梵高的作品一開始也不受待見，他其實受到東方浮世繪的影響,，打破了繪畫習(xí)慣,，把視覺圖像平面化。你看他畫的柏樹,，跟西夏瓷器上擺動的枝葉還有點像,。這是巧合，也是一種藝術(shù)的相通,?！?/p>
興頭上來，杭天不滿足于手頭資料,，何況“其中還有不少錯誤”,，而市場上的真品西夏瓷器，即使是瓷片也“一片難求”,，于是杭天決定直抵西夏腹地：開始無數(shù)次坐火車去寧夏,、內(nèi)蒙、甘肅,、青海的西夏古遺跡,、古窯址考察。在賀蘭山考察插旗溝窯址,，他和朋友開車到離山還有十來公里的灘涂,，棄車步行。第二天他告別膝蓋不適的朋友,，獨自探路,。不料遇上大雨，山里氣候莫測,，他只能遺憾返回,。“最后在小溪邊撿到一些殘片,，窯址實地并沒有找到,。一路看到好多巖羊骨架，全是白骨,，很難忘,。”
出于糾錯和分享的意念,，他打算自己撰寫一本系統(tǒng)呈現(xiàn)西夏瓷器全貌和黨項人文明的《西夏瓷器》,?！八芯快`武窯，會思考上面繪制剔刻的嬰孩的形象,，發(fā)飾鞋帽,，和黨項人當(dāng)時的生活圖景能否對得上。如果對得上,，是一種有益的對照,。如果對不上，意味著什么,？而我們研究陶瓷史的,，很少這么做。一般把瓷器放在這兒,，類型劃分,，斷代，結(jié)合文獻,，就馬上要得出結(jié)論,。”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學(xué)者陸軍指出,。
也正是因為為此書搜集圖片,，杭天認(rèn)識了美國頂級古董收藏家、有“明朝之王”稱譽的安思遠(yuǎn)（Robert H. Ellsworth）,。安思遠(yuǎn)對這個半路入行,、寂寂無名的中國青年敞開懷抱，無償提供撰書配圖,，并且在世時以頗為低廉的價格將所藏若干件宋瓷轉(zhuǎn)讓給自己,，這一直令杭天充滿感念?！盎蛟S就是有眼緣吧?！辈徽撊绾?，那一批珍貴的“安氏”瓷器改變了杭天一時拮據(jù)的生活，也給了他更大的自由去投入音樂,。
在美國十來年,，杭天的生活淡如清水：妻子在南卡大學(xué)教書，他在南卡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教人書畫,，帶帶孩子,，打打籃球。瓷器研究,，既像一處心靈寄托,，又如旁逸斜出的能量轉(zhuǎn)移,。但終究沒法給他足夠的滿足。
五六月間,，我來杭天位于北京宋莊的工作室拜訪,。除了大廳條案旁立著的陶甕、地上箱子里一些破碎的瓷片,，看起來西夏瓷器在他而今的小環(huán)境里比重并不大,。
杭天坦承，雖然在美學(xué)上喜歡,，也出了一本可堪記入專業(yè)史冊的研究專著,，但進入瓷器，更多是謀生之道,。
“音樂在我心里,，一直像是靴子扔了一只，等著另一只什么時候扔下來,。書法,，練到基本定型了，我覺得寫得很好,，慢慢寫,，可以偶爾出個集子。這里頭,，唯有瓷器帶給我的成就感是最低的,。我之前和人合伙開過一個古玩店，成天得到處轉(zhuǎn),，還得琢磨市場,，這個挺耗時間精力的，也是我退出的一個原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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踟躕
2015年底，隨著老朋友,、貝斯王錚和江湖酒吧老板天曉的力邀,，杭天參加了在麻雀瓦舍的江湖九周年演出。意想不到,，消失十來年,，他的出場居然超越之后出場的布魯斯大拿菊田俊介，獲得滿滿的歡呼,。對他的復(fù)出,，微博上也一片懷舊和欣慰之聲。屬于杭天的“另一只靴子”,，似乎是掉了下來,。
他在北京租了房,，裝了排練廳，每有演出,，表弟大炕便從秦皇島過來,，給樂隊做飯。薩克斯手王庾說,，杭天給的演出費不高,，但他身上自有一股力量能凝聚起大家。
情況似乎在改善,。但歲月的包漿里,，總會藏著外人難以捕捉到的艱難與黯淡。音樂人黑刀幾年前拍攝的紀(jì)錄片《再見理想》里,，杭天是第一個出鏡的主要人物,。片子里，他好幾次坐在路邊,，頭垂著,，拳頭相搓，眼圈泛紅,。
“我按照自己認(rèn)為對的方向,，沒有迎合聽眾，沒有隨波逐流,?？晌覟榇烁冻隽撕艽蟮拇鷥r?！彼f媽媽素來理解支持他,，在家人眼里他是最有能力的一個。但他固執(zhí)地選擇藝術(shù)的道路,，沒有給家里帶來一些實際的改變,。
