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炫擁有一副為音樂而生的身體,。他的上半身幾乎每一個器官都能共鳴,,上至額竇,下至小腹,。閑暇時,,這位土木工程專業(yè)出身的理工男熱衷于與醫(yī)生討論“我的身體還有哪里能共鳴”。多年的訓練讓他對發(fā)聲部位的操控越發(fā)嫻熟,,在即將舉行的“One Take 2.0”巡回演唱會上,,他按照器官共鳴順序排出歌單,希望把《我是歌手》和《歌手》兩季難度最高的歌曲集中到兩小時一次唱完,。這需要縝密規(guī)劃,,才能在唱完最后一個音符時,每個部位剛好使用到極限,。任何形式的“加唱”,,都會影響演出效果。
沒多少人像林志炫一樣對現(xiàn)場演唱如此癡迷:演出前幾天,,他將身體調(diào)整到工作狀態(tài),,腦袋里循環(huán)播放演唱曲目的每一處細節(jié),身體共鳴腔依次開合,,音律高低,、咬字輕重,,一切都如同程序?qū)懭肷眢w。上場那刻,,程序自動運行,,他的要求是:不僅還原CD,甚至要比CD里做得更好,。
情緒成為惟一變量,,它曾為《沒離開過》《Writing’s on the wall》等歌添磚加瓦,使其成為林志炫演唱經(jīng)歷中令人印象極為深刻的現(xiàn)場,。情感的過度投入也曾導致林志炫失控,,在現(xiàn)場專輯《One take》中,他翻唱林憶蓮《誘惑的街》倒數(shù)第二句“你的心是否會為我而淌血”,,最后一句“從此醒覺”消失在哽咽里,。回看現(xiàn)場,,他迅速自洽:“這成了另一個作品,,也成為與原版不同的、男生心中的痛,?!苯?jīng)驗不斷累積,他嘗試在歌曲最后將情緒留白,,“我把意境唱出來,,但最后一里路還給聽眾,讓他們自己走,,跟自己的故事和邏輯嫁接,。”
隨著現(xiàn)場功底日臻完善,、演唱設備持續(xù)迭代,,林志炫越發(fā)將現(xiàn)場演唱視為“命運交予的使命”。
他至少三次感受過命運的力量,。
1996年,,音樂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林志炫退出樂壇回家繼承父親的印刷廠,不料九個月不到,,一把火將印刷廠燒光,。他重新成為歌手。
2007年,,嗓音條件和共鳴限制讓他撞到了唱歌的天花板,。做完鼻竇炎手術(shù)后,他的聲音不僅變得更加清透高亢,更打開了多處新的共鳴腔,,他的以進入沉潛期,。
2013年,經(jīng)過五年的“修煉”,,極想通過高水準的音樂現(xiàn)場傳遞音樂審美,、讓聽眾“聽覺覺醒”的林志炫,接到了湖南衛(wèi)視第一季《我是歌手》投來的橄欖枝,,在設備大規(guī)模革新的節(jié)目現(xiàn)場,,內(nèi)地觀眾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音樂可以精致到這種程度,。林志炫的使命感得到了滿足,。
這三件事讓他對命運深信不疑,某種程度上,,他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尤其是嗓音——視為命運的饋贈,。他過了二十多年苦行僧一般近乎苛刻的生活,嚴守一系列自我約束:充足的八小時睡眠與日常水分,,不喝任何氣泡飲料,不吃油炸辛辣的食物,。他宣稱現(xiàn)場演唱已成為自己的信仰,,這是他在為信仰受戒。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他沒有倒嗓,,依舊瘦削,再度走紅,,引人注目,。一切歷練與榮耀都成了天命所歸。
昔日“優(yōu)客李林”的成員李驥(左),、林志炫
給我一個離開錄音室的理由
經(jīng)紀人青蓉記得,,林志炫為2017年7月上映的《悟空傳》錄制插曲《空》時,錄音師在錄音室來回踱步,,無所事事走了好幾圈,,最后跟監(jiān)制說:“怎么辦,他自己調(diào)大小,,什么都做完了,,我要怎么辦,不用做了嗎,?”除去基本的音準,、強弱,林志炫連淡入、淡出都能夠自己完成,。
青蓉并不驚訝,,早在1997年,林志炫和席琳·迪翁的錄音師合作,,錄制結(jié)束后對方說:“You have auto-tune(一種修正音高的軟件) in your body.”
