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變了
季律師辦公室的垃圾桶是大號的,，面巾紙有兩疊,，消耗的速度大約是三天一桶?！盎橐鲎稍儭钡臉I(yè)務招牌之下,，眼淚的生產(chǎn)率很高，但面孔形形色色,。有人目不斜視,，和談生意一樣冷靜，有人怒火中燒,，有人萬念俱灰,。大多數(shù)故事枯燥而平靜,，而另一些故事洋溢著濃烈的戲劇感。一個年輕男人追女孩時強調(diào)家里是開公司的,，可女孩婚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結(jié)婚對象不是那個可能繼承家業(yè)的兒子,，實際上他只是養(yǎng)子，女孩站在了愛情一邊,，可她的家人砸了男方父母的家,；一個憤怒的男生看到新婚妻子的手機聊天記錄，提到戀愛期間他花錢多么慷慨,，還有他父親的捷豹車價值60萬,，妻子和閨蜜耐心地考量著這些，而他只想用離婚和精神損失費來填補海誓山盟的虛幻,；一個孩子剛剛滿月的女人,，丈夫流著淚、極其誠懇地找她談話,，自稱早已皈依佛教，和她結(jié)婚就是為了留下血脈,，和有人照顧父母,，然后無牽無礙地出家，補償是一套房子和30萬的婚前積蓄,。
沒有一個職業(yè)律師喜歡情緒化的,、冗長的訴說，即使它價值每小時500-1000元——何況,，很多時候在對方的淚眼迷茫以及“沒幫上忙”的莫名指責中,，這個錢是拿不到的。
“為什么我的人生成了這樣,？”有人會這么問他,，也或許是在自語。這超出了他的專業(yè)能力,。
《婚姻法》規(guī)定,，借婚姻騙取財物超出了借婚姻索取財物的范圍，可根據(jù)具體情況按詐騙行為以刑律處理,。然而,，《婚姻法》對以合法婚姻形式詐騙他人財物的不法行為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規(guī)定。在真實的案頭上,，故事繁多,，解讀紛紜。
實質(zhì)上,，婚姻詐騙難以立案的關鍵,，在于它利用真實身份和證件進行合法登記結(jié)婚,，法律工作者無能為力即在于它的合法性，在案卷中被歸類為“新型詐騙”,。
基于騙婚是合法婚姻的定性,，在現(xiàn)行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的框架內(nèi)，只能通過離婚的途徑來處理,。
金色馬車沒有通向完美童話里的水晶宮,，而是引向了一攤只能留給律師的爛賬。
不必用力解讀社會,。但在這間玻璃墻閃耀的十平米辦公室里,，古老的婚姻圍城正在被新的價值體系解構和重建。田園時代的詩歌和童話,，像是一夜之間消失了,。5年增加131%的離婚概率，以及新聞里沖擊著視野的騙婚事件,，使關于婚姻的定義不再具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神圣——至少一部分人認為如此,。
《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檢索數(shù)據(jù)揭露的懸殊對比，暗示著作為一門生意的騙婚具有卓越的回報率,。2017年上半年,，涉及“騙婚”的訴辯共計2532次，刑事判決文書455件,，其中只有25個案件被法院明確認定被告有“騙婚”行為,，更多案件證據(jù)不足，草草了之,。
季律師案桌上還有另外一組對比數(shù)據(jù),，婚姻糾紛的咨詢者中，新婚不到一年的案子,，大約占四分之三,，三個月之內(nèi)的又占了這里邊的大部分?！澳敲从行┠康木秃苊黠@了,。”他用手指敲敲桌子,。
“就像童話中兩個貪心人挖地下的財寶,，結(jié)果挖出一個人的骸骨，雖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種了樹,，栽了花，但兩個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匆姌?，看見花，想的卻是地下的那具骸骨,?！蓖跛返摹哆^把癮就死》勾勒出一個鮮明的隱喻，他說他喜歡這本書,。
