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那一抹褪色金黃
恍兮惚兮中推開飛機舷窗的遮光板,,我在陌生的葡語背景音中醒來,,底下一片深藍誘惑,星星點點的白從玻璃海中泡沫般漂浮起來,;飛機盤旋而下,,粉紅、淡黃,,還有依稀可辨的淺綠……
耳畔仿若響起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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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有著不同
顏色的房子,
里斯本有著不同
顏色的房子……
……
只有里斯本有著不同
顏色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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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羅馬,、伊斯坦布爾相似,里斯本也是一座七丘之城,。有人將其神秘的建城歷史歸于尤利西斯和仙女卡里普索的邂逅,。傳說尤利西斯拋棄卡里普索后,傷心欲絕的仙女把自己變成了一條蛇,,纏繞的蛇身就成了這七座山丘,。
“七丘城”高低起伏,西臨阿爾巴拉辛山,,東,、南、北三個方向的各個小山坡蜿蜒而過,、彼此拉伸,,最后在廣闊的特茹河(Rio Tejo)入海口聚攏,,里斯本的城體和世俗生活就在這些山坡上綿延生長……
年過古稀的亮黃色28路老電車,,載著里斯本的舊夢,叮叮當當向東行,,從特茹河邊的貿(mào)易廣場(Pra?a do Comércio)緩緩爬上山頂大教堂(Sé de Lisboa),,駛過巍峨的城堡,駛過羅馬時代的斷壁殘垣,。
“電車的咣當當金屬之聲是何等的富有人味,!……哦,里斯本,,我的家園,!”
佩索阿1888年6月13日生于里斯本,他5歲喪父,繼父是葡萄牙派駐南非的外交官,,青少年時期他一直和家人住在南非,,直至17歲才返回祖國,以后的30年里,,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里斯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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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黃色的老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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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大航海時代的前輩,佩索阿聲稱自己對七大洲任何地方都沒有興趣,,他只游歷自己的第八大洲,。“即便整個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會把它統(tǒng)統(tǒng)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Rua dos Douradores)的電車票?!?/p>
事實上,,道拉多雷斯大街只是里斯本Baixa區(qū)(下城區(qū))再普通不過的一條商業(yè)街;當然,,昔日在此工作的佩索阿也只是個平凡的會計,,沒有太多社交,他兩點一線的生活,,只由一輛老電車來牽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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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人咖啡館”前的佩索阿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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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老電車上,車上的椅子好像帶我回到從前……我下車的時候往往筋疲力盡,,好像剛剛夢游過,,又好像過完了一輩子?!?/p>
里斯本仿佛就是一個依稀泛著斑駁金光的褪色舊夢,。
28路老電車的起始站貿(mào)易廣場,大地震前曾是皇宮所在地,,后建為三面環(huán)柱廊建筑,,向北即繁華的奧古斯塔大街,中間高聳著“榮耀為美德和勇氣加冕”的凱旋門,。廣場滿墻黃色,,仿佛為喚醒昔日帝國的光輝歲月。
15,、16世紀,,面積僅美國緬因州大小的葡萄牙主宰著全球貿(mào)易,亞,、非,、南美洲各種奇珍異品從遙不可及的國度飄洋過海涌入這里。當時的葡萄牙,用的是浸過番紅花并泛著香氣的信紙,;羽毛筆蘸的是遠自中國進口的墨水,;筆上羽毛取自非洲禽鳥;墻上掛的是用南美銀幣購得的波斯壁毯……
然而,,大地震毀了整座城,,皇宮也未能幸免。震后葡萄牙國王若澤一世命龐巴爾侯爵重建城區(qū),。眼前狹長規(guī)整的棋盤格局,,可謂歐洲城市抗震規(guī)劃的最早實例,從南部貿(mào)易廣場至北面羅西奧(Rossio)廣場,,整個龐巴爾下城皆由方直大道相連,,地面全是精心打磨的石塊……
今天,貿(mào)易廣場幾乎成了里斯本的游客集散地,,這里也是全城電車站最集中的地方,,抬眼望望空中,那些縱橫交錯的電線,,讓人有種夢游的感覺,,正如佩索阿在《惶然錄》中寫下的文字:“有多少次,我看見自己的夢想獲得物體的外形——以一列街道盡頭掉頭電車的形象襲擊我,,或者成為夜里一個街頭攤販的聲音(天知道賣的什么),,唱著阿拉伯歌曲,以突如其來的強音打破了黃昏的單調(diào)——它們不是為了給我提供一種現(xiàn)實的替代品,,而是要宣示它們自己確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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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職員與大教堂
“佩索阿”在葡語中有“個人”,、“面具”的意思,,這個名字似乎宿命地決定了他的個性、詩觀與旨趣,。
表面上看來,,佩索阿面容平靜,生活機械,,身體里卻時刻跳動著一顆不安的心,。它敏感、孤獨,、歇斯底里,,以至人格分裂,心靈的碎片產(chǎn)生了那72個異名,。在佩索阿的異名者中,,坎波斯最接近詩人真實的內(nèi)心,。坎波斯早年大部分時間在環(huán)游世界,,中年以后,,他厭倦了花花公子的生活,回到里斯本定居,。
那首著名的《重返里斯本》便出自坎波斯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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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溫柔的、沉靜的,、古老的特茹河,,
天空映入其中的微小真理!