“這個巨大的代價，究竟指的是什么呢,？”采訪時我問他,。
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我媽曾經(jīng)問過我,，你唱什么不好呢,，唱個《?；丶铱纯础?。如果就是唱歌，隨大溜兒嘛,，唱流行的,，對吧,？或者金屬搖滾，別是現(xiàn)在這樣的,，就能混得好一點,。對吧？早點買房,。
我爸爸去世之后,，雖然他倆關(guān)系不好，但是我媽媽一下子也挺空的,，當(dāng)時她就抑郁癥,，我給她帶到北京治好了。后來她又找了一個老伴,，多年后,，后老伴去世，那邊的兒女和她鬧,，怕她占房子,，將她掃地出門。
我在美國也沒顧上,，假如說我混得好點,，有個小房子讓她住。也許就不是這種情況,，結(jié)果我媽就崩潰了,，又是抑郁癥。
我當(dāng)時飛回來了,，開導(dǎo)她也不行,。后來我明白，她是覺得,，老伴也去世了,，空了，然后她又沒有自己的地方,。這個社會又特別強化了對房子的重視,，好像房子象征著一切，你有房子你人生就成功了一半,。這讓這些老年人覺得,，沒房子我們就飄著，她自己也沒有一個著落,，被拋棄了一樣,。但是我的心思沒在這，房子我從來就沒惦記過,，沒有特別看中過,，現(xiàn)在看是錯了,。
說到這里，杭天苦笑了一下,。
她晚上睡不著覺,，來來回回地絮叨。心里各種解不開的結(jié),。
我特別后悔的就是我沒有耐心,，我甚至還訓(xùn)斥過她……但是我得走了，往返機票早已訂好,，我走了,。2009年冬天，走不出來的抑郁讓她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
這段采訪結(jié)束,，他帶著我參觀工作室?？吹綁ι虾⒆拥恼掌?，語氣和神態(tài)立刻明朗起來?！袄洗蠼蠨egan, 中文名杭烈,，字德敢。弟弟叫Damien,，杭向,，字德勉?！焙继熳屛也?，誰的性格活潑，誰比較敏感,。我以為,，每年飛去美國三四次的候鳥生活，雖然不夠理想,，也多少能告慰他對家人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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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杭天（中）在巡演廣州站演出 ? ? ? 圖/陳介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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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麗達(dá)（妻子Krista的中文名）還好嗎,？”采訪時,，樂手、好友們都小心翼翼地拋出這份關(guān)心,，但都不便從當(dāng)事人那里獲得答案,。發(fā)稿前幾天，杭天告訴我：2016年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一直沒公開,，因為還無法適應(yīng)目前的狀況，不知道選擇的對錯,。黑刀拍紀(jì)錄片時,，他正和前妻嘗試分居，所以是片中那種痛苦膠著的狀態(tài),。
“對美國,，我始終缺少歸屬感——尤其對深陷于文化和自我表達(dá)中的中國人來說。我們之間文化背景差別太大,，感情和日常生活中總覺得缺少默契,。”他說這個決定猶豫了多年,，至今不知是否正確,。
個人生活，社會的蕪雜多變,，都在影響創(chuàng)作的心緒,。新專輯取名《十二年后》，十二不僅是表盤和命盤上的一個輪回,，更可以成為上升的螺旋,，累積變化的力量。他意識得到變化就在周遭：國內(nèi)樂隊更多,、更豐富,，聽眾的接受度也更寬了，是好事,。而另一廂,，以前藝術(shù)作品壟斷在藝術(shù)家手里，經(jīng)過深思熟慮,，大投入地制作?，F(xiàn)在，隨便一個想法經(jīng)過小視頻就能表現(xiàn)出來,?！澳欠N‘全民都是藝術(shù)家’的烏托邦，似乎已經(jīng)達(dá)到了,。對我來說,，會覺得，我以前所追求的那種表達(dá),，還有意義嗎,？”
