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兄妹心堅剛??
人間四月天,,南京鼓樓區(qū)深巷處,,綠樹掩映,迎春花兒開得金燦爛漫,,一如百歲老人楊苡先生的笑顏,。
“你下地鐵從3號口出來,,南大宿舍,二號新村,,不是北京西路2號啊,,那里是個天文臺,不是我家小區(qū),,你別走錯了,!”
本刊記者到訪前,老人在電話那頭千叮萬囑,,嗓音清亮,,思維活躍。
“我今年99歲了,,我很得意,。”見面時,,她露出了孩子似的頑皮表情,。
2018年,著名翻譯家楊苡正式邁入百歲老人(虛歲)的行列,,但她仍饒有興致地參與“現(xiàn)在”,,什么事到她嘴里,都是“好玩哎”,。
楊苡于上世紀(jì)50年代翻譯了艾米莉·勃朗特的文學(xué)名著《呼嘯山莊》,,小說這個譯名便是由她首創(chuàng)?!爱?dāng)年翻這本書時,,窗外乒乒乓乓刮大風(fēng),我就嘴里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 heights念著玩兒,,想到了‘呼嘯山莊’這個名字。我告訴你呀,,這就是種玩法,,我一直覺得翻譯就是好玩。現(xiàn)在看電視,,有些詞我老覺得怎么這樣翻,,fans別整粉絲好不好?唉呀,,好可笑,!還有那個facebook,‘臉書’,這翻得多難聽呀,!”老人皺了皺眉,,又?jǐn)D出個鬼臉。
楊苡88歲時,,有好友提議為其做壽,,但她不同意,至今都不愛過生日,?!皼]意思的事,你看我?guī)讉€朋友,,都是過生日過的,,死得快點(diǎn)。太沒意思,,累,,而且情緒很不好,有人非要做壽,,很在乎,,我就不做,這也叫一種玩法,?!?/p>
1965年,楊苡與丈夫趙瑞蕻搬至眼前這間南大宿舍公寓,,一住就是半個多世紀(jì),。1999年春節(jié)凌晨,趙瑞蕻因急性心梗發(fā)作突然離世,,夫妻倆就此天人永隔,,已近二十年。
“我們家又小又亂,,有人說落腳點(diǎn)都沒有,,但也有人說很cozy(舒適)?!?/p>
12平方米的客廳即書房,,臨窗一張寫字臺,靠墻一把長沙發(fā),,對面一整排書柜,幾樣家具擺下,,剩下的轉(zhuǎn)圜之地已不多,,但女主人卻將房間布置得生趣盎然,沙發(fā)上鋪了整潔的紅毯,排坐著一列布偶:大猩猩,、貓頭鷹,、穿格子西服的小男孩、扎辮子的黃毛丫頭…… “這是我的一種玩法,,我最喜歡那個睡覺的娃娃,。”老人興致勃勃道,,“我也喜歡收藏貓頭鷹,,因?yàn)樗侵腔鄣南笳鳌,!?/p>
提及智慧,,這位百歲老人聊天著文,經(jīng)常引用《基督山恩仇記》里的結(jié)尾——“人類智慧全部包含在兩個詞當(dāng)中:等候與盼望,?!?/p>
楊苡的客房書香馥郁,墻上字畫也引人矚目,,特別是她上世紀(jì)90年代初讓好友俞律揮毫留下的兩行魯迅詩句:“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p>
“舊時”大約是這個房間的主題,,四處擺放著親友師長的老照片,滿滿一個世紀(jì)的回憶,?!岸÷敗亲婀?、羅孚,、我哥……這些人全都沒了,就剩我一個人了,?!毕嗥锖枚嗳硕疾辉谑懒耍瑮钴优c之朝夕晤對,,仿佛故人還在身邊,,聊著聊著,有時她會忽地起身前去指認(rèn),,就是他(她)哎,!
