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云南昆明一個窮村落出生,,青年時愛國心切,,加入抗美援朝大軍。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子彈擦著他臉皮過,,沒穿破臉,撿了條命,?;貒蟊环峙涞缴綎|糧食部門工作,直至離休,。
上世紀50年代,,他在閉塞的山東小鎮(zhèn)里不好找老婆。在當?shù)厝搜劾?,他是“南蠻子”,,和整個小鎮(zhèn)不是一個路數(shù)。他臉上還長了個瘤子,,逐年增大,,姑娘對此多有芥蒂。
奶奶跟了他,。緣何,,細節(jié)后人不得而知。結(jié)為伉儷多年后,,爺爺有次憶當年,,說頭一眼看到奶奶時,心里嫌她矮。奶奶聽了暴怒:“你當時不是說喜歡我這雙大眼睛,!”說完,,氣得把包好的一蓋簾餃子,掀到地上,。
聽說爺爺從朝鮮回國后,,總共沒回過幾次云南老家。一次是抗美援朝勝利后,,他跋山涉水回了趟家,,看著大門上掛著光榮烈屬牌,他納悶:“這不會是為我掛的吧,?”進了門,,他鮮活的肉身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時,為娘的根本不敢相信兒子竟活著回來了,。在這之前,,因長久無音訊,娘早已給兒立了墳頭,。兒著急:“娘你看看我手上小時候砍柴火留下的這疤,,摸摸耳朵后頭這胎記?!币患胰司o緊抱著痛哭了一場,。門上的烈屬牌,被悄悄摘下來,。
第二次回云南,,是與我奶奶在山東結(jié)婚幾年后,帶她回去見公婆,。這也是奶奶第一次出遠門,。60年代初,,交通不暢,,路上走了一星期,進滇前后還騎了很久的駱駝,。用奶奶的話說,,“可是費事煞了?!彪[隱感覺,,這么遠的路,奶奶多半是不想多去幾次了,。
再后來,,交通提速增效,回去一趟不是與時間抗衡的大工程了,但爺爺老了,,折騰不起,,加上腿關(guān)節(jié)和手關(guān)節(jié)在戰(zhàn)場上被嚴重凍傷,多處關(guān)節(jié)結(jié)成大疙瘩,,行動多有不便,,回老家就成了與歲月抗衡的大工程。所以,,就沒了第三次歸鄉(xiāng),。
那些年最忘不了的,是老人家坐在窗邊那個專門為他準備的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眼里常寫著落寞,又時有期待,,久久無言,。坐一個上午,就到了午飯點兒,。吃完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來再坐一下午,又該吃晚飯了,。那時我還懵懂無知,,參不透多數(shù)人事的深意,卻深深感到,,他那是在想家啊,。
看到他那深刻、無助,、不聲不響望向窗外的眼神,,就覺得心酸。落葉難歸根,,最是鄉(xiāng)愁濃,。他的余生,是不是陰郁感大過幸福感,?如今想來,,總是難安。晚輩欠他一次陪著“回去”,。
家人毫無準備中,,他癡呆了。想回老家,,更回不去,。先是選擇性忘記一些人與事,幾年后便徹底癡呆了,天地不分,,是非不明,,比孩子還孩子。讓人納悶的是,,無論健忘程度幾何,,他惟一能記清楚的,是抗美援朝那些事,;惟一還會唱的,,是戰(zhàn)場上的歌;惟一會做的,,是吃飯時給奶奶夾菜,。那雙長滿老年斑、關(guān)節(jié)變形成大疙瘩狀的手,,顫巍巍地夾起菜,,送到老伴碗里,吃力地說一句:你吃,。
耄耋之年,,如果還要給他加個“惟一”,便是他惟一要緊握在手里的一塊老舊手表,。指針早在幾年前就不轉(zhuǎn)了,,卻是他的稀罕物。一旦找不到,,沒戴在手上,,他就拘謹聒噪。趕緊給他戴上,,表情就安然下來,,心里像有了定海神針。
彌留之際,,他已周身無力,,卻吃勁地用手去抓手腕。摸到表還在,,閉眼辭別,。收拾遺物時,,我偶然拿起這塊表,,驚異地發(fā)現(xiàn),指針顯示的時間,,就是他離世的時間,,下午兩點零五分。而這指針,早在幾年前就不轉(zhuǎn)了,。
心里咯噔一下,。原來這幾年他緊緊握在手里的,不是表,,是叩響天堂大門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