哦重游的悲哀,,往昔今夕的里斯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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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終身未娶。每天上下班,、寫作,、酗酒,直至病逝,。有意思的是,他一生僅有的羅曼史和坎波斯有關(guān),。情書里的佩索阿最直接,。坎波斯曾寫信給一位女士,,據(jù)說她就住在佩索阿每天經(jīng)過的電車車站旁邊的一所樓房里,,經(jīng)常看著他形單影只地上車下車,,日久生情,,帶給了佩索阿的短暫人生些許快樂。
坐在搖搖晃晃的公車里,,我小心翼翼地數(shù)著站,,“老鼠”區(qū)(Rato)、“星星”區(qū)(Estrela),、“帽貝”區(qū)(Lapa)……車子在狹窄的老街中穿梭,,兩旁是繽紛小樓,窗外移步換景:手捧百合的花店少女,、碎石路上的蹣跚老人,、穿吊帶曬太陽的巴西黑美人、華人店鋪口的招財貓,、老陽臺上向外張望的狗……還有一只碩大的彩色條紋垃圾筒,,上面印出一行心形小字:“Who do you love?”
1919年11月,31歲的佩索阿雇傭了19歲的女秘書奧菲麗婭·奎羅斯。工作期間,,兩人開始交換眼神,、傳遞小紙條、寫打油詩,,最終發(fā)展成辦公室戀情,。奧菲麗婭七十多歲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他們的初吻發(fā)生在1920年1月22日,。那天,,公司里其他人都已下班,就剩他們兩人,。這時突然停電了,,佩索阿點燃一支蠟燭,背誦著《哈姆萊特》中的臺詞向奧菲麗婭求愛,,在她記憶中,,當時的佩索阿“像個瘋子”。但沒多久,,佩索阿顯得十分矛盾,,有時激情,有時冷淡,,他們的戀情斷斷續(xù)續(xù),。佩索阿出現(xiàn)精神失常跡象后,他給奧菲麗婭打電話,,但不再寫信,。1931年春,曾幻想著和佩索阿結(jié)婚的奧菲麗婭也不再寫信,,但每年6月13日她都會給他寄張生日賀卡,,而他會在6月14日(奧菲麗婭的生日)給她發(fā)電報。四年后,,佩索阿去世,。奧菲麗婭1991年去世,她也終身未嫁,。
向西,、向西,公車一路向西,,穿過醒目的“4-25”大橋,,路面一下開闊起來,直奔里斯本西郊Belém區(qū),,都說那里有大航海年代的輝煌印記,。
特茹河入??诘呢悅愃═orre de Belém)約有500年歷史,灰白容顏,,臨水而立,。遠遠看去,既像燈塔,,又似城堡,。當年達·伽馬和卡布拉爾都是從這座貝倫塔出發(fā),分別啟程駛往印度和巴西,。1498年5月,,經(jīng)過四年生死考驗,達·伽馬率領(lǐng)的船隊終于抵達印度的卡利卡特港,,那里,,恰恰也是70年前鄭和下西洋的地方。
達·伽馬的靈柩被安放在與貝倫塔斜向相對的熱羅尼姆修道院(Mosteiro dos Jerónimos),。1501年,,為慶祝達·迦馬首航印度,曼努埃爾一世下令用當時每年香料稅收5%的款項(相當于70公斤黃金)來建造恢宏的修道院,,工程大約延續(xù)了一個世紀,。
修道院由葡萄牙特產(chǎn)的金彩米黃石建造,走近整棟建筑,,超過300米長的迤邐身軀和那30對直刺天穹的塔尖震懾人心,。步入主教堂,四粗四細八根立柱撐起高達四五十米的拱頂,,圓穹飛動,宛若幻境,,讓人有圣靈降臨的感動,。神跡確有發(fā)生,1755年11月1日,,里斯本遭遇九級慘烈大地震,,整個古城毀于一旦,九萬人命喪黃泉,,唯獨這座修道院屹立不倒,,佑護了當時在此祈禱的全體王室成員,修道院因此也披上了更加神圣的光芒,。
與游客肆虐的主教堂相比,,隔壁的修道院回廊更顯幽謐?;乩确稚舷聝蓪庸伴T,,一同圍成邊長55米的正方形,,漫步其間,有種擺脫塵世一切重負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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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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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佩索阿逝世50周年,詩人的遺體被移放至修道院靜寂的回廊中供人瞻仰,,這恐怕是生前低調(diào)的佩索阿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20世紀的文學巨人中,佩索阿與卡夫卡頗為相似,。