林志炫錄歌不開燈,、不看歌詞?!案柙~都在心里,,聲音的能力也嵌在我腦子里,樂團沒有演奏但我還是有聲音,。我會內(nèi)化這一切,,去感受音樂本身,這是錄音前要做完的功課,。等開始錄音了,,按下內(nèi)化好的play鍵,直到結(jié)束,,腦袋里像在過MV,。”黑暗能夠讓他心無旁騖,,唱完出來對音軌,,聽到聲音和腦袋里預存的畫面有差距,他就調(diào)整再錄,。
這種連林志炫都覺得很玄的事情并非天賦,,讀大學前,他從未接觸過專業(yè)的音樂訓練,。父母認為林志炫適合當一個土木工程師,,他便報考了“明新工專”土木工程系,。在上世紀80年代臺灣西洋音樂和民歌運動雙重音樂大潮的影響下,,這所學校熱衷于辦音樂活動,常有著名樂隊和歌手前來演唱,。在這里,,林志炫遇到了音樂老師,她教林志炫唱歌,,挖掘他對音樂的熱愛,,“她提供給我‘未來,我可以是誰’的選項,?!?/p>
經(jīng)過調(diào)教,,林志炫成為校合唱團副團長,偶然路過排練室聽到李驥的樂團彈吉他,,他便敲開門去應征主唱,,兩人一拍即合,以“優(yōu)客李林”組合的形式開始參加比賽和演出,。
1991年,,“優(yōu)客李林”發(fā)表首張專輯《認錯》,銷量破百萬,,一炮而紅,。在隨之而來的數(shù)次現(xiàn)場演出中,林志炫發(fā)現(xiàn)自己有時候不知道剛剛怎么上臺下臺,,常常是觀眾的尖叫和歡呼讓他醒來,。這是現(xiàn)場演出第一次在他身上施展魔法。錄制第二張專輯《黃絲帶》時,,魔力延伸到了錄音室,。有時錄制結(jié)束,林志炫還沉浸在小黑屋里——腦中的MV還沒結(jié)束,,他甚至會流下眼淚,。
他對這種狀態(tài)喜愛卻不愿沉迷,“在音樂的理性與感性間要隨時取得平衡,,過度理性會讓音樂缺乏感動,,但在感性最大化的過程中,也要努力控制才不會被反噬,。”
林志炫更愿意將注意力放在歌曲演唱本身,。他當過DJ,,節(jié)目介紹大量西洋音樂。每一期節(jié)目都錄下來重復聽,,研究這個歌手的唱法和聲音特點,。模仿,再化為己用,。
播放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歌曲時,,他感嘆當時沒有電腦,沒機會修音,,也沒有唱錯拍的機會,。一首歌連分軌都沒有,一個人,、一個麥克風,,有時候可能只有一次機會,,必須有一次給到最好的能力。再往前追溯,,留聲機發(fā)明之前的音樂表演,,每次都是直播,傳播形式只有演出者與受眾,?!八麄兊默F(xiàn)場演出需要什么樣的水準跟品質(zhì),光去想就能知道,。我就會給自己同樣的標準,。我認為你有能力一次唱好一首歌,才算擁有并且擁抱了這首歌,?!?/p>
這樣的想法不斷加劇,讓林志炫對錄歌的要求越來越高,。有時一首歌唱好幾次,,制作人剪接之后拿出一個相對完美的版本。林志炫會仔仔細細聽一遍,,臨走前再要求唱一遍,,直到唱出一個與剪接版沒有差別甚至更好的版本他才會滿足,“這是一直以來培養(yǎng)的習慣跟自我要求,,我會告訴制作人,,給我一個心甘情愿離開錄音室的理由?!?/p>
“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專輯里的歌,現(xiàn)場版和錄音棚的版本基本沒有差別,,運氣好甚至還可以超越,。”林志炫從不掩飾嚴苛律己的成果,,并為之驕傲,。他的音樂理念在此刻初見端倪。
2017年《歌手》節(jié)目總決賽彩排,,林志炫與新西蘭天籟女歌手海莉·韋斯特娜合作對唱
禮物
2013年《我是歌手》舞臺上,,林志炫憑借《沒離開過》一鳴驚人,拿下當期第一名,,很多人驚嘆他竟能把這首極高難度的歌一氣呵成,,“我2008年就有完成這首歌的能力了。在這之前做不到是因為……我的鼻竇炎還沒有開刀,?!?/p>
鼻竇炎手術(shù)現(xiàn)在聽起來似乎是因禍得福,,然而他為此受過的痛苦卻超乎常人。