因為孤獨嗎
沉重的東西隱藏在數(shù)字背后,。清潔工每天早晨6點前來，把揉著眼淚的面巾紙清理一空,?？杉词故谴筇柪坝帜苎b下多少眼淚呢？
在天涯論壇上,，以“騙婚”為關鍵詞搜索,，會跳出7017條主題帖，“三觀正的進”,、“求詛咒”……“我這種情況是遇到騙婚了嗎,？”
“嚴格意義上說，大部分不是,?！?/p>
從堆積的案卷中，我們可以勾勒出一個標準的騙婚情節(jié)：用真實或者虛構的身份接近被害人,，訂婚或結(jié)婚，期間索取大額金錢或禮物,，甚至車房,。然后尋一個借口分手或離婚。這個借口包括：“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你長得丑,，遺傳孩子會從小就自卑，所以……”這個確實其貌不揚的男孩子憤憤不平地復述這句話,，耳朵爬上一大塊紅暈,。
季律師說，騙婚或者聲稱這是騙婚的咨詢,，往往各執(zhí)一詞,。尤其是雙方結(jié)婚之后，“非法占有”便極難認定,，主客觀犯罪構成要素哪個都不能缺,。即使在全網(wǎng)刷屏的“自殺程序員”一案中，也很難認為女方是借助婚姻占有財產(chǎn),，即“詐騙”的控訴很難成立（一幢海南的房子,，一臺特斯拉汽車,，日常戀愛花銷……1300萬）。遺書只是單方面的說法,，即使那是一份字字泣血的遺書,，背后是年輕的生命。
我在自殺程序員的微博話題下看到那些語氣激烈的留言：用詞觸目驚心,，審判意猶未盡,，宣泄一種私刑的快意?！皭憾九藨摿柽t處死,。”我想或許是相似的經(jīng)歷才能點燃這樣的同仇敵愾,。
說這話的人是一個29歲的女孩子,，聲音甜美，頭像是一只可愛的灰色龍貓,。她的電話是在深夜打給我的,。女孩和男友交往57天，為他購買的東西接近10萬塊,，包括一根6萬8的皮帶,。一個問題是，這個花銷就是她的年收入,，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她覺得花這筆錢暢快而愉悅，導致信任崩塌之后更加疼痛,。
加在“公敵”翟某身上的另一想象中的私刑,，是希望她“被運到伊斯蘭國家，亂石打死”,，這句話來自一個在江西某地級市工作的青年,，他在一個偶然的場合得知“自己的女朋友并不是處女”。此前,，他一直認為女朋友把第一次給了他,。因為感激和“愧疚”，青年說他承擔了兩個人合租的全部花銷,，從房租到水電網(wǎng)費,。自己工資只有三千多塊，卻經(jīng)常給女朋友買很貴的水果,。
“我的天都塌了,，我覺得我的一輩子都被她騙了?！鼻嗄暌а狼旋X：“她欺騙了我的感情,，這個比錢還重要,。”
他們已經(jīng)訂了婚,，在小地方,，親朋好友的眼光像一張束縛的網(wǎng)，他不可能改掉結(jié)婚的既定議程,。
相比于嚴格的法律意義,，普通人定義的“騙婚”往往寬泛得多。譬如,，在法律上,，被認定為財產(chǎn)的一定是有形的財產(chǎn)，而前來尋找律師“要一個說法”的人們,，控訴的很多內(nèi)容都是無形付出,。包括：“為了能組建一個家庭而到女方家?guī)椭赊r(nóng)活，之前干的活需要報酬,?！币约埃耙恢卑盐恼碌牡谝皇鹈麢嘧尳o女方,，但自己有資料,、錄音等很多證據(jù)，證明自己是文章出力最多的人,，希望重新分配稿酬,。”
在更多接近“騙婚”實質(zhì)意義的案件中,，往往會呈現(xiàn)出引人深思的特征：兩個人認識時間很短,，期間卻伴隨著毫不猶疑甚至迫不及待的金錢付出。
季律師有時很困惑,，單方面索取的虛幻明明一戳就破,。
手機里52條道歉短信,，像一份堅貞愛情的控訴狀,。閃婚閃離，沒有禮單,。后期錄音嗎,？人家已經(jīng)不理他了。這是季律師新近咨詢的一樁案子,。
