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立了冬的臺中仍沒有寒意,，只是飄起了綿長的雨,。雨水沿著臺灣大道，途經西屯路,，穿越都會園路,，一路下到文心路與民生路交界處,，落定大度山花園公墓雨生園。對臺中市的士司機來說,，這里已成了日常工作會開往的一處景點,，長眠著“那個很會唱歌的張雨生”。
雨生園占地近六十平方米,，墓園左側圍墻是波浪形音樂廊,，外側的墻體白色為底，繪有張雨生生前發(fā)行的最后一張專輯《口是心非》同名主打歌樂譜,，他去世第二年,，這張專輯獲得了第九屆金曲獎最佳唱片獎。樂譜旁是他生前彈奏過的吉他的畫像——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樂器,。再旁鑲嵌的照片里,，他雙手叉腰，笑得像雨后洗過的太陽,。
穿過音樂廊是墓園,，大理石靈位蒙上一層細雨，名字下方擺著幾瓶可樂——他最愛的飲料,。自雨生園落成,，來這兒給張雨生擺上一罐可樂已經成了樂迷的默契。
墓園左側紅色大理石上刻著張雨生的簡介《曲不盡情未了》：張雨生,，雨天出生,，因以為名……獨特的高音在臺灣上空引發(fā)回響，爽朗的笑容卻流連在每位樂迷心中……相信他不是棄我們而去,，而是“別有天地非人間”,，熱衷音樂的他，搶先開路去了,。
張雨生給人的感覺總是乖乖的,。他的臉沒半點明星樣：妹妹頭蓋住眉毛，復古圓框眼鏡占去面部四分之一的面積,，鬢發(fā)遮了耳朵,，只露出兩個圓乎乎的耳垂，兩只耳垂中心是厚厚的下唇,?！犊谑切姆恰窌r期，他將頭發(fā)挑染成金黃色,，略顯叛逆的頭發(fā)并沒有阻擋住這張臉散發(fā)出來的乖巧氣息——他黑色的鏡框總是往下掉,，遮住了單眼皮，雙目時常呆滯到木訥,，只微笑時才有神采,，明晃晃地從鏡片里射出光來，溫和不刺眼,。眼下伏著兩條臥蠶,，笑起來托著眼睛，讓這張臉更加柔和,。
他的出道也是順遂的,。1989年，張雨生因《我的未來不是夢》爆紅,，首張專輯《天天想你》迅速賣出35萬張,，第四張專輯《大海》賣出六白金銷量,，同名歌《大?！分两袢允荎TV排行榜首頁常客,，這三首歌一度成為聽眾耳中張雨生的代表作,。它們深情、陽光,、動人……符合一切偶像的定義,。在路人眼中，這幾首歌曲帶來的褒獎和光環(huán)幾乎已經概括了他十年音樂之路,。
他必定是不肯認同的,。據(jù)母親張惠美回憶，張雨生31歲的人生里,，僅有過一次“面上的叛逆”：國中一年級,，早上6點張惠美叫他起床，發(fā)現(xiàn)房間里留了張紙條,，上書“媽媽我要去打天下,，不成功不回家”。母親報了警,，和從梨山趕回來的父親把周圍搜了個遍,。下午，大家在家附近的涼亭里發(fā)現(xiàn)回來拿學生證的張雨生,。父母不罵也不打,，帶他去吃飯，從此張雨生乖乖讀書,，再沒讓家里操過心,。
音樂制作人陳子鴻稱“張雨生的叛逆是隱性的”，“他看起來是守規(guī)矩的乖小孩,，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51歲了他也還是那個樣子不會變,。但他有很多想法，內心有強烈的叛逆因子,?！标愖峪櫯c張雨生曾是臺灣政治大學吉他社社友，大學期間,，張雨生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首歌曲,。“紅了之后他才把這些作品放出來,，《帶我去月球》《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沒有煙抽的日子》都不是情歌,，他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p>