所有照片中,楊憲益和巴金的像總放在最突顯的位置:翻譯大家楊憲益不僅是楊苡的兄長,,更是她最崇拜的人,,她不止一次強(qiáng)調(diào),“我就是崇拜我哥!”,;巴金則是她的人生導(dǎo)師,,從17歲寫信訴說人生苦悶開始,這段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持續(xù)了大半個世紀(jì),,在楊苡眼中,,“巴金是一位堅強(qiáng)的探索者”。
2009年楊憲益去世后,,楊苡與住在北京的胞姐,、古典文學(xué)專家楊敏如還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2017年12月,,楊敏如也離世了,,享年102歲。對于姐姐,,楊苡向來佩服,,“她是真的才女!燕京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生,,老師是俞平伯,,系主任陸侃如,她跟葉嘉瑩是同學(xué),。姐姐英文一直很好,,所以后來主修中國古典文學(xu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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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4月前,,巴金離開成都前與繼母鄧景蘧、胞兄李堯枚(左二),、堯林(右一),、弟弟采臣(左一)、濟(jì)生(前立者)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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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三兄妹才華橫溢,、感情甚篤,,特殊歲月中當(dāng)然也經(jīng)歷過悲痛與酸楚。提及往事,,楊苡只是平靜潺緩地敘述,,并未流露太多傷感?!拔覀兗椅腋缡亲顣种谱约罕椿驊嵖膹?qiáng)者,,他真是堅強(qiáng),當(dāng)年遭批斗,,讓他呆在那個院子里頭,,前面一片空地,,本來都是堆煤的,那時煤也沒了,,亂七八糟的,結(jié)果就把他翻譯的書堆在前面,。他穿著白襯衫,,他們拿墨汁對著他身上沒頭沒臉地亂灑,然后把火點(diǎn)著,,叫他燒(書),,我覺得他是看透了……我們能做到‘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心境,,坦然平靜地對待一切,,因?yàn)槲覀冏哌^的路已經(jīng)很長、很長,,我們經(jīng)歷過的故事也已經(jīng)太多,、太多……”
楊苡從小就喜歡音樂,當(dāng)年和姐姐在天津中西女中所學(xué)的諸多贊美詩,,她至今銘記在心,,其中有首《榮歸天鄉(xiāng)》算是她的最愛:“古有三人,心最堅剛,。扔于火中,,沒有損傷。至終三人,,歸在何方,?必歸應(yīng)許美地。等不多時,,復(fù)活見他……相見快樂,,永不離別,同住榮美天鄉(xiā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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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呼嘯山莊》比《簡·愛》好”
一個多世紀(jì)以前在天津,楊家風(fēng)光顯赫,,即使身為中國銀行行長的父親楊毓璋去世后,,楊家住的也是租界里的深宅大院、花園洋房,。
楊苡1919年出生,,“正是五四運(yùn)動那一年”。她原名楊靜如,,“名字是老先生給起的,,我姐姐叫敏如,,因?yàn)槲也话察o,結(jié)果就給我取名靜如,?!?/p>
兒時的楊苡調(diào)皮又嘴饞,裹小腳的姆媽在樓下洗了一大玻璃缸子葡萄,,喚她下樓,,她答應(yīng)著便騎著樓梯扶手“溜”地滑了下去?!八麄兌冀形摇∨肿印?,我是吃得很胖,后來我母親才知道,,我的確是吃不飽,。”
哥哥楊憲益是家中最受寵的“小少爺”,,當(dāng)時正隨家庭教師學(xué)習(xí)國文和英語,,楊苡常是他的“小跟班”?!拔腋缣斆?,七歲就寫舊體詩,對對子也快,,當(dāng)時授課老師叫‘徐劍生’,,我哥一看,馬上就對了三個字:‘快槍斃’,?!?/p>
8歲時,楊苡進(jìn)入教會學(xué)校中西女校,,課程安排頗為西化,,英文、國文之外,,還有體操,、舞蹈和戲劇演出,學(xué)校每年畢業(yè)班內(nèi)部演出英文名劇,。楊苡指著書架上一張黑白照片回憶道:“1931年演出《如愿》(即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黃佐臨先生也在,女主角金韻之十幾年后成了上海的著名演員丹尼,?!?/p>
在女校讀書期間,楊苡漸漸成了電影迷,?!拔夷赣H喜好看電影,,還得看誰演或誰得了奧斯卡獎,反正壞的,、黃的電影不許我們看,,但有名的好比《鐘樓怪人》那些文藝片都看,所以知識是這么來的,,英文也是這么學(xué)的,。十幾歲時,尤其是我哥去了牛津以后,,我最重要的消遣,就是每個禮拜六去看電影,?!?/p>
“我當(dāng)時收了四百多張電影明信片,結(jié)果‘文革’的時候都燒了,,一張也沒有留下……這里頭甚至有個奧斯卡得獎女演員瑙瑪·希拉(Norma Shearer),,她演了尤金·奧尼爾那個《奇妙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1932年),,她專演文藝片,,我當(dāng)時還給她寫了信,說我很喜歡她演的戲,,因?yàn)樗龔膩聿谎菸耆柚袊钠?,我們也讀莎士比亞,我說我希望你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我甚至還說了男主角應(yīng)該是誰,,后來她忽然回信給我寄了個大相片,6寸的,,還簽了字,。我母親說真的假的?家里就研究,,我拿唾沫沾了沾,,看是墨水簽的還是印的,結(jié)果是墨水,,派克筆簽的,,我就很得意!這張相片一直留到‘文革’,,哎,,我那已故的老頭給我扔了,他不認(rèn)為這些是很值得的,,人家可是30年代的奧斯卡影后吶,!”
