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朱踐耳,，在病榻上寫過一首藝術(shù)歌曲《孤獨》,；五十多年后，他自言“才悟到‘孤獨’一詞的哲學(xué)真諦”,。和肖斯塔科維奇一樣,，他把名字的音調(diào)化作“簽名”旋律，嵌入《第八交響曲》,，只用一把大提琴,、一套敲擊樂的“二人樂隊”，寫就一曲“內(nèi)心獨白”——“探索者的心是孤獨的”（題記）,。
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標題“求索”，寫的正是他的一生——自改名“踐耳”（實踐聶耳）始，于“革命夢”與“交響夢”之間,，曲折求索的一生,。
拯救
他安臥在棺中，臉上帶著微笑,。過去他很少放聲大笑,，而僅僅是會心一笑，有時即使被尖銳質(zhì)問也默不做聲,。友人回憶其彌留之際,，“除了不知為何總是合不攏的嘴，他的臉仍是那樣地平靜,、溫和,，一如他生前慣有的慈祥、親切模樣,?！?/p>
他很早便立下遺囑：遺體捐獻醫(yī)學(xué)研究，家中不設(shè)靈堂,、不召開追悼會以及任何形式的追思紀念會。就連相伴60年的一架老鋼琴,，也在不久前捐獻給了正在籌備中的上海交響音樂博物館,。官方訃告發(fā)布，但噩耗的波瀾似乎未能越過音樂界和滬京兩地——
中國共產(chǎn)黨優(yōu)秀黨員,、著名作曲家,、中國音樂金鐘獎終身榮譽勛章及上海文學(xué)藝術(shù)獎杰出貢獻獎獲得者、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朱踐耳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17年8月15日上午9時在上海瑞金醫(yī)院逝世,，享年95歲。
以63歲“高齡”開啟“衰年變法”后,，他幾乎一年一部交響曲,，每一部都力求“解決一個問題，作一新的探索”,；他曾獲瑞士“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大獎,，名列業(yè)界權(quán)威的《新格羅夫音樂大辭典》，被音樂界奉為中國交響樂“巨匠”和“豐碑”,。但是,，在多數(shù)大眾媒體的訃聞上，他名字前的定語是“《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曲作者”,。
1986 年,，朱踐耳《第一交響曲》在北京音樂廳首演。座談會上，音樂家葉小綱羅列了他在“文革”前幾年創(chuàng)作的諸多歌曲,。九年后在廈門召開的京滬閩作曲家研討會上,，以大量少數(shù)民族音樂磁帶錄音為材料的《第六交響曲》引發(fā)爭議。音樂家趙曉生當面提出,，《第六交響曲》革新步伐太快,，技巧、手段似乎蓋過情感本身,，“和當年的名作《唱支山歌給黨聽》體現(xiàn)作曲家的真誠,、催人向前奮進的力量，反差很大,?！?/p>
甚至連德高望重的指揮家李德倫，同年在海外接受采訪時也說,，“‘文革’時他很‘乖’,，‘四人幫’一粉碎，他馬上就反,，他是太趕時髦了……后來就玩現(xiàn)代派了,，現(xiàn)代得不得了，作曲變成數(shù)學(xué)練習(xí),，作曲手法玩得很花,，已經(jīng)不再表現(xiàn)人的感情?！?/p>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朱踐耳,？上述許多音樂界人士都有過同樣的疑問。朱踐耳在兩次討論現(xiàn)場并未作聲,，只在私下對友人說,，這個問題令他也很痛苦，但那些情感在當時都是真實的,。他最終未將那些早期名作列入個人作品集,，它們的署名是“踐耳”。
遺體告別式上,，沒有奏響他的交響樂章,，雖然龍華烈士紀念館里曾不斷循環(huán)播放他的弦樂作品《懷念》；有普通愛樂者抱著大幅合影前來,，也有領(lǐng)導(dǎo)現(xiàn)身不久匆匆告退,。白紙黑字的主題詞倉促覆蓋紅色LED屏，依稀還透著字樣筆畫的紅光,。儀式臨近尾聲,，紙片掉落,，忽地露出一個“惠”字，仿佛是他對在場同樣年逾九十的愛妻舒群的告慰,。