張雨生最愛搖滾,，他留給樂壇的第一首歌是他在Metal Kids樂團主唱的《Heaven on fire》，80年代的靡靡之音里,，這首歌殺出一條路,，展現(xiàn)了當時臺灣樂壇搖滾的模樣。采訪時,，他曾認真地說,，“只想用自己的語言做一張屬于自己的Rock & Roll的唱片?！?/p>
第三張專輯《帶我去月球》是第一次嘗試,，第六張專輯《卡拉OK·臺北·我》是徹底放飛自我，兩張專輯都因太過前衛(wèi),，不可避免地銷量慘淡,。商業(yè)和夢想終于在第七張專輯《口是心非》中達成某種妥協(xié)，封面上的匹諾曹再現(xiàn)了童年寓言里的畫面,，說謊的孩子長出了長鼻子,。唱片文案里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張專輯當然不會是最后一張……”
4天后的凌晨2時40分許,，張雨生在新北市淡水區(qū)淡金路與中正東路的路口前因疲勞駕駛發(fā)生嚴重車禍,，新買來不到一個月的跑車在150公里時速下撞至變形?；杳?4天后,，張雨生于11月12日晚在淡水馬偕醫(yī)院逝世，享年31歲,。
2017年11月12日,，他離開20年。
他的未來不是夢
1988年，黑松沙士廣告曲《我的未來不是夢》紅透臺灣,，演唱者張雨生受到廣泛關注,。種子音樂創(chuàng)辦人田定豐認為，當時臺灣處于“只要努力就能達到夢想”的氛圍中,，這首歌在一片哀怨的情歌里跳出來,，勵志且正向,?！爱敃r在歌壇靠一首歌大紅的只有他了?！?/p>
還是大三學生的張雨生人生軌跡就此改寫,。幾個月前，“Metal Kids”樂團和張雨生榮獲“第一屆全國熱門大賽”優(yōu)勝及最佳主唱,，他被制作人翁孝良發(fā)掘,，簽約銘聲傳播公司，獲得演唱機會,。同年11月,，他發(fā)行第一張專輯《天天想你》，同名主打歌時隔多年仍是“五月天”世界巡回演唱會的返場曲目,。專輯一炮打響,，他成為1988年度唱片風云人物。
他的嗓音驚艷臺灣,，但變聲前的他嗓音低沉,。在唱歌這件事上，妹妹張玉仙比他在行多了,，還曾取笑他唱得難聽,。變聲后，張雨生的聲音反而變得高亢清亮,，但他極少在家人面前唱歌,。曾在康樂隊服兵役、擁有好嗓子的父親張建民,，能歌善舞的泰雅族母親張慧美,，都不知道他有什么音樂天賦。
大一那年,，妹妹在野餐途中溺水不幸離世,，為了完成妹妹唱歌的愿望，張雨生參加了木船西餐廳“木船民歌比賽”并獲得優(yōu)勝,，也因此對唱歌產生了興趣,。對妹妹的愛多年后在《如燕盤旋而來的思念》專輯的《姊妹》里唱出：“當我終于能站在世人前面，唱著我們的共同心愿?！?/p>
張雨生唱歌不只靠天賦,，但他的努力從不示人。妹妹學鋼琴,，張雨生在她練琴間隙偷偷練,，很快就學會了。媽媽送他一把吉他,，沒多久他就無師自通,。樂隊練歌發(fā)樂譜，張雨生總能在下次練習前背好歌詞,。師妹陶晶瑩去宿舍找他,，進門剛好看到他打了兩個生雞蛋到杯里一口喝下去，只為了保護嗓子,。
臺前的他依舊輕松唱著高音,，一時間，幾乎標上張雨生名字的東西都會賺錢,，他甚至參演了電影《七匹狼》,。隨著他不斷走紅，公司放手讓他獨立制作專輯,，《帶我去月球》便是他進行音樂試驗的作品,。此后，公司迅速遍收臺灣各路詞曲名家之作,，包括當時在臺灣主流音樂市場上風頭很勁的陳大力,、陳秀男、李子恒,、吳大衛(wèi)和陳志遠等人,，推出第四張專輯《大海》,，一洗上一張專輯在市場上的尷尬,，銷量直逼《天天想你》。
《大?！返某晒缀鯇堄晟ㄐ?，時任經紀人孫德榮回憶：“《大海》在內地比《我的未來不是夢》還要紅,。有的人你記得歌聲不記得人,，有的人你只記得人不記得歌，但是張雨生你都會記得,?！?/p>
但對張雨生來說,，《大海》并不是他最愛的歌,，他認為類似的歌太商業(yè)化,。