對當時的林志炫而言,,開鼻竇充滿未知和風險,,極有可能破壞原有的人體結(jié)構(gòu),影響發(fā)聲共鳴,。眼窩后方的息肉與正常神經(jīng)不同,,刮到息肉不痛,但碰到正常神經(jīng)就會痛入骨髓,。為了盡可能減小影響,,林志炫決定不進行全身麻醉就動手術(shù),“我要求醫(yī)生只涂表皮麻醉,,這樣如果碰到了原來的結(jié)構(gòu),,我才會知道,也才能讓醫(yī)生調(diào)整角度,?!贬t(yī)生為他定制了一個鉆頭,旁邊附帶吸管,,可以快速清理手術(shù)產(chǎn)生的血,,縮短時間。手術(shù)期間,,林志炫帶著脈膊儀,,醫(yī)生讓人一直盯著,怕他因過度疼痛而休克,。鼻竇炎手術(shù)一般人只需做一次,,他分了兩次做,一次左邊一次右邊,,兩次都因疼到休克被推出手術(shù)室,。
恢復期又長達半年,鼻子里都是傷口,,不能坐飛機,、不能吃熱的食物,、不能過于激動……一切引起血管擴張的事都不能做,。他宅在家里避免感染,也吃遍了臺北所有能叫到的壽司——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能吃的食物,。
終于可以唱歌了,,他忐忑著從頭開始練氣息,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僅鼻竇可以發(fā)聲,,連額竇都可以共鳴,。“我多了好幾只喇叭,,嗓音條件不知不覺已經(jīng)提升了,。”他當機立斷,,興奮地開了一張歌單,,《沒離開過》《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opera》……從前力有不逮的歌一股腦出現(xiàn)在了這張單子上。
“沒想到我42歲了,,唱歌還可以往前跨一步,,這像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苯酉聛淼奈迥?,他學著將這副身體運用得更加熟練,“我特別在意自己唱歌有所得,。別人不一定看到,,但我能內(nèi)化。2008年到2013年是我內(nèi)化的時間,,我不會因為這個東西無處發(fā)揮而覺得浪費,。這個能力在我身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搶走,。也是通過這件事,,這五年,我對身體各個器官運作了然于胸,?!?/p>
帶有成果展示性的專輯《擦聲而過2》與《One take》接連發(fā)布,《我是歌手》中膾炙人口的《沒離開過》《浮夸》《回家/斷了線》《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皆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這兩張專輯也是林志炫從2004年現(xiàn)場專輯《至情至炫》開始堅持“one take”理念的延續(xù):錄音室錄制歌曲時,,不經(jīng)過任何剪輯重復,現(xiàn)場一次錄音,、一次通過,,他也因此成為華語樂壇一次成型錄音第一人。
在唱歌這件事情上,,林志炫受到過心理與生理的雙重阻礙,。他的家庭堅決反對他成為歌手,他連簽約都瞞著家人,。要排練錄歌了,,他對爸爸說,“我去約會了,,晚上不回來吃飯,?!卑l(fā)專輯的惟一要求是封面照不讓父親認出來,他為此還專門配了一個鏡框,,拜托攝影師盡量弱化封面照上的自己,。事情暴露,父親很難諒解,,林志炫亦不肯退讓,,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家里的印刷廠工作必須按時完成。
歌唱事業(yè)風生水起,,林志炫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狀況維持了五年,,他白天在印刷廠幫忙,晚上去演出,,身體終于頂不住,,他決定退出樂壇。
不料一把大火將印刷廠燒了個干凈,。重建過程中,,父親對他說:“我體會到讓你放下心愛的歌唱事業(yè)的感覺,我要把時間還給你,?!绷种眷乓詡€人身份重回樂壇,家中的氛圍也徹底改變,,他終于可以大方在家中分享事業(yè)的開心,。
你是我的知音嗎?