不過,，在中國作曲家中，他所沐浴的榮光已然罕有,。當許多人的作品難逃“壓箱底”的命運,，1975年起成為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的朱踐耳，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已由著名指揮家陳燮陽執(zhí)棒指揮樂團首演,，并錄制了多張唱片,；近15年來，他先后出版了多部個人交響曲集,、管弦樂曲集,、作品集，還有2015年底問世的大部頭《朱踐耳創(chuàng)作回憶錄》,；作為“上海老藝術(shù)家作品數(shù)字化搶救工程”的首位受益人,，他收藏的各類載體的個人作品，化為30盤光碟,，共計1869分鐘,，目錄就多達50頁。
2016年10月17日,，朱踐耳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94歲的朱踐耳在音樂會結(jié)束后執(zhí)意上臺，贈上親筆題寫的一幅字——“深切感謝上海交響樂團拯救了我的‘交響夢’,。”夫人舒群后來說,，這是他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絞盡腦汁才想出的最貼切的兩個字，“拯救,！”
2016年10月17日,，朱踐耳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受訪者提供）
三級跳
“貝多芬(1770-1827)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持續(xù)不斷的演化和步幅巨大的邁進……在多年的時間過程中從不停息，由此形成早,、中,、晚三個明晰的風(fēng)格單位……這一過程堪稱人生體驗和藝術(shù)風(fēng)格雙重意義上的‘三級跳’，其中大有深意,。
“貝多芬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成長與其人生的磨難和歷練又構(gòu)成驚人的同步……對于貝多芬,，音樂既是生活的回應(yīng)，也是人生的探索,；創(chuàng)作既是生命體驗的記錄,，也是生命體悟的通道：如貝多芬自己所言,，‘來自心靈———但愿———回到心靈’?！?/p>
8月8日,，《文匯報·筆會》刊登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副院長楊燕迪的文章《貝多芬的“三級跳”》。當晚,，朱踐耳端著報紙,，在字里行間密密匝匝地做出勾畫，并在標題右下方寫下“保留此文”四字小楷,。次日凌晨,，他突發(fā)中風(fēng)，再沒有蘇醒過來,?！斑@可能是他神志清醒時的最后字跡了！”在病房里,，舒群拿出報紙,，緩緩對楊燕迪說。
早在2002年,，作曲家王西麟就曾用“三級跳”歸納朱踐耳的創(chuàng)作生涯：“從新四軍跳到莫斯科,，從莫斯科跳到先鋒派”，“這三個歷史階段的過程是十分艱辛,，十分深刻,，又十分巨大的藝術(shù)超越?！睂τ诖苏f,，朱踐耳頗感生動、確切,，僅做了一點補充說明：“在參加新四軍之前,，還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交響樂迷’五年哩！”加上它,，就成“四級跳”了,。
那并不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當時他還叫朱榮實,，字樸臣,，祖輩為第一代民族工商業(yè)家。從小家道中落,，父母先后病逝,，排行老四的他，性格內(nèi)向,、木訥和自卑,，音樂是他內(nèi)心保留的一塊小天地,。奈何1940年初投考上海國立音專作曲專業(yè)未成，不久慢性支氣管擴張的老毛病又發(fā)作,，吐血不止,，險些喪命。
