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嗜辣。至今,，我腦海里還留存著她帶著年幼的表姐和我一起吃麻辣燙的畫面,，記得她講過吃辣椒被硬生生辣暈的經(jīng)歷。我高二那年,，母親從西藏調(diào)回成都,，一家三口終于一起生活,，熗炒白菜、青椒肉絲,、虎皮尖椒……長期在餐桌上占有一席,。發(fā)展到后來，無論哪種菜式,，辣椒都是永遠的主角,。即使在父親腸胃不好、不能吃辣后,，母親依舊如此,。我曾多次提意見，父親總幫著辯解,，倒讓我無所適從了,。

在母親眼里，任何山珍海味也抵不過火鍋,、串串香,、肥腸粉、涼粉之類親民的辣味飲食,。她吃辣時,，臉上流露出歡喜與滿足的神情,，活脫脫的孩子氣,。我曾想，她身體好又這樣愛吃辣,，想必到了七老八十也會跟著晚輩去吃火鍋,，縱情滿足口腹之欲吧?？缮n天竟沒給我們這樣的福氣,。在被確診罹患胰腺癌的871天后，母親在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下,，永遠離開了我們,。

終其一生的愛好，似乎也給她的性格帶來了影響,。母親秉性“辣味”十足,，熱情直爽也暴躁，由她帶來的歡聲笑語和埋怨責(zé)怪都不少,。家人對她的火爆脾氣感受最深,。母親有孝心，哪怕父親只是買了一只鴨子,，她也要催促著趕緊給外婆送去一半,；對小姨,，她也格外關(guān)照厚愛，幾乎隔天就要打電話過問關(guān)心,?？梢舱沁@樣的母親，卻常常因脾氣執(zhí)拗火爆與她們發(fā)生爭執(zhí),。心胸豁達的外婆曾忍不住向我傾訴,，我戲言她一定是懷胎時吃了太多辣椒，才生出脾氣暴躁的女兒,。溫和內(nèi)斂的父親更是包容母親近40年,，只有一次向我訴苦，可當時我因不滿他處理母女矛盾時的曖昧態(tài)度,，便幸災(zāi)樂禍,，說了通忍耐包容母親是他此生要練的功，眼下已修煉到最后關(guān)頭,，堅持下去定會成佛成仙的“歪理”?，F(xiàn)在想來真是懊悔，隨口一說竟一語成讖,，當真到了最后一關(guān),。

在真正與母親相處的21年里，因母愛表達始終粗糙簡單,，像生物學(xué)所謂的大分子一樣不易吸收,，長期分隔兩地產(chǎn)生的隔膜、性格不合引發(fā)的爭執(zhí),，都讓我們母女缺少有細節(jié),、有質(zhì)感的情感交流。母女間的感情深淺,，也許也是母親心中的疑問,。想來她的疑問，在我站在ICU病床旁清楚地說愛她,、她眼角淚光閃爍時已被消解,。而我的疑問呢，在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往昔容貌和豐盈體態(tài),、聽到那綿延無邊的痛苦呻吟,、驚覺自己已然變成了一團會呼吸行走的疼痛時才幡然醒悟，急劇的痛苦亦是深愛的證明,。

母親的“辣味”更深地體現(xiàn)在她的樂觀開朗,、待人真誠和重情重義。她生前無論在拉薩火電廠、西藏自治區(qū)勞改局,，還是在四川省公安廳,，每到一處都能很快結(jié)交到志趣相投的朋友。母親與朋友們保持著密切聯(lián)絡(luò),，若是友人來成都或是大家一段時間沒聚,，她定要主動攢飯局。母親還會熱情邀約朋友們搓麻將,，大家在她的盈盈笑臉,、爽朗笑聲中體會到相知的情誼和相聚的快樂。

母親活得真實質(zhì)樸,，以平等之心待人,。小時候，我隨口一句帶有輕蔑之意的“某同學(xué)是農(nóng)民”,，即遭到母親批評：“沒有農(nóng)民,，你吃啥子?”在最后工作的崗位，母親不忘關(guān)心體恤工作辛苦,、收入微薄的食堂臨時工,，那些叔叔、阿姨遠遠地也會熱情招呼母親一聲“趙大姐”,。他們給母親煮面總會多加臊子,，舀飯?zhí)聿艘簿艏氝x。

最后的日子,，母親見照顧她的護工大姐幾乎頓頓以白菜下飯,，她瘦削脫形的臉上滿是憐憫，用虛弱的聲音對我說：“哪兒都有受苦的人,?！睆拇?，她便有意安排接濟護工大姐些米面,、肉、水果等改善伙食,。

母親走的那個暮色漸深的傍晚,，小劉見我傷心欲絕，很是擔(dān)心,，硬把我拖出去吃飯,。懷著送她也是緬懷她的心思，我們落座在了一家火鍋店,?？粗脙?nèi)熱鬧喧囂、眼前的紅油鍋底沸騰翻涌,，想到滿滿當當?shù)娜碎g煙火,，但世間從此再也沒有母親,，我的眼淚就又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