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的葬禮上,作為長子的我代表親屬講了幾句話,。那時突然覺得,,對于母親來說,我竟然是個陌生人,。少小離家,,幾十年僅僅每隔三兩年回去看看,進門,、問好,、奉上禮物,商定去哪里吃一頓,,之后就有了該打道回府的想法,。
我們家是個非正常的中國式家庭,從小到大,,我沒見過父親的任何家人,,母親這一支也就幼年時見過外婆。小時候填寫各類表格,,家庭成分那一欄,,總是填“地主兼資本家”,很讓人抬不起頭,。即便“文革”后恢復(fù)高考,,出身問題也把我搞得心意闌珊,。
直到葬禮時,母親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念她的履歷,,我才得到官方定論,。母親祖籍河南內(nèi)黃,生于成都,,長于重慶,。她的父親是一名國民黨官員,什么級別不清楚,,只是聽她說過,,她們家當時在提督街上有一座院子,小樓前面有荷花金魚塘,。母親的表妹曾說,,你媽媽當年是提督街上的大小姐,出門坐滑竿,,要跟衛(wèi)兵的,。外祖父沒到新中國建立就去世了,昔日我家的境況與當下地覆天翻,,不敢以此為榮耀,,避猶不及。
母親是建國后西南師范學院的第一批畢業(yè)生,,“西師”兩字,,我們小時候總在不經(jīng)意間聽到。這個詞總像一團火光照亮母親的眼眸,。去年,,我去新建的大學城住了三天,看著那么多年輕的孩子在花草中暢游,,心想那個時候的母親一定也是如斯的花季少女,。
父親是母親的同班同學,一個執(zhí)拗的康定男人,,據(jù)說家里是當?shù)赜绣X人,,他是庶出,很小就被他爹送到重慶讀書,,外號“小蠻子”,。中學生的他就敢和駐渝美軍在球場上打架,后來少不了命運的折磨,。先是流放到偏遠之地,,再是被關(guān)牛棚,再后來插隊到毛烏素的“大學?!比ジ脑?。他只是偶爾來次“快閃”式的回家,,那些年我們家只有母親這個頂梁柱。說真的,,我記住的母親的動人細節(jié)寥寥,,小時候的事情太過久遠而模糊了,長大后習于客套,,也沒有那么走心,。
倒是記得1967年秋,父親突然胃部大出血,,母親搞到了一輛救護車,把那個陰郁的男人送到幾百公里外的附屬醫(yī)院,,還把正在掃廁所的“反動權(quán)威”拉到手術(shù)臺上,,給父親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救了他一條命,。上手術(shù)臺時,,父親的瞳孔都散了。
后來,,在那么偏遠的地方,,母親會給父親每個月搞回來三斤大米,因為吃米長大的他們覺得那個東西才金貴和對口味,。我們那時碰上一回大米飯,,也都是給父親一半,然后姐弟三個再守著筷子劃開的小堆悄悄地解饞,。
在那片荒涼的土地上,,我們也有快樂的時候,就是過年吃母親做的年夜飯,。其中有道菜叫“夾沙肉”,,像扣肉一樣,夾滿了豆沙餡,,撒上白糖,,實在難忘。后來在一家川菜館找到了類似的食物,,菜名叫“甜燒白”,,但還是不太對勁?;丶疫^年屢次想問問“夾沙肉”可不可以再做給我們學學,,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遺忘。現(xiàn)在留下了一份念想,,不僅在心,,也在口唇,。
父親“改正”后,兩個愛吃米的人到了西安,,母親總說“老陜”的面食沒有味道,,他們基本還是吃米,但慢慢就有了“老陜”的味道,,尤其是她各式各樣的涼拌菜,。
再后來,母親做家務(wù)摔了幾回,,有一次摔斷了股骨頸,。“最后一摔”的一年后,,母親走了,。我一直懵懂覺得還能回家見到她,后來想,,不會了,,從此我也就是匆匆西安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