在上海,，這片中國交響樂的發(fā)源地,，朱踐耳臥病在床兩年半，猶如身處“孤島”中的“孤島”,。幸有一臺借來的收音機排憂解悶：肖斯塔科維奇最新的《第五交響曲》,、斯特拉文斯基的三部代表作，還有德彪西,、拉威爾,、普契尼……尤為共鳴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在他耳中,，那不只是“命運之神在敲門”,，更是“貝多芬心目中的命運”，時而是恐怖的威脅,，時而是對命運的鄙視,，時而又是對命運的抗爭。
受師長和親友影響,，也受蘇聯(lián)革命歌曲熏陶,，朱踐耳對紅色解放區(qū)和自由民主理想充滿向往。他在病中改名“踐耳”,，顧名思義：一是追隨聶耳“走革命音樂之路”,；二是實踐其未完成的志愿，“去蘇聯(lián)留學(xué),，寫交響樂,。”雖然“不自量力”,，他還是要說，自己的理想就是“聶耳加貝多芬”,。
1945年8月,，大病初愈的他，追上妹妹的步伐,，投奔蘇北抗日根據(jù)地,，一張五線譜紙都沒帶?！爸挥懈锩鼊倮蟛耪劦蒙弦魳匪囆g(shù),！說不定我已看不到那天了,。”這是朱踐耳第一次毅然放下“交響夢”,，一心要去實現(xiàn)“革命夢”,，他為原創(chuàng)歌曲《夢》填詞：“一個火紅絢爛的夢，我夢見,，我有金的翼,，振起翼，振起翼,，在藍天白云間,。”
樂評人楊寧稱,，早期朱踐耳的藝術(shù)歌曲“哀而不傷,，只靠旋律與和聲的婉轉(zhuǎn)含蓄地表達情感”，即便在這首寫于病情好轉(zhuǎn),、表達渴望投身“紅色的夢”的歌曲里,，“22歲的朱踐耳依然沒有血脈賁張，而只有熱切的期盼,?！?/p>
部隊文工團里，條件雖艱,，朱踐耳卻心情愉悅,，老毛病只犯過一次就奇跡般地未再復(fù)發(fā)，令他感慨“是革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1947年初，為山東萊蕪戰(zhàn)役而作的《打得好》成為他的第一首代表作,，收入《淮海戰(zhàn)役組歌》,，代表了當時解放軍音樂最高水平。
“《打得好》我從小就聽過,，那時朱踐耳先生的創(chuàng)作天才就展現(xiàn)出來了,。”陳燮陽回想與其二十多年合作,，“朱先生的人品,、藝品幾乎是完人。溫文爾雅的長者,，說話時輕聲輕氣,，但是他的內(nèi)心非常強大，出來的音樂,，跟他的表面性格完全不一樣,?！?/p>
作曲家何仿1948年第一次見到朱踐耳便說，唱了這首歌,，“以為你一定是個高大的北方漢子,，原來是個文弱書生！”幾十年后,，朱踐耳回想此事,，似有所感，“自己在生活性格和藝術(shù)性格方面確實存在著明顯的兩重性,?！?/p>
“西麟，要綿里藏針啊,?！睂ν跷鼢脒@位口無遮攔的后輩，朱踐耳曾多次這樣勸勉,?！氨砻嫔险f話四平八穩(wěn)，心里和音樂里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蓖跷鼢胝f。朱老身后,，他撰文重提“三級跳”：從簡譜到交響樂思維跳躍,，改革開放后又向現(xiàn)代音樂先鋒樂派大踏步地邁進，“根據(jù)地出來的簡譜派作曲家中,，完成這藝術(shù)超越三級跳的,，可以說僅朱先生一人，何其難能可貴,！”他多次向本刊記者感慨,，世人對朱先生的認識和尊重還遠遠不夠。
英雄的詩篇
2015年9月28日,，正值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朱踐耳根據(jù)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作的“交響曲——大合唱《英雄的詩篇》”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上演，距離該作上海首演已有53年?，F(xiàn)場指揮陳燮陽說,，一個月前上交演出全劇并錄音制作了唱片，“了卻了朱老最大的心愿,。”
當時,，中央音樂學(xué)院教授黃曉和與朱踐耳共同在現(xiàn)場看譜,、聽排練,。他還記得，自己聽得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說：“朱哥哥,，你的音樂太感人了！你生前獲得這樣的成就,，應(yīng)該知足了,！”沒想到朱踐耳竟兩手蒙住臉哭出了聲……