他們都是小職員,,過著卑微而庸常的生活,都是強烈的寫作狂,,都與女友有過訂婚的記錄,,然后又都讓婚姻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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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似貧乏的生活表象之下,,他們掀起心靈的驚濤駭浪,,甚至以弱者的姿態(tài)走完人生全程??ǚ蚩ǖ倪z囑,,要求好友焚毀他的全部作品,而佩索阿則將他的全部作品放在一個又一個箱子中,,他去世后留下的遺稿多達25426件,,陸續(xù)被整理成詩文集多種。這個生前默默無聞的里斯本小職員,,每天下班后在租來的房間里爬格子,,寫下的囈語卻讓半個多世紀后的歐洲文壇為之魂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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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咖啡,,苦櫻酒,,生命只是烏有
Chiado區(qū)加雷特街(Rua Garrett)上有家佩索阿生前常去的“巴西人咖啡館”(Café A Brasileira)。今天,,店門口還“坐著”佩索阿的銅像,,他正蹺著腿,倚靠桌前,,似乎要和旁人說些什么,。
葡人愛喝BICA(黑咖啡),早起一杯,,兩餐間慢慢“品”兩杯,,若不過癮就去咖啡館。一百多年來,,“巴西人”是幾代藝術(shù)家,、作家和知識分子聚集地,。
推開綠色木門,長條形的房間熱鬧非凡,,客人們靠著鏡子排排坐,,濃情巧克力色的天花板上垂下古舊吊燈和風扇,墻壁被漆成詭異的深紅,,上面掛滿南方風格的Art Nouveau畫作,,一看就是詩人、幻想家和搗蛋分子鐘情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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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羅尼姆修道院的回廊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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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咖啡客都是航海冒險家,,如今他們的第四、第五代子孫只是這座歐洲邊緣都會的無名之輩,。過去那張海闊天空談?wù)摉|印度,、新大陸縱橫捭闔世界版圖的桌子,現(xiàn)在上面的話題變成了歐盟和葡萄牙某政黨,,咖啡機“嘎吱”叫著,,好像把空氣里得一切對立因子都攪碎了……
1928年,佩索阿出版了一個小冊子《啊,,政權(quán)更迭期間的空白》,,并創(chuàng)造了他最后一個異名:特夫男爵,由于不能完成作品他決定自殺,。
特夫男爵是個禁欲主義者,,禁欲主義源自斯多葛學派,佩索阿深受該派影響,,一個顯著標志是他的胡子(斯多葛學派會清洗和修剪胡子),。“所有的真理都有一個悖論的形式”,,戀愛與禁欲大約就是佩索阿生活中的悖論,。時而戀愛,時而禁欲,,時而從戀愛走向禁欲,,時而從禁欲走向戀愛,,這構(gòu)成了佩索阿的一生,。
從佩索阿的照片畫像來看,另一個顯著標志則是他手里夾著的香煙,,而他有首代表詩作就叫《煙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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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虛幻。
永遠不會成為任何事物,。
也不情愿成為任何事物,。
靠這種距離,,我已將世上所有的夢想聚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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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房間的窗戶,。
世上百萬房間中的一間,,誰也不認識他是誰。
(即使他們認識他,,他們又能了解什么,?)