“坦白地講,，我覺得有些人就是判斷力有問題?！彼傅氖悄锹暅I俱下的52條道歉短信,，無望的挽留,。彩禮4萬，首飾1萬,，一幢商住小公寓40萬,，只寫了女方的名字。他們沒結(jié)婚,，女方抓住他打游戲,，大鬧一場消失了。
“他或許覺得一個家值得這樣的付出吧,?！?/p>
季律師來北京快十年了，每天晚上披著南三環(huán)繁華的燈光,，回到一室一廳空蕩蕩的家,，附近所有外賣吃了個遍。大部分時候,，他覺得事業(yè)穩(wěn)妥,，生活自由，是一個瀟灑的單身漢,，但也有一些被孤獨擊中的時刻,，他覺得可以理解為什么渴望陪伴的心情會使人的判斷力全面敗退。
季律師和心理咨詢師劉和卓共同印證了一條規(guī)律,，騙婚的案例中,，越到后面付出越瘋狂，當一段關系散發(fā)出若即若離的訊號時,，有的人指望金錢付出能填上這個空洞,。“套路是,，你把自己逐漸樹立成為感情里權威的一方,，給對方建立希望，再不斷打擊,?！?/p>
劉和卓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的一個有趣事實是,，見諸媒體的騙婚案件中,，許多人承認自己習慣閱讀心理學方面的書?！袄眯睦韺W的知識,，就可以抓住人性的弱點。”一個犯人曾在看守所里這樣介紹,。他相貌平平,，同時交十幾個“女朋友”，最多一個被他騙了五十多萬,?！俺晒?jīng)驗？”犯人說那是因為“苦讀心理學”,。
北京順義區(qū)的一名法官告訴我,，大部分騙婚的主角都沒有任何相貌優(yōu)勢。關鍵是外包裝,。某個活躍在相親網(wǎng)站的騙子穿著香港定制的西裝,，黑框眼鏡，聲稱自己在證券公司工作,，有內(nèi)部信息,，可以幫助操作。他也為了行騙的成功率努力學習,，金融知識侃侃而談,，撒下的網(wǎng)里困住了好幾條魚。
“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痹诔绦騿T新聞的微博轉(zhuǎn)發(fā)中，很多人這么說,。
“我覺得我也不相信愛情了,。”季律師自己還沒結(jié)婚,，戀愛經(jīng)驗停留在校園里,，走出去，律師的工作讓他見證了離奇百態(tài),，別人的故事砌了一堵墻,，擋住了他對婚姻的幸福想象。
證據(jù)
目前,，有關騙婚的民事官司涉及的證據(jù)大致是：共同上當受騙的人的證人證言（團伙騙婚,，這種案子極少）；騙婚過程中的收據(jù),；針對“不正常行為表現(xiàn)”的錄音或錄像,。而取證往往是最困難的環(huán)節(jié),。季律師總結(jié),，戀愛花銷大都說不清楚，很少有沉浸在愛情氣氛中的男女會想到保留證據(jù)。
彩禮或許不同,。在通常判例里,，彩禮被視為婚姻的前置步驟，締結(jié)婚姻是贈送彩禮的最終目的,。那么,，在未婚或婚姻存續(xù)較短、或能證明婚后并未在一起生活的情況下,，彩禮判決歸還的希望很大,。但需要禮單和訂婚儀式等證據(jù)來定義這是“彩禮”，而非其他用途,。至于戀愛中贈送的禮品,，在司法判決上爭議更大：你怎么定義送禮物是為了結(jié)婚還是僅僅為了維系感情呢？
但往往,，就彩禮是否退還的事情,，兩家風俗不一，各自堅決捍衛(wèi),。律師們卻很少在證據(jù)上獲得滿意的回答：協(xié)議,，轉(zhuǎn)賬記錄，等等,。一個夸張的例子是,，有個“浪漫”的男人把彩禮折成星星堆在新房里，女方親戚收拾了整整一個上午,。
“請手下一個工人幫忙,，用了四天，終于把證據(jù)都折沒了,，那些錢,，女方親戚拆星星的時候都得罵他?！奔韭蓭熯呎f邊笑,。
假如禮品價值極大，又另當別論,。譬如十幾萬的江詩丹頓表,。一個家境優(yōu)裕的女孩委托律師索回了手表，據(jù)說轉(zhuǎn)身就把它摔了,。