1954年，朱踐耳被選派赴蘇聯(lián)留學(xué),，《英雄的詩篇》就是他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學(xué)院的結(jié)業(yè)作品,，也是他“交響夢”的正式起步。當時,，他深感自己水平有限,，樂思枯竭，主動要求從三年制研究生降格為五年制本科生,。
繼習(xí)作《節(jié)日序曲》后,，《英雄的詩篇》是朱踐耳第二首被蘇聯(lián)電臺永久收藏的曲目。其主科老師巴拉薩年評價,，作品非常大膽,，創(chuàng)造了對中國而言還沒有過的非同一般的宏偉形式，“豐富的和聲綜合體,，有意思的復(fù)調(diào)手法,。如果還有補充的話，那就是您出色的管弦樂嗅覺,，這種效果應(yīng)該無疑是來自個性,。”
然而,，正準備排練錄音之際,，1960年夏，中蘇關(guān)系破裂,，合作中止,，該作未能在蘇聯(lián)上演。朱踐耳畢業(yè)回滬,，1962年《英雄的詩篇》過審演出,，兩年后被要求修正新版本后重演。
朱踐耳留學(xué)期間受誣告背了處分,，工作調(diào)動也不順,，來到了上海歌劇院而非上海交響樂團，想到交響樂在當時文化意識之中毫無地位和價值，他心灰意冷,。而《英雄的詩篇》總譜被出版社退稿的遭遇,，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在蘇聯(lián)留學(xué)時所作的有關(guān)中國交響樂的追求和實踐,，遭到最終宣判：“此路不通,！”
后來他眼見各省管弦樂隊被解散，小提琴演奏員受命改拉二胡,，吹長笛小號的改吹竹笛和嗩吶,，甚至有鋼琴家的手指被打斷，“交響夢”徹底粉碎了,，一擱就是18年,。
他被借來調(diào)去，參與集體創(chuàng)作,，沒吃什么苦頭,，卻耽誤了子女前途。一貫直言的夫人舒群也接連被整,。身處上海舞蹈學(xué)?！栋酌穭〗M，她先后被扣上“走資派,、炮打樣板戲,、炮打江青”的三頂大帽，被紅衛(wèi)兵接連批斗毒打十天,，被關(guān)牛棚一年三個月,，患過血尿、差點跳樓,。
對自己“文革”前和“文革”中的作品,，朱踐耳的感受截然不同，前者在努力說真心話,、實在話,，比如創(chuàng)作《唱支山歌給黨聽》是讀了《雷鋒日記》，看到一個“嶄新的人,、純粹的人,、心地透亮的人”那活生生的形象；而后者則完全是“領(lǐng)導(dǎo)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究竟寫了些什么音樂,，我已毫無印象?！?/p>
1993年,，朱踐耳精簡和修改《英雄的詩篇》，并加寫了一首男低音獨唱《婁山關(guān)》，其基調(diào)悲壯,，“殘陽如血”一句隱喻著斗爭的艱險,，“付出的血的代價極大?！彼言u價長征的任務(wù)交給歷史學(xué)家，自己歌頌“為人類的美好理想而甘愿吃苦獻身”的“可敬可愛的人民英雄”,?！皼]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個僅僅以英雄為旗幟的民族,，也是悲哀的民族?！痹凇秳?chuàng)作回憶錄》里談到這部作品的尾聲,，朱踐耳引用了這段話。
生活啟示錄
六年迷途,，十年荒唐壓抑,，兩年反思。1960到1978,18年斷層,，令朱踐耳感到不僅毀了“交響夢”,，也使“革命夢”大大被扭曲和變質(zhì)?！拔母铩苯Y(jié)束后,，他“像火山爆發(fā)一樣，樂思如泉涌”,。
完成于1986年的《第一交響曲》醞釀了十年,，雖以“文革”為題材，卻意在譜寫一部人類的“命運交響曲”,。早在1976年,，創(chuàng)作悼念周恩來總理的弦樂作品《懷念》時，朱踐耳走訪了一批群眾,，他放棄了“一個廉價的大團圓,、大輝煌的結(jié)局”，借鑒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寫法——“孤島”時期的青年朱踐耳,，就曾注意過其展開部末尾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插部——那是輕聲出現(xiàn)的“命運主題”,，如哀鳴，如回顧,，如警示,。