也是在那個時期,,楊苡看到了勞倫斯·奧利弗(Laurence Olivier)主演的電影《魂歸離恨天》(即《呼嘯山莊》)?!拔业谝淮慰催@個電影是30年代,,女演員梅爾·奧勃朗(Merle Oberon)就這個演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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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楊苡從天津中西女中畢業(yè)后在照相館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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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楊苡讀到了小說原著,立刻被深深吸引,,自那時起萌發(fā)了翻譯這部名著的念頭,。“當(dāng)時都流行讀《簡·愛》,,但我看完就覺得,,這個愛情可以超越階級、社會,,可以超越生死,,什么都可以,而且可以愛一輩子,,那就是永恒的,,我覺得比《簡·愛》好?!?/p>
但真正開始翻譯卻是十年后的事了,。梁實(shí)秋也曾譯過這部小說,并把它定名為《咆哮山莊》,,“梁實(shí)秋英文水平超一流,,只兩三個月就翻完了,但我總覺得書名不是很妥,,誰愿意用‘咆哮’二字來稱呼自己的住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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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世界電影》雜志,封面是《呼嘯山莊》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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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也住個破房子,,沒人要的丙種房,,一塌糊涂,廁所什么都是壞的,,樓下有個大院子,,當(dāng)時正好拿了筆稿費(fèi),兩百塊錢,,我就瞎搞,,建設(shè)起來,種了點(diǎn)樹。每晚坐在那兒,,外頭刮大風(fēng),,對面山上像鬧鬼一樣,尤其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家,,有點(diǎn)瘆人,。那晚風(fēng)雨飄搖,一陣大風(fēng)呼嘯而過,,雨點(diǎn)打在玻璃窗上,,宛若凱瑟琳的哭泣,覺得自己正住在約克郡曠野的那所古宅子里,,不自覺地念著Wuthering Heights,,靈感從天而降!”
那晚,,楊苡興奮地寫下“呼嘯山莊”四個大字,。上世紀(jì)50年代,她的譯本由平明出版社出版,,后來國內(nèi)出版這部小說都以《呼嘯山莊》為通用譯名,楊苡的譯本至今仍被許多讀者視作經(jīng)典,。
“我那本是巴金給我出的,,版本非常好,但給紅衛(wèi)兵抄得家里只有七本了,,也不懂得留,。‘文革’的時候,,讓我寫檢查,,說翻譯這本書,宣揚(yáng)階級調(diào)和論,。他們命我愛人開箱子,,站在凳子上,把箱子里頭的毛線,、衣服就往地上扔,。當(dāng)時我們?nèi)龢沁€有好多鄰居都圍著看, 我們宿舍很團(tuán)結(jié),,鄰居大叫,,來強(qiáng)盜了,這一喊呢東西不好翻了,。走時他們幾個自行車的氣嘴子都給摘了,,于是我又多一個罪名,挑動群眾斗群眾,?!?/p>
楊苡興趣廣泛,,翻譯之外,她還進(jìn)行詩歌,、散文和兒童文學(xué)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后來,《呼嘯山莊》和她的兒童文學(xué)都受到批判,。
“1959年我已經(jīng)挨批了,,我寫《自己的事自己做》,鼓勵小朋友守秩序排隊(duì),、不要隨地吐痰,、講衛(wèi)生,結(jié)果批斗,,有個干部說,,那個楊苡帶著資產(chǎn)階級的有色眼鏡,批判我們的新中國兒童,,說他們隨地吐痰,,然后底下就說隨地吐痰有什么不好,說完就‘呸’一吐,,吐完后他還用腳擦一下,。”
1960年,,楊苡到南京師范學(xué)院任教,。“文革”開始她就“靠邊”了,,后因楊憲益坐牢受到牽連,。直至哥哥1972年出獄,她才得到“解放”,。