季律師傳來《南方都市報》對程序員自殺案件的分析,。雖然幾乎不可能認定結(jié)婚目的為不當?shù)美谪敭a(chǎn)分割的環(huán)節(jié),，要綜合考慮程序員對翟某贈與財產(chǎn)的目的,，以及隱瞞了什么情況、欺騙的過錯程度如何等因素。很顯然,，程序員之所以會贈與翟某大量的財產(chǎn),，是基于對夫妻婚姻生活的長久預期。而翟某在和他結(jié)婚后不到40天就要挾離婚,，進行財產(chǎn)分割時基于民法的公平合理,、誠實信用等原則，法庭可以考慮對翟某少分甚至是不分財產(chǎn),。
高樓一躍,，一切都結(jié)束了。
季律師說,，在某種程度上,，死亡的慘烈事實，正是后續(xù)訴訟中,，精確厘清財產(chǎn)分割環(huán)節(jié)的助推力,，而且此案“戀愛花銷”數(shù)額過大。事實上,，在多數(shù)情況下,，“戀愛花銷”方面的控訴更像是一筆糊涂賬。
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咽下苦水,。
如何尋找證據(jù),。對方出軌的疑云籠罩著大部分騙婚案例，跟蹤,，是大部分人的第一個想法,。實質(zhì)的出軌證據(jù)在離婚訴訟中確實有作用。
那名順義法官告訴我,，此前團伙騙婚案件被查獲,，起因就是案犯悲傷的女朋友暗暗跟蹤，本想和情敵談判,，但越查越不對勁,，男方向她和她的“情敵”借錢的理由都是一樣的。
關鍵的風險來自法律,。跟蹤行為極易觸犯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罪以及非法獲取公民信息罪。實際上,，幾乎所有隱秘式和遠程遙控式的偷拍工具都屬于這個范疇,。譬如最常用的方式：把GPS設備安裝在車里。
總的來說,，由配偶本人完成跟蹤,，在法律后果上要好些,，至少多數(shù)與后一種罪名無關：關鍵看跟蹤目的和過程有無獲利，男女朋友在這兩點上清清白白,。而且，按常規(guī)判例,，婚姻案件中配偶知情權與隱私權之間存在沖突時,，會給予知情權較大的傾斜。
換言之,，跟蹤配偶獲得欺騙的證據(jù),，在不“過度違背公序良俗”的情況下，通?？梢员环ㄔ翰尚?。
但即使在法律的灰色地帶，跟蹤取證的業(yè)務也生生不息,。當你把“被騙”,、“出軌”這類苦水傾訴在網(wǎng)絡上的時候，私家偵探的廣告會自己找上門,。林小姐的郵箱里至今躺著好幾份這樣的廣告,。她在即將結(jié)婚的男友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小孩子的照片，眉眼相像,。那段時間他們常吵架,，她不知怎么生長出一個堅定的念頭：對方有私生子。
在憤怒和迷惘中,，她加了“回心”的QQ號,，預付1500元定金，提供了男友的汽車牌照,、活動規(guī)律和場所,。跟蹤一天800塊，無論是否有結(jié)果,。好在對方不是騙子,，兩個星期后，她得到了一張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賓館門口的模糊畫面,。但那個孩子,，確實是她想多了。
“偵探”張輝,，62歲,，在家清清閑閑，有時在QQ上幫人刷單,。在一個兼職群里,，他發(fā)現(xiàn)了跟蹤這門生意,。
通常而言，委托公司進行不軌行為調(diào)查,，接觸的是調(diào)查公司的業(yè)務員,，而不是偵探本人，見到照片或者錄像算結(jié)束交易,，之后刪聯(lián)系方式,，但張輝是“野鴿子”，沒有組織,，加群攬業(yè)務,，后來發(fā)現(xiàn)我把問題繞來繞去就是不付錢，就也刪掉了我,。
張輝掛的價格是每天500塊,，據(jù)他自己說，找他的人很多,?！胺粘杀尽睂崍髮嶄N，包括坐在調(diào)查對象附近吃飯的餐費之類,。有一次捅了簍子,，被人家“打了一耳光”，張輝把這事兒也算進了賬單,，“如果受到意外傷害……”