此前為紀念張志新烈士所作的《交響幻想曲》里，憤怒的聲聲大鼓后，一聲恐怖的嘶響,，暗示著主人公被割喉的慘劇,。她的遺作《誰之罪》里的四音，在尾聲部分隱約可聞,，余音繞梁,。
彼時，朱踐耳聽懂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交響曲》,、《第十一交響曲》,；在1984年的莫斯科第二屆國際音樂節(jié)上，蘇聯(lián)人也聽懂了他的《交響幻想曲》,。時隔24年重訪莫斯科,，朱踐耳更大的感慨在于自身作曲技法的落伍，下決心作根本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
于是他在花甲之年坐進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課堂,，與學(xué)生們一起聽桑桐關(guān)于多調(diào)性的系統(tǒng)分析、聽楊立青對梅西安作曲技法的分析,、聽陳志銘關(guān)于十二音無調(diào)性體系的系列講座等等,，一時傳為佳話。
他在《第一交響曲》里,，以十二音列為“骨架”,，加上18個重復(fù)音（“肉”），分別創(chuàng)作兩個主題,，傳統(tǒng)調(diào)性旋律轉(zhuǎn)變?yōu)闊o調(diào)性不協(xié)和音,，一如人的異化；一夜夢中驚醒,，大呼“悲劇沒寫夠”的他,，緊接著創(chuàng)作續(xù)作《第二交響曲》，全曲只用源于人聲嗚咽音調(diào)的三個音,，組成對稱配套的十二音列,，加之特殊的樂器鋸琴，將一股“從現(xiàn)代迷信中徹悟過來的痛楚,、內(nèi)疚,、悔恨和憤怒”的音流猛扣心弦，“悲時,，揪心泣血,；憤時，撕心裂肺,?！贝藭r朱踐耳眼里的十二音序列技法,，就像七巧板般變化多端、趣味無窮,。
貴州,、云南、廣西,、西藏等地都是他的課堂,。上世紀80年代初，帶著一架簡陋的錄音機,，六十多歲的朱踐耳騎馬過峻嶺,，深入偏僻村落，一走八九個月,。某年春節(jié)在苗嶺，為了與老鄉(xiāng)“成為一家人”,，他吃下生?？嗄懀粫r上吐下瀉,，差點釀成“險情”,。
但是每當和人回憶起那些令他終生難忘的民族音樂，眉發(fā)雪白的朱踐耳都會緩緩閉上眼睛,，如同仙游：貴州黎平的某個下午,，剛聽完猶如西方現(xiàn)代派音樂音響的蘆笙隊比賽，半夜又聽一陣不同的音樂,，循聲而去,，只見幾個青年男女正圍著篝火唱著侗族情歌；云南麗江,，納西族的一首愛情對唱歌,，毫無曲調(diào)可言，背后卻是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殉情”故事……
朱踐耳深為感動,，“他們的愛情對唱,，并不需要什么華麗旋律的裝飾，要的只是真誠心靈的自然吐露,?！彼堰@些創(chuàng)作感悟?qū)懺谝黄渡顔⑹句洝防铩Ｔ?jīng)覺得西方十二音與中國音格格不入的他,，慶幸終于在中國民間音樂中找到了“根”,，現(xiàn)代化與民族化結(jié)合的音樂之窗由此打開。10月21日,，上海交響樂團上演朱踐耳“天地人和”作品音樂會,，其中曲目堪稱典范：
《黔嶺素描》里“吹直蕭的老人”,，《納西一奇》里的“母女夜話”，都直接來源于對少數(shù)民族原生態(tài)材料的采風(fēng),；《第三交響曲“西藏”》的第一樂章,，描寫世界屋脊上的展佛、跳神和藏戲,，表現(xiàn)藏族同胞性格中的兩個側(cè)面：神秘與明朗,；而開篇曲《嗩吶協(xié)奏曲“天樂”》，則神奇地實現(xiàn)了嗩吶這件極富個性的中國樂器與西洋管弦樂隊的“油水相融”,。
有人說,，“朱踐耳的交響樂作品，上關(guān)乎天地,，下注重人性,、人格和人的命運，所以他的交響音樂會稱作《天地人和》,，很符合他的意境和追求,。”
入世“江雪”