新專里收入了他多年前寫的《我不屬于這個時代》。“這種感覺不似當(dāng)年強烈了,，經(jīng)常被淡忘,，但偶爾會被喚起，每每此時就倍感孤獨絕望,?！钡继烊匀徽J(rèn)為，歷史的必然性在中國被人為夸大了,。既然“偶然”能改變時代或者歷史,，個體的努力就是有意義的——可以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偶然，進而影響時代,。
網(wǎng)上有細(xì)心人注意到,，20年前，杭天透過《我希望》這首歌揭示的民生問題和社會精神領(lǐng)域的諸多弊端今天依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我希望,，所有人能住上暖氣樓房（住房問題）
我希望，大學(xué)生的母親們能把賬還清（教育收費問題）
我希望,，沒有人嘲笑,，詩人太傻（社會對詩人的群體性嘲弄）
……
“他有牢騷，但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是那種真正的生機勃勃的希望,，而不是混吃等死的享樂主義,。”有聽友評論,。
杭天表示,，再寫歌，他不見得會直接描述和批評某些具體的社會事件,，今后的創(chuàng)作將會更多地聚焦內(nèi)心,。
個人追求也會和同伴的理念相沖突。曾經(jīng)合作的吉他手魏威,、口琴張曉松先后退出,。杭天都能理解，“他們想做純正的Urban Blues（城市布魯斯）,，無可厚非,。只是我覺得這種音樂發(fā)展得越來越套路了，就是一段唱,，然后吉他solo,，音色越來越華麗，越來越甜,，我覺得太窄了,，我想做更豐富的音樂,。”
幾位樂手建議他巡演時多唱《姑娘你讓我腦袋發(fā)昏》,，有氣氛,，下面也能齊聲合唱。他不贊同,?！斑@首是挺有氣氛的，但我想選擇更能體現(xiàn)我的精神的作品,。”
有珍稀高古瓷器在手,，難免給人家底殷實,、“物質(zhì)不愁”的想象。但只有他自己和親友知道,，存貨日益減少,，境況堪憂。而音樂,，暫時還是個“出多進少”的行當(dāng),。他的樂隊有兩把吉他、一把貝斯,、薩克斯,、口琴、鼓手,、鍵盤加主唱的“頂級配置”,。可巡演下來,，分到每個人頭上,，每場凈得甚至不到四位數(shù)，他自己那份還得拿出來貼補,。他也知道應(yīng)該為大家爭取,。怎么爭？他不知道,?！白尮径喟才盼已莩觯课乙矝]這份號召力啊,?！?/p>
作家朱文看過杭天在美國拍攝街頭音樂的片子，覺得不錯,。后來聊起來,，“你呀,，就是不會混?！?/p>
如果當(dāng)時不那么“著急”,，晚一點出國，也許能打開局面,？
“應(yīng)該也差不多,。歌迷們始終沒見過我，想看我演出,，但是仍然是小圈子,，就是這么多人。不會成為主流,?！?/p>
十幾年的心灰意冷和磨礪，他已經(jīng)學(xué)會接受繼續(xù)做音樂要面對的困難,。但是最近半年還是有些游移：“挫折仍然很多,，大環(huán)境又收緊，有一種無力感,。另一方面是孩子,、家庭，覺得錯過孩子一定時間的成長,，真的是不應(yīng)該,。我現(xiàn)在這樣對嗎？值得嗎,？”
6月21日,，經(jīng)歷了24小時的飛行，杭天抵達(dá)美國南卡,，和孩子們短暫相聚,。兩個半大小子，一人給了他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
行李箱里,，躺著彩圖本的唐詩、中華成語故事,。他希望孩子們能避免對中文的逐漸陌生,。還有兩個在國內(nèi)周游時買的木質(zhì)彈弓，“他倆肯定喜歡,，男孩子嘛,。我想好了，規(guī)定他們不許射動物,，我會在院子里做一個怪獸形狀的硬紙板標(biāo)靶,，但還沒開始做,。其實老大最近在迷戀自己做弓箭。我特別希望他倆將來能夠適當(dāng)?shù)剡h(yuǎn)離美國工業(yè)體系下的生活,，更親近自然,，多嘗試手工業(yè)時代的生活?！?/p>
至少這一次,，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做好一個父親,。
（實習(xí)記者顧杰,、杜莉華、宮健子,、邢璐對本文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