套路是相似的,，跟蹤人進酒店再通知客戶捉奸，要靠天時地利,。有時候可以使用一些出擊的小伎倆,，譬如掖藏著微型錄音或者錄像設備，去和被調(diào)查者搭訕,，推銷一份精致但不太貴的情侶飾品,，這可以快速測試出那兩個人是不是情侶。
這些都要慎用,，隱身的偵探才最安全,。更高級、更貴的手段也有：戀人的電腦總是容易拿到,，直接植入木馬就可以了,，這是公司一套專業(yè)班子的本事，張輝干不了,。
但干這一行,，八卦總是聽說過。有些客戶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從聊天記錄里捉出“情敵”——沒有是最好不過,。但卻從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別的猛料,，譬如，瀏覽同性戀社區(qū)的歷史記錄,，甚至,，特殊性癖好的聊天群。
“現(xiàn)在的人好亂啊,?！睆堓x這樣說。
“我好是好在我敬業(yè),。我冬天都守在人家樓道里,?！?/p>
自己做活不用給公司分成,，但也有一些地方不方便，譬如“偵探”出門都是開豪車,，豪車不容易引起懷疑,，張輝沒豪車。還有,，他沒有公司撐腰,，如果對方硬要賴賬，就沒什么好的辦法,，所以他更愿意接女客戶的單子,，“不經(jīng)嚇，好說話,?！?/p>
“有一次跟著一個老板，花了半個月啊,，人家什么事都沒有,。”張輝說,，人家在公園湖邊坐著,，他也得去坐著，安安靜靜,，湖水明亮,，有鴨子游泳。他后來也帶著妻子去那個公園,，干著需要繃緊心弦的工作,，他很留戀奢侈的安適時光。
“痛苦會讓人失去理智,?！薄按鞑菝钡呢堖洹闭f,，這是她的微信名字。同樣是根據(jù)發(fā)來的廣告,，她花了3500元買到一套“使配偶良心發(fā)現(xiàn)”的秘笈,，由“小三粉碎公司”留言推銷，當然,，秘笈里沒有神功,，男朋友還是離開了她。
戴草帽的貓刪除了這份秘笈,，據(jù)說里面有157種攻略,，針對“孕期內(nèi)的小三”、“真愛小三”,、“已婚小三”……
她給了我賣家的號碼,，但已被注銷了，線路那邊是空號提示音,。六個月之前,，她聽到這個聲音憤怒地哭了，為了留戀的一絲溫情,，以及父母花掉的五萬塊,。那是給男朋友介紹工作的人情費，可他在新崗位上迅速結(jié)識了新的女朋友,，她卻要不回那五萬塊了,。
“確實很難要回?！奔韭蓭熝a了一刀,，五萬塊打點在各個環(huán)節(jié)，且對方不是直接付與方,。證據(jù),，還是證據(jù)，你沒有,。
抱團
“受害者”結(jié)成“反騙婚”主題的QQ群,，互相傾訴。我加了九個,，共同特征是：活躍,。
“你爸媽就是想要賣女兒的！”才加進一個群,，刺眼的對話就撞上來,。
林丁丁告訴我，看到程序員自殺的那條新聞,，她也曾經(jīng)在自己11樓的窗口徘徊很久,，感覺窗外的黑暗,，像是要把人吞進肚子里。
在婚姻咨詢辦公室的案卷中,，“彩禮”是最顯眼的關鍵詞,，這是婚姻中理直氣壯索要大額金錢的最正當理由，但40萬這個數(shù)字,，超出了很多人對彩禮的認知,。
但對律師來說，彩禮是相對容易的官司,。季律師說,，一場訂婚儀式，賓客來來往往,，證據(jù)不太容易湮滅,。大部分人放棄追討，是困于冗長的訴訟程序,，精力和錢折算下來的性價比不高,，如果一方消失了,，那更麻煩,。
林丁丁老家在湖北一個貧窮封閉的縣城，父母供她嘔心瀝血,，傾盡所有,。父親落下腎病，家里的房子從沒翻修,。她在廣州讀到博士,，做科研，但學歷和薪水暫時不成正比,。在她的老家,，一個高中畢業(yè)、打一份簡單的工,、父母有醫(yī)保無負擔的女孩子,，彩禮可以收到20萬，父母覺得博士女兒無疑值雙倍,。
快訂婚的男朋友一口答應了,，但不愿父母承擔，這筆錢兩個人掙,，林丁丁把自己省吃儉用的九萬塊也交給了他,。