他一直試圖在理想與商業(yè)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最終他的夢想在張惠妹身上開出了花,。
剛出道時,，張惠妹和表哥組了一支樂隊，在酒吧駐唱,。張雨生連續(xù)看了一個多月的演出,，與豐華唱片老板張小燕商量簽下了張惠妹。
1996年11月,，張惠妹首張專輯《姊妹》發(fā)行,，在IFPI榜上蟬連9周銷售第一名、銷量超過108萬張,。次年3月張雨生再次制作張惠妹的音樂專輯《Bad Boy》中的《一想到你呀》、《孤單 Tequila》及 《Bad Boy》3首歌,?！禕ad Boy》在臺灣銷售135萬張，僅次于先前的紀錄保持者張學友于1993年發(fā)行的《吻別》專輯,。張惠妹因為張雨生的協(xié)助,，從默默無聞成為家喻戶曉的歌手。張雨生也因此成為百萬唱片制作人,。
至此,，張雨生作為歌手，證明了自己在擁有辨識度極強的中性高音的同時,，能夠利用它使音樂流行,。作為創(chuàng)作者，他擁有極強的旋律感,，將敏銳轉變?yōu)榱餍?。陳子鴻評價《姊妹》：“那首歌多簡單，可是你今天寫得出來嗎,？張雨生就寫得出來,。”作為制作人,，張雨生有著獨到的眼光,，能夠挖掘出樂壇需要的聲音。
隨著張惠妹的走紅,、《口是心非》的發(fā)行,，張雨生似乎即將迎來事業(yè)上又一個高峰，31歲的他潛力無限。
張雨生與阿妹妹組合
“‘超越’是我做唱片時最先考慮的事情”
在1988年《六個朋友》的合輯中，張雨生在自述中寫：“我不是個考慮很多而不趕快下決定的人。從來不想把自己弄得很尖銳,，我喜歡道家,，也不愛說話?！餍小歉约簾o關的字眼。我相信一切東西都是慢慢形成的，然后就變成真實,。人的命運也是一樣，雖然比起宇宙的進展來,，這樣的‘慢’已經算是‘超速’的了,。其實我也不能說得很明白。我喜歡歌唱,?！?/p>
這位被后人視為才華橫溢的音樂人在前20年看起來是那么不合時宜：他不是科班出身，沒有音樂基礎,。喜歡讀老莊,、讀西方哲學，喜歡收養(yǎng)流浪貓狗,，他第一志愿是臺灣大學歷史系,，沒考上轉而學了外交，成名之后還想找機會讀歷史研究所,。音樂從沒被他列入夢想的行列,。直到參加音樂比賽，接觸音樂,、開始創(chuàng)作,，生命的齒輪才拐了方向。但亦如同他所說,，一切東西都是慢慢形成的,，創(chuàng)作也是過往累積的總和。
大二那年,，張雨生穿著格子絨襯衣,，留著妹妹頭，穿著牛仔褲,，踩著兩百塊新臺幣的球鞋,，背著高中學校的書包，走進了吉他社的大門,。社員徐寶寰覺得奇怪：樂隊是重金屬,，這個人怎么看都不覺得搖滾,。
可張雨生一開口，所有社員都服了,，即將畢業(yè)的陳子鴻當即定了下一任主唱就是他,。大學期間，張雨生有本筆記本,，上面只有歌詞與和弦,。寫的都是映入眼簾的日常，《他們》寫老兵的心酸,，《帶我去月球》控訴工業(yè)污染,，《動物的悲歌》寫流浪狗，《我就要轉彎》意在反對填鴨教育,。張小燕說：“他歌詞字比別人多,，是個滔滔不絕的男生，用詞也很深,。我覺得有原生家庭的影響,，爸爸是老兵，媽媽是原住民,，他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好的混合體,。又一直聽西洋音樂，腦袋里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西洋和國語音樂都混合在一起?！边@些歌有上百首,，都沒有旋律，可抽到任何一首,，張雨生都能熟練唱出來,。陳子鴻評價：“他出道時被包裝唱商業(yè)一點的音樂，但是自己寫了有想法的東西,，紅了之后才把作品放出來,。他的歌聲實在太好了，以至于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沒有被了解到,?！?/p>