為朱踐耳贏得第十五屆“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的《第四交響曲》,，構(gòu)思于1989年,，以竹笛為獨奏樂器，歷史興亡的悲嘆升華為老莊哲學(xué)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及萬物皆“從無到有,，從有到無”,。
1991年“上海之春”首演后的研討會上，有權(quán)威人士托人帶來口頭意見：“毫無民族性可言,，丟掉了竹笛的本體美,，專吹些怪腔怪調(diào)的、不入耳的東西……”
與其他許多作品一樣,，來自業(yè)余愛樂者的支持,，反而給了朱踐耳極大鼓舞：
“不追求傳統(tǒng)旋律，而著重表現(xiàn)一種幽深高遠的意境,。俞遜發(fā)的笛子很絕,，把人的心都勾出了”；“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有超前意識,，要有‘聽不懂’的,、使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有拒絕的東西,，《第四交響曲》就是這樣的”……
在這個過程中,，朱踐耳與上海交響樂愛好者協(xié)會結(jié)下深厚情誼,。2015年9月，協(xié)會成立三十周年,，93歲的朱踐耳在夫人和上交團長周平的攙扶下堅持出席,，與大家簽名留念。
不過,，朱踐耳堅持在《創(chuàng)作回憶錄》中將“好的,、不好的”評論都記上。這也是受貝多芬交響曲總譜全集的影響,。他曾給王西麟去信,，誠意提醒他，在音樂會節(jié)目單上羅列太多好評不妥,，“在對待音樂評論時,，要除去一個最高分，但得保留一個最低分,，才是更明智的,。因為‘最高分’使自己頭腦發(fā)熱、自我膨脹,，而最低分卻是清醒劑?！?/p>
他也曾好奇地問愛樂者,，為何某些音樂專家難以接受的作品，你們卻能接受呢,？答曰：“他們有老框框,，我們沒有。我們接觸不少現(xiàn)代藝術(shù),，如文學(xué),、美術(shù)、電影,，和音樂都是相通的,。”
《朱踐耳交響曲集》代自序中寫道：“舉凡中國的民間音樂,、文人音樂,、戲曲音樂、宗教音樂等等皆可兼容并蓄,；書法,、國畫、詩詞,、戲劇等等皆可觸類旁通,。盡可能地增厚作品的文化涵量,。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精神財富，不論古今中外,，都可拿來,，為我所用?！?/p>
第十交響曲《江雪》以柳宗元的名詩為題材,，京劇名家尚長榮錄制了三段吟唱錄音，配以古琴大師龔一的琴音,，加上從《梅花三弄》里“提煉”出來的十二音序列,，意境獨特。楊立青在研討會上講出的兩點聯(lián)想都“中了”：嵇康和狂草,。
然而,，在朱踐耳身后，圍繞這部作品,，對其人生境界產(chǎn)生了截然相反的解讀,。出世還是入世？夫人舒群和好友黃曉和堅定地站在后者一邊,。黃曉和稱,，柳宗元因參與革新而遭保守勢力鎮(zhèn)壓，其在嚴峻和惡劣的大環(huán)境中展現(xiàn)“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獨立人格精神,，其實非凡,，有橫掃千斤之力度”，這部作品非但沒有絲毫消極情緒,，而且充滿正氣,、銳氣、浩氣,。
直到今天,，舒群仍對“鐘鼓獎事件”未有處理結(jié)果耿耿于懷。2007年10月30日由上海音樂學(xué)院主辦的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涉嫌“抄襲”時任作曲系主任何訓(xùn)田之作,，獲獎?wù)弑恢笧槠洹扒槿恕薄４撕?，何?xùn)田公然拳打表示異議的該系教師朱世瑞,，引發(fā)軒然大波。朱踐耳挺身而出,，要求院方對事件作出處理,，并在期刊上發(fā)表《“鐘鼓獎”事件親歷記——向音樂界的匯報》，由此卷入兩場官司,，消耗了許多精力,。
睡吧,，孩子
“至誠至真，樂之靈魂,。至精至美,，樂之形神。若得萬一,，三生存幸,。孰是孰非，悉聽后人,?！边@是朱踐耳的座右銘。