她至今說不清他們是為了什么分手的，為了錢嗎,？可是明明又不是,。他們年輕,、學歷高，誰都沒有把這筆彩禮看得有多重,。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男朋友越來越煩躁，經(jīng)常無緣無故陷入沉默,。分手的時候,，九萬塊錢飛了。似乎是他為了盡快湊齊彩禮,，背著她投資了什么,，賠得很徹底。
男朋友認為這一切都是林丁丁父母的逼迫,，他不覺得這筆錢應該由他來還,。
這不是一起萍水朝露般的騙婚事件，他們大學相識,，感情很好,。林丁丁向我傾訴的時候哭了，她很矛盾,，直覺上也不認為男友該負全責,，但這筆錢不拿回來，她就覺得命少了一半,。
“你不知道,，九萬塊是我多少年一點一點攢下來的，對我的家又有多重要,，如果不是為了湊彩禮,，我早給家里蓋房子了。錢沒了就是要我的命,，你以為博士工資多高嗎,？”
在群里說這些的時候，“都在罵我的父母”,，“為什么,？”林丁丁的眼淚一直一直流。
“你想……用法律解決嗎,？”
“不行,，不忍心?！彼f,，并希望這篇文章能打動或“威脅”到她的男友，讓他還錢。
“就像把一顆糖放進孩子嘴里,，又活生生摳出來,，孩子不哭死才怪?！薄缎戮﹫蟆酚浾咴谝黄P于騙婚的文章中,，描述驟然失愛卻又難以自拔的心理。而當失去的不僅是愛情,，還有金錢,，這種心理又會放大。在“受害者”之間,，輕蔑和憐恤都顯得很激烈,。“為什么受騙”的問題經(jīng)常會指向一個“活該”的結(jié)論,。尤其是,，當你的案子沾上某一個標簽的時候，收獲的嘲諷是撲面而來的,。譬如：鳳凰男,、有弟弟的女孩……當然，“窮”本身就是置于一切之上的原罪,。
不過,，季律師說，在法律的苛刻門檻下,，“入門”的騙婚案件,，往往擅長用光鮮的外表和慷慨的花銷武裝自己,。釣魚需要釣餌,，把騙婚者標簽化為窮人大錯特錯。
“沾上鳳凰男”的林雪在群里也收到了幾句嘲笑,，分手的時候,，他的男朋友一筆一筆給她算賬，得出的是一個讓她驚訝的數(shù)字,。不是禮物,，而是辭去高薪工作來她的城市陪她，導致薪水減半的差價,。兩年了,，這筆錢滾成了一個特別大的雪球，她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案医Y(jié)婚，這個錢就一筆勾銷?！蹦信笥堰@么對她說,。
《刑法》規(guī)定，以暴力干涉他人婚姻自由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可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哭著鬧著,，這似乎不屬于“暴力”,。
但男人為達目的是堅持不懈的，騷擾也是真實存在的,，她必須還錢,，否則過不安生。
至少,，相比于諷刺,，還是溫暖更多。林雪說,，大家你一口我一口痛罵那個傷害你的人的時候,，會有一種“班集體”的力量感。
自認為被“傷害”歷練過的人,，練就了鷹隼般警惕的本領,。“怎么分辨同性戀騙婚,？”是群共享文獻的第一條,，我好奇打開來看，可按照這個手冊的分辨方式,，大概有一半你接觸的男人都是同性戀,。
壓力
很多人是因為逼婚的壓力，被推進騙婚的黑洞里,。年齡不小,，在外打拼，父母期望成家的壓力總是沉甸甸的,。在上海工作的程靈記得,，她有次回家和母親開玩笑，說你每天鍛煉,，身體好一點,，我才放心嫁出去離開你呀。于是媽媽就真的每天6點起床,，出門跑步,。欣慰和愧疚交織,，這成了程靈心里的一根刺，她開始琢磨怎么“把自己嫁出去”,。
順義區(qū)那名法官介紹說,，大部分騙婚的結(jié)識渠道都是相親。而非校園,、工作單位等熟悉的圈子,。
相親網(wǎng)站是孤獨的城市青年的首選平臺，也繁殖了無數(shù)騙局,，生生不息,。一躍而下的程序員，砸起一片不甘的呼應,，“公敵”妻子和世紀佳緣網(wǎng)站隨即成了眾矢之的,。今年3月，他們在這個網(wǎng)站相識,、閃婚,。
程靈也是程序員新聞下面的留言者，淡淡地一句話：“唉,，我能理解他,。”