在楊苡心中,,上世紀(jì)80年代初和中葉是“一長段美好的令人振奮的新時期”,她和趙瑞蕻,、黃裳,、王辛笛等人相聚巴金家中,大家談笑風(fēng)生,,似乎都忘了自己的年齡,,“聊天時,想起那場浩劫,,我們都笑著說:活下去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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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楊苡一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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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楊苡無意中翻到一本《世界電影》雜志,,封面是當(dāng)年勞倫斯·奧利弗和梅爾·奧勃朗站在“呼嘯山莊”前的黑白劇照,。“我在里頭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呼嘯山莊》的電影譯本,,很有意思,,內(nèi)容跟我的翻譯完全一樣,我忽然就很得意,,跟我愛人說,,趙老頭你看,英雄所見略同,。后來別人就笑我了,,這實(shí)際是抄你的!那時也不懂什么叫盜版,,但我還是很得意,。”
百歲楊苡精神矍鑠,,保持著一貫的開朗心境,,每天下午她都堅持讀兩小時報紙,和外界一點(diǎn)都“不隔”,,有靈感時還要抓緊寫東西,,為此,她甚至跟保姆立了個約定,。“因?yàn)樗艹?,要跟我出各種花樣,,那天我說,你聲音太響,,一陣一陣的,,能不能一個下午別說話?我變篇文章出來,,要是能發(fā)表,,這稿費(fèi)就歸你,這是最好的辦法,,‘買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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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巴金昆仲魚雁往來
1937年,楊苡從中西女中畢業(yè),,墻上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就定格于她的青春年華,。“那個照片是18歲中學(xué)畢業(yè),手里拿的是文憑,,我們學(xué)校屬于美以美會,,跟宋美齡她們是一個系統(tǒng)的,學(xué)校給的文憑白底金字,,當(dāng)時我們覺得珍貴得不得了,,當(dāng)然,這個文憑到‘文革’的時候也就燒掉了……”
墻上的少女若有所思,,楊苡說,,每次回看這張照片,仿佛就回到當(dāng)年情景——她笑著激動地對母親說:“巴金的信,!是巴金寫給我的,!”
苦悶、彷徨,,自己被死死看管在家里,,不能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唱著救亡歌曲在游行行列中前進(jìn)。那時,,巴金的《家》已在學(xué)生中非常流行,,17歲的楊苡覺得自己一腔熱情找不到出口,于是鼓足勇氣,,給當(dāng)時已名滿天下的巴金寫了封信,,將心中郁積的情緒向從未謀面的作家一吐為快?!啊沂乔嗄?,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這樣的話對我影響太深了。我覺得我的家酷似他的‘家’,,我卻不能像覺慧那樣,,沖出那個被我稱作‘金絲籠’的家庭?!?/p>
令人意外的是,,楊苡很快就收到了小密格子的信封,里頭裝著巴金的回信,。信中,,巴金稱她為“靜如”,落款是“芾甘”,。巴金像一位敦厚的兄長,,溫和地鼓勵她要忍耐,,“未來總是美麗的”,并且鼓勵她與自己的哥哥,、當(dāng)時正在天津南開中學(xué)教英文的李堯林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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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憲益兄妹三人談笑風(fēng)生,左為大妹楊敏如,,中為小妹楊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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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楊苡與戴著眼鏡的清瘦的李堯林第一次見了面。在與巴金一家后來長達(dá)69年的交往中,,被當(dāng)成家人一般的楊苡結(jié)識了巴金龐大家族的絕大多數(shù),,但巴金“三哥”李堯林卻是楊苡在實(shí)際生活中認(rèn)識的第一位李家成員。
“在不到五個月內(nèi)我收到了他40封信,,按照他的囑咐,,我們每個信封背面下角都寫上數(shù)字(No.1或No.2……),當(dāng)然我想我的信早超過了40封,?!?/p>
哥哥楊憲益赴英國留學(xué)后,失去呵護(hù)的小妹楊苡總是感到說不出的孤獨(dú),,直到遇到李堯林,,她才覺得自己又開心起來。
“1937年日本鬼子的炸彈擊中了李先生所在的,、不在租界內(nèi)的南開中學(xué)單身教師的宿舍,,他撿出幾本書和幾件衣服跑出來了……當(dāng)時天津租界生活表面平靜如常,我反正已中學(xué)畢業(yè),,無法上大學(xué),,就在家亂看書、又學(xué)畫,,還和兩位同學(xué)異想天開地去一個白俄舞蹈學(xué)校學(xué)了一陣踢踏舞,。此外無非是看電影,遛彎,,互相串門,,大家心里都明白這種安逸的生活長不了……但在這個初夏或是暮春天氣的1938年,,我的確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忘的幾個月,!”