相識二十多年,，陳燮陽想不起來,，朱踐耳還有哪些愛好，音樂是他的全部,，似乎也是唯一的樂趣,。他過去位于武康路的家很小，為了不影響妻兒休息,，硬是在逼仄的廁所間里搭出一個“工作室”,；后來孩子大了，“工作室”搬到了湖南路,，別人下班,，他上班，筆耕不輟,，常常一寫就到深夜,。1994年,，朱踐耳去美國探親十個月后,，竟帶回四部新寫的交響曲，原來他什么景點都沒去,。
陳燮陽還記得,，今年6月在北京國交指揮復(fù)排《英雄的詩篇》時，朱踐耳托女兒帶來一封信和巧克力,，皺巴巴的紙上寫著端正的字：“陳燮陽老友,，排練太辛苦了，吃點巧克力,?！?/p>
以往的排練，他總會坐在指揮旁邊,，在一張紙上標明每個細節(jié)應(yīng)如何處理,。他的手稿出了名的端正精準,。夫人舒群常勸他，“不要花那么多時間寫譜子,?！钡看味急凰瘩g，“先生教的：每個符頭,、每根線都要對齊,，連在哪里翻譜都要算好，方便指揮,、演奏員閱讀,。”
作曲的人常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但朱家永遠干干凈凈,。他總穿工作服創(chuàng)作，胳膊上套著袖套,，像進工廠的工人,，一大把鉛筆削得非常細，筆頭一禿就放在邊上,。
90年代初,，朱踐耳做過一次較大的腸胃部手術(shù)。作曲家秦文琛當時還只是一個學(xué)生,，買了兩包餅干去醫(yī)院看望,，才走到門口，被師母舒群攔下來,，直接批評他,，“你年紀輕輕就搞這種東西?！敝燠`耳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利索：“拿…拿…拿作業(yè)了嗎？”秦文琛回去拿來作業(yè),，朱踐耳才允許學(xué)生進門,，然后自己從病床上直起身來上課——他第二天還要動手術(shù)。
上海音樂學(xué)院教授陸培說,，30歲時與朱老談話,，“才說了幾句，他掏出本子來寫,，讓我非常非常驚訝：一個大作曲家,，不僅在聽我說話，還把它記下來?！?
“他永遠都笑呵呵,，一聽說什么新奇的東西，就瞪著驚奇的大眼睛：‘啊,，真噠,？’”朱踐耳的學(xué)生、中央音樂學(xué)院繼續(xù)教育學(xué)院院長孔聰回憶,，“好的教育是什么呢,？不是把你灌滿，而是把你點燃,。那些年我們上課就像玩一樣,，從作品里去找好玩的東西，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他樂我也樂,。”
因為寫作《江雪》的畢業(yè)論文,，十幾年前,，本科生桂俊杰與朱踐耳成了忘年交。最后留在他記憶中的朱踐耳,，有些老糊涂,，一句話會重復(fù)八遍；在家旁的元龍音樂書店偶遇,，只有一個眼鏡腿掛在耳朵上,。他寫過的自勉“歪詩”儼然成真：“老而猶頑，頑似一童,。童心率真,，真無忌憚?！?/p>
2012年,，這位青年指揮家率上海少兒廣播合唱團赴維也納美泉宮，首演了朱踐耳的童聲合唱與雙鋼琴作品《月亮彎彎》,。在遺體告別式上,，桂俊杰特別遺憾,，“沒能以《月亮彎彎》送先生最后一程,。”
這首歌改編自《第九交響曲》第三樂章結(jié)束段的童聲合唱《搖籃曲》,。從第六到第八交響曲,，包括寫給香港回歸、敘述我國歷史的《百年滄桑》,，朱踐耳都沒有簡單給出光明圓滿的結(jié)尾,。他所作的這最后一部交響曲、也是“迎新世紀”之作,，同樣帶著悲憫,，卻又暗藏希望。
10月21日的“天地人和”音樂會以此收官,。爆炸的鼓聲,、慘叫的木管組戛然而止，一聲喪鐘似的銅磬引出大提琴獨奏的吁嘆,，隨后是童聲合唱：
月亮彎彎,，好像你的搖籃；星星滿天,，守在你的身邊,。綠色的小樹陪你一同成長；愛心的甘露滋潤你的心房,。雖然烏云會把月光遮擋,，雖然暴雨會也會無情來摧打，過了黑夜,，迎來燦爛朝霞,。
早在1940年，朱踐耳也創(chuàng)作過一首《搖籃曲》：“睡吧,，睡吧,，孩子啊，過了黑夜就天明……”音樂會次日的研討會上,，許多音樂界專家談起被刺耳之后的純凈童聲感動,。“他的一生不忘初心,?！弊髑肄善涿髡f，“在他眼前沒有丑和美,，只有真,。只有真了，丑和美就在一塊,，不協(xié)和音就協(xié)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