程靈在船舶基金公司工作,。她在與世紀佳緣齊名的一家相親網(wǎng)站上認識了一個喜歡讀書,、和別人合伙開咖啡館的男生，這與她學生時代放棄了的夢想合拍,。男生有一只灰色的貓,，尾巴很長，她覺得愛貓是一種溫柔的品質(zhì),，她也有一只小花貓,，兩只貓瞪著電腦屏幕里的對方，爪子撓來撓去,。
他們不在一個城市,，但感覺很好，交往兩個月,，幾乎無話不談。男生說咖啡館需要裝修,，向她借錢,。程靈有朋友是學設計的，就推薦給那個男生,。朋友的反饋是,，對方顯得敷衍和不耐煩，“好像不是真的想裝修?！?/p>
程靈慢慢注意到一些端倪,。她覺得對方的很多信息都模糊不清。她托人去查他的大學,，根本沒有這個學生,。詢問的時候，男生顯得沉默而緊張,，說他的父母離婚了,，他改了名字，隨母姓,。以前的名字,？他說牽扯舊日的傷疤，不愿意告訴程靈,。
“不只這個,，很多東西都是假的，我后來甚至覺得這個人也是假的,?！背天`和男生分了手，借給他的11萬要回了6萬,，另一半說周轉(zhuǎn)完再還,。程靈很是難過了一段時間，沒好意思找他要錢,。半年后,，她確證了她的懷疑，另外一個婚戀網(wǎng)站上也有這個男生,，又是一套新的身份,。
那筆錢現(xiàn)在還沒要回來，程靈沒把這件事撕破,，她擔心對方惱羞成怒,，這個錢就徹底要不回來了。
“美好的婚姻是糖,，慢慢熬出來的,，不是隨手就能撿到的?！背天`說,，她再也不相信任何相親，這件事讓她幾乎“不再相信感情”,，而她的母親,，依然每天早晨堅持跑步,，有時發(fā)微信告訴她今天天氣好，多跑了半個小時,。
小藍的相親網(wǎng)站賬號是父親代注冊的,。父親“擅自”給她交了VIP會員費，兩萬塊,，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小藍哭笑不得。
小藍在北京做記者,，同事寫過一篇關于棲息在婚戀網(wǎng)站上的騙子的報道,，她把這個報道拿給父親看，父親生氣了：“你別用這個東西蒙我,?！边^了一會，語氣軟下來,，說我們錢都交了,，你多大了，你也該找一個了啊,。
傷痕
很多人和我談起發(fā)現(xiàn)“受騙”那一刻的幻滅,。“天都塌了,?！庇腥藢ξ艺f：“如果是街頭隨便一個騙子騙了你，那你使勁恨他,，你損失的只是錢,，但感情不同，那是一個和你度過了很多快樂和悲傷的日子的人,?！苯疱X損失以及種種疑團，是痛苦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人試圖燒掉一個戀人手繪的花瓶,，但點燃了自己的床單。也有人在清醒意識到自己可能被騙了之后,，覺得“這樣了我還要對他好”是一種偉大的人格,，最終會感化對方。她在一個帖子上詳細地訴說了自己的愛和犧牲,，被多人勸說,，但不改己見。
愛情中的欺騙很多時候是模糊的,，但那個騙子的確符合一個騙子所能擁有的全部特征,，他聲稱自己的父親是某某某（當?shù)匾粋€級別不低的干部），可女孩的家人就在那個部門工作,。
“可是我真的愛他,，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這么愛一個人了?！迸⒄f,，好像有些苦惱，但聲音里漾起一種讓人感動的溫柔,。
相似的悲傷回憶,，連接千張面孔。在季律師的記憶里,，有些叩門者一心一意的目的就是“把對方送進監(jiān)獄”,，但對如何把那幾萬塊錢追回來，則興趣寥寥,。還有一些人仿佛對找律師這類事兒抱有愧疚,，不經(jīng)意會流露：“我好像把對方想得太壞了?！?/p>
梁生心里一直盤旋著這種愧疚,，淡淡的。他家境優(yōu)裕,，父母年收入過百萬,，戀愛中出手大方，幾乎為女友購買了每一樣他從前不知道名字的奢侈品,，總計二三十萬,。后來發(fā)現(xiàn)女友還和大學同學如膠似漆，從他千方百計查得的證據(jù)來看,，女友更愛對方,。