2017年,,林志炫再次出現(xiàn)在更名為《歌手》的舞臺上,,這一次,他嘗試了大量風格迥然的歌曲,,并運用了歌曲嫁接,。聽林志炫講述想法時,青蓉第一反應是“這怎么可能搭在一起”,,但等真正聽到又覺得“天啊,,這兩首歌怎么這么合”。
DJ時期的曲庫擴充在此刻派上了用場,,“這個要你的庫存量非常大,,而且從歌詞到曲都有意義,而不是為了嫁接而嫁接,?!?/p>
2017年參與《歌手》,,林志炫開始在每一場競演前發(fā)一條長微博,,詳述選擇當次演唱曲目的緣由,。“2013年《我是歌手》,,我讓大家看到了林志炫已經(jīng)有什么,。2017年的《歌手》,我希望大家能夠看到林志炫還能有什么,,所以這一輪的選歌我嘗試了近十種曲風,,包括東西嫁接、搖滾,、爵士甚至音樂劇,。比賽結(jié)束,我心里真有一種感覺,,我唱爽了,。”
他見證了MP3興起的全過程,,對音樂多年的研究中,,他深感音樂是有生命的,而音樂的頻寬則是音樂生命的展現(xiàn),,耳朵能聽到,,但很難言說。早期MP3容量有限,,為了攜帶更多曲目而壓縮歌曲質(zhì)量,,“這種壓縮犧牲太多美好的頻率,以至于這代人只能聽到歌詞及旋律,,配樂及人聲中完整的美感他們聽不到,。直到現(xiàn)在容量達到500G、1T,,才有越來越多人知道了無損格式,,也才知道無損和 MP3的差別有多大。長期聽MP3的人會覺得這就是我的聽覺,,錯,。有更好的東西,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急切地想把這個東西還給他們,。”?
在林志炫看來,,對聽覺美的感知是聽覺的積累,。培養(yǎng)腦袋與耳朵的聯(lián)接是音樂品味的根源。耳朵是能唱得多好聽到多好的決定性因素。現(xiàn)場能夠最大化還原聲音的真實,,達到他喚醒聽覺的目的,。
為了讓美感最大化,他早在錄制《One take》時,,就嘗試將現(xiàn)場做到極致,。《我是歌手》與林志炫的想法一拍即合,,“終于有人肯在音樂細節(jié)上下功夫,。節(jié)目的音響比我錄專輯用的還好,樂隊達到58人的編制,,我就是奔著那個one take去的,。”
知音暴增是參加節(jié)目后的結(jié)果,,林志炫從貼吧,、微博、官網(wǎng)發(fā)現(xiàn),,許多人來留言講述自己聽歌的感受,,他們描述的一切正是他希望給的?!斑@讓我發(fā)現(xiàn),,我描述聽覺覺醒和聲音美學概念,不如直接讓你來現(xiàn)場聽一次,?!?/p>
電視節(jié)目仍有讓他覺得遺憾的地方:經(jīng)過圖像轉(zhuǎn)化,電視最終播出還原度不到現(xiàn)場的70%,?!拔矣杏拓熑伟寻俜职俚牟糠终宫F(xiàn)出來,讓知音再感受一次,。于是我要再辦一次演唱會?,F(xiàn)場的裝置最大程度還原了歌手聲音的容量,它對我是一個信仰,,是我的心,。我會盡我自己的能力尋求到最多的認同?!?/p>
過了50歲,,林志炫的聲音卻沒有走下坡路的痕跡。他一邊舉辦演唱會,,一邊在巡演中現(xiàn)場錄制專輯,,“錄音沒有辦法還原一切,現(xiàn)場是留在聽覺和回憶里一個很滿的、無法言喻的狀態(tài),。我對這件事執(zhí)著甚至執(zhí)迷,,這也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我47歲可以那樣唱,,51歲還可以,平心而論,,放在任何人身上這都是禮物,,有了這個禮物要讓它發(fā)揮功能?!?/p>
回到30歲那一年,,那年的他經(jīng)歷了退出樂壇,家業(yè)毀于一旦,,他一度跌至人生最低谷,。也是那一年,他獲得父親諒解,,重拾音樂,。他預估自己40歲之后會走下坡路,開始嚴苛的自我訓練,,他從沒想到,,51歲的自己,還能夠站在萬人舞臺上,,以數(shù)倍于30歲的聲音條件和音樂理解力,,詮釋他未曾料想的現(xiàn)場。
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他甘之如飴,,也會將其延續(xù)下去,直到命運收回他的嗓子,。命運什么時候動手呢,?考慮到他已不是第一次撞見幸運,他樂觀地想,,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不會。
(實習記者徐夢雨,、劉虹言,、汪一川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