你面對著那條人們不停地走過的大街的奧秘,
你面對著一條所有思想都無法進入的大街,,
真實,,又不可能真實,確定,,又只是古怪的確定,。
在石頭和生活下邊有著事物的神秘,
有著將墻壁浸濕和帶給人白發(fā)的死亡,,
有著驅(qū)使所有的車輛沖入虛無大道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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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1月29日,常年酗酒的佩索阿因肝病嚴重惡化去世,,當天,,他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了最后一句話:“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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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交談的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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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路老電車最后??吭谑讨紊奖逼碌腗ouraria區(qū)。昔日的摩爾人街區(qū),,今天已是亞非拉大雜燴,。抬眼望去,不同文字的招牌和晾掛窗外的衣服組成奇異的視覺轟炸,,一片無政府主義布局,。
Mouraria區(qū)名聲向來不好,19世紀這里曾以流鶯生意聞名,,葡萄牙的靈魂樂Fado差不多時期在此萌芽,。第一位Fado歌者Maria Severa據(jù)說是個美艷的吉普賽妓女,她和母親在此經(jīng)營一家小酒館,,穿一襲黑衣演唱Fado,。1836年,迷人的斗牛士Vimioso伯爵聽到了她的歌聲,,兩人墜入愛河,,但在那個年代,妓女的音樂受人唾棄,,他倆的戀情終以悲劇收場,,Maria只活了26歲,。
這就是“命”!(Fado源自拉丁語Fatum,,意即“命運”),。正如100年后Fado名伶Amália Rodrigues演唱的那首《Tudo isso é fado》(這全都是f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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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敗的靈魂,失落的夜晚,,Mouraria區(qū)里,,荒誕的影子,
妓女歌唱,,吉他嗚咽,,愛與嫉妒,灰燼與火光,,
痛苦與罪惡,,這全都存在,這全都令人哀傷,,這全都是F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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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飄起小雨,鵝卵石街道濕漉漉的,,里斯本的藍花楹隨風凋零的樣子像極了櫻花,,卻有世上最憂郁的顏色。一樹樹,、一簇簇,,空中升起紫色的霧,美得讓人心顫,,藍花楹代表“絕望里尋找愛情”,,想來這不正是Fado的注解?
Fado讓人想起佩索阿的著名詩句:“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后皆是黑夜,。”
里斯本如今的Fado重心已轉(zhuǎn)向山南Alfama區(qū),。Alfama源于阿拉伯語 Al-hamma(噴泉、浴室),,也曾是摩爾人居住的舊區(qū)。在佩索阿筆下:“只有這里能讓你感受往昔的里斯本:建筑,、街道,、拱門,、階梯、木陽臺,,還有人們最真實的生活形態(tài):嘈雜,、聊天、歌聲,、貧困和垃圾,?!?/p>
佩索阿的生日恰逢里斯本的圣安東尼奧節(jié)(Santo António),漫步Alfama區(qū),,一線天似的巷子里掛滿彩帶,、氣球和鬼臉娃娃,。七八條窄巷匯聚的芝麻般大小的廣場上,老老少少烤著沙丁魚,,喝著廉價的Ginja(苦櫻酒),載歌載舞,,暢笑到深夜。彩帶起舞,,孩子和狗在穿梭飛奔,空氣中四散著快樂因子,。一切的一切,,在這迷人的“一團亂麻”的小巷里喧囂,、流動,、生機勃勃地活著……
佩索阿的老靈魂在一旁喃喃自語——“多拿些酒來,因為生命只是烏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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