張雨生至少三次在音樂上嘗試展現(xiàn)自己的抱負與藝術理想：第三張專輯《帶我去月球》，里面有些創(chuàng)作是服役時寫的,，他把過去喜歡讀的哲學,、文學融入歌曲中，表達了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對于脫離俗世理想世界的渴望,。緊隨其后的創(chuàng)作專輯《卡拉OK·臺北·我》,，曲風橫跨Hardrock、R&B,、古典等,，歌曲涉及受虐兒童、流浪動物及孤獨生活的老人,，離商業(yè)化極遠,，市場更不會笑臉相迎，甚至歌迷都直呼前衛(wèi),，他的理想,、創(chuàng)作能力，對社會現(xiàn)象的揭露和諷刺以及弦樂重奏的嘗試都遠遠甩開了那個時代,，時至今日這張專輯才被驚為天人,。最后一次便是《口是心非》，遺憾的是這張專輯發(fā)售4天就受他的車禍影響,，其音樂意義多少因感情用事而異化了,，樂壇與歌迷開始在此基礎上討論張雨生的生命如果得到延續(xù)，他的前途將怎樣無可限量,，及他對臺灣流行樂壇的品質將有何種程度的影響等若干假設和想象,。
羅大佑評價張雨生：“他做了我們這一輩人不敢做的事情?！薄稁胰ピ虑颉放c《卡拉OK·臺北·我》幾乎將他的唱片號召力全部埋葬,，但他義無反顧，在接受采訪時他說：“‘超越’是我做唱片時最先考慮的事情,，其次是‘誠實’,。至于那些主不主流、另不另類,、新不新潮,、前不前衛(wèi)的問題，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憯越地代媒體界定,?！笔捑打v稱：“他啟發(fā)的是大社會，當代臺灣所有的音樂作品,，都是由他開始突破的,。他的音樂風格、前衛(wèi)創(chuàng)作,，打破了當時音樂的限制,。”
偏偏他還不以為傲,，按他自己的描述：“這個人的長處,，是他沒有什么短處可講,。而他的短處，是他沒什么長處可以說的,。這就是張雨生,。”張雨生并不特別,，一樣對社會關心,，對民主有想法，會想念遠方的家人,，也有戀愛時的歇斯底里,。只是這些感受沒有隨時光流逝，變成了詞曲,，變成了歌聲,。
張雨生最崇拜莫扎特，“他是神的音樂家,，我聽到了和平,、快樂。有人形容那是天上來的聲音,，上天讓他把天上的音樂帶給大家,，但是上天發(fā)現(xiàn)，傳遞這些音樂太多了,，又很快把他帶走,。我希望把他的音樂代入我的音樂中，希望我的音樂能帶來新的感受,，能有和平的感覺,。”
2017年,，第28屆金曲獎授予張雨生特別貢獻獎。頒獎典禮結束后,，電視臺回顧節(jié)目評價他“一直在流行音樂的巔峰,，可是歌路和曲風流露的關懷快速翻轉，后來歌還是好聽,，但是越來越難唱,，他嘗試在流行音樂制造驚喜，五月天,、范瑋琪,、陳綺貞等人都說受到張雨生影響很深，反思做音樂真正的意義在哪里,?！睆倪@個層面講,，他達到了自己偶像的成就，連同偶像的不幸也一同遭遇,。
現(xiàn)在張慧美還會時常拿起手機播放張雨生的音視頻,，與他隔空對唱。也常常走到家里山上的田地,，那里蟬鳴環(huán)繞,，雨生總說，想要在這里建一個錄音棚,。
二十年過去了,，雨生園在家人和歌迷的照料下依舊如新。墓園后方是雨生亭,，樹有一座張雨生雕像,，他席地而坐，彈著吉他,，臉上掛著標志性的微笑,。下方是未曾發(fā)表的作品《小時候》的歌詞：當你的愛已碎，以為純真會幻滅,，其實等在前面還有一整個新的視野,，新的起點。
雨將歇未歇,，走出雨生園回頭望,，雨生亭上的高音譜號閃閃發(fā)光。
（參考資料：《再見雨生》《懷念張雨生》,，感謝崔恕在采訪中提供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