“七七事變”爆發(fā)后,已考入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的楊苡和同學(xué)們都成了“平津流亡學(xué)生”,,南開,、北大、清華三校在昆明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1938年7月,,她離開動蕩不安的天津,,乘船經(jīng)香港、安南(今越南),,最后抵達(dá)昆明,。
楊苡與巴金的第一次碰面也是在昆明,當(dāng)時巴金到昆明看望蕭珊,,楊苡這才見到斷斷續(xù)續(xù)通了十幾封信的神交已久的“巴先生”,。“一見面之后非常窘,,”楊苡印象中,,四川口音很重的巴金在生人面前不太會說話,甚至有些結(jié)巴,,但告別之后,,大家在紙上世界又開始了無拘無束的交流。
上世紀(jì)50年代,,楊苡與巴金的通信仍未中斷,,但由于各種運(yùn)動,間隔長了許多,,說話也更小心了,。兩人的通信,如其所處的時代歷盡坎坷,?!拔母铩逼陂g,家人被迫替她處理掉其與沈從文,、黃裳和蕭珊等人的信件,,最后僅存巴金的23封信,一直被她想方設(shè)法保存下來,。為此,,她遭受了此生惟一來自造反派的一記耳光?!拔母铩焙?,她與巴金漸漸恢復(fù)通信。1987年,,楊苡將巴金寫于1939至1985年間的60封信收進(jìn)《雪泥集·巴金書簡》一書中,,它見證了半個多世紀(jì)一段珍貴非凡的友情。
楊苡去昆明上學(xué)后,,李堯林也訂過她曾乘坐的“太古號”船票準(zhǔn)備去昆明,,但后來還是將票退了?!奥L的等待在一封封長信中消磨殆盡,。然后一連串由于傳言造成的誤解,,加上我這個被嬌慣壞了的小妹妹的胡思亂想,特別是由于時局突變,,通信越來越遲緩,,多少想說的話最后也只能吞咽下去,結(jié)成了一連串的遺憾的苦果,,這一切都不是如今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年輕人所能體會的……”
1940年,,楊苡與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趙瑞蕻結(jié)婚。1945年,,正在教師宿舍懷抱嬰兒的楊苡,,突然接到蕭珊從重慶寄來的信:“李先生已于11月22日離開了我們。我很難過,,希望你別(傷心),!”楊苡再也沒忍住,失聲痛哭起來,。
半個多世紀(jì)后,,她在《夢李林》一文中寫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命運(yùn)對我心靈的猛擊,我沒有力量承受這樣殘酷的碰撞……好像曾有個人走進(jìn)我的心里點(diǎn)亮一盞燈,,但沒多久,,又把它吹熄,掉頭走開了,!我想起他譯的《懸崖》中的一句話:‘一把刀就是一把刀,!’”
聽唱片曾是楊苡與“李先生”共同的愛好和秘密。學(xué)英文出身的李堯林當(dāng)年還會把歌詞寫出來給她,?!艾F(xiàn)在我已到了碎夢難拾的年齡,如落英散落在地上,,無法俯身拾起,。當(dāng)我再想到我和李先生共同喜愛的唱片‘與我相遇在夢之門’時,我想起在天津留下的40封信早在1939年日寇進(jìn)入租界前化為灰燼……我只保存他聽《夢之門》時為我親筆記下的英文歌詞,,一語成讖,!”
“文革”后,楊苡在上海武康路巴金家里看到了李堯林保存的那些唱片,,巴金后輩想送她,,她只道了句:“什么時候聽這些唱片不會掉眼淚,我再聽,?!?/p>
如今,,百歲楊苡經(jīng)常會凌晨3點(diǎn)醒來,,夜深忽夢少年事,,她習(xí)慣再聽聽老歌?!氨热缥液芟矚g聽那首《I went to your wedding》,。Your mother was crying. Your father was crying. And I was crying, too.”
(參考書目:《青春者憶》;《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全編》,;《魂兮歸來》,;《逝者如斯:楊憲益畫傳》;《兄妹譯詩》,;《離亂弦歌憶舊游》,;實(shí)習(xí)記者倪源蔚亦有貢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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