憤恨之中，他在小圈子里公布了所有證據(jù),，女友一時間幾乎人人指責,，她刪除了所有社交記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消失了,。
梁生后來給女友單位的地址寄去了水晶項鏈和一架古箏,，以及一封長信，信里寫了他的矛盾,。理智上,，他還是覺得她在利用他，一直罵自己“無可救藥”,。
劉和卓表示,，對處在刺激和分離狀態(tài)下的人而言,，渴望回到依戀的環(huán)境中，是一種很常見的心理,。不過,，重要的是，努力讓自己處于正常的工作和社交狀態(tài)中,，慢慢地恢復,。
《新京報》刊載過一則更加極端的案例：一個42歲的廣州女性，曾談過三個男友,，都是世紀佳緣上認識的,，也都是做傳銷的。到了第三次,，她仍然不肯放棄,，還想救男友出來?！八褪怯X得這個人對她好,，就像中邪了一樣?！?/p>
很難用簡單的筆墨勾勒出“婚姻被害者”的特征譬如一些人套在程序員身上的標簽：性格單純,，寡言少語。實際上,，這些人的職業(yè)包括報紙記者,、干練的銀行職員、演講比賽亞軍,、單位里的開心果以及嚴肅的公務員,，等等。因為愛情,，或者只是因為孤獨,，他們跳進了這樣一張網(wǎng)，生命中多了一道傷痕,，甚至走上了不歸路,，譬如那個用生命在輿論場里砸出聲響的程序員。
但心理咨詢師可以大致總結(jié)出這類傷痕的共性,。騙婚者的需求往往是盡快分手或離婚,，而且這個分開最好是由對方提出，使自己占據(jù)正理,。那么可能的征兆往往是,，脾氣突然暴躁，或者極度冰冷，甚至裝瘋賣傻,。在一則新聞中,，為了離婚并且不退彩禮，那個女人蓬頭垢面在村里搶男人的煙抽,，用腳踢別人家的門,。但尷尬的的是,，即使這樣,，男人堅持要回彩禮，兩人拉鋸,、冷戰(zhàn),，一直到騙子的身份露出線索，隨即被捕,。
愛是什么
陳樹的故事最長,，時間跨度達到八年，而這羈絆或許是半生,。他的父親早年去世,，他從視他如子的舅舅手里接手了一家小皮鞋廠，沒日沒夜地干,，掙下一份積蓄,。他通過相親認識了妻子，婚后,，感情越來越淡,，卻在不知不覺之間，發(fā)現(xiàn)妻子的家里人幾乎把控了工廠,，包括財務等重要崗位,，他漸漸被架空。他發(fā)現(xiàn),，此刻離婚,，一手掙下的家業(yè)將蒸發(fā)大半；而不離婚,，又心懷郁悶,。
他說得很慢，聲音被一次又一次的嘆息分割,，那些故事由所有平常家庭都可能有的那些拌嘴和瑣碎組成,。他耿耿于懷的地方在于，結(jié)婚太草率,，妻子可能并不愛他,，而最初的心機已經(jīng)慢慢展露出來了。
陳樹一直沒要孩子，他把這看成某種試探,，但妻子對這點沒有任何反對或者抱怨,。他覺得他的想法更加正確了?！斑@個日子過的,，不尷不尬，沒意思,?！?/p>
陳樹說自己總愛和哥們喝酒，手發(fā)抖,，怕出事,，車開得很慢，汽笛聲融入無邊的黑夜,。
他就是不想回家,。
陳樹堅持認為妻子是為了他的錢而嫁給他，也或許不是,，從法律意義而言,，并不是任何在結(jié)婚時隱瞞一定事實和想法的行為就屬詐騙行為。這個定義,，季律師也和很多人解釋過,，但“為了錢而在一起”，這個猜測,，會洞穿心扉,。
愛是什么，婚姻又是什么,？橙陽覺得這個問題太大,，她從來不想。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在火鍋店裹著香味的煙霧中,，男友就向橙陽求婚了?；楹蠖嗳缗Ｃ淖C據(jù)證明,，男友是同性戀?？墒浅汝栐谌豪锴笾暮诵氖?，怎么能讓他對她好一點，好好過日子,。這不僅是為了三歲的孩子,，也是為了“問心無愧”。當年，橙陽的父親精神分裂,，母親用溫柔和愛化解了一切,，母親是未受洗的基督徒。在他們一家的觀念里,，婚姻是神圣的,，神圣到不可以用分離來褻瀆。
可是愛真的能戰(zhàn)勝一切嗎,？
很多群友勸說橙陽,，運用法律武器保護自身合法權益，她一直沉默以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