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秋鳳(1950-1998),湖北通山人
二姐是姑姑做媒嫁到她所在的灣子的,,說是給自己謀個伴。在我上小學(xué)時,一次礦難使二姐夫永遠(yuǎn)走進(jìn)了黑暗,。那時,二姐24歲,,有一兒一女,,女兒剛滿三個月。
追求者還是不少的,,有幾位未婚的也愿意上門過日子,。二姐不愿涉及第二場婚姻,生怕再婚帶給孩子另一場痛苦,。
那還是靠體力過日子的年代,。二姐背上馱一個、手上牽一個,,到田地里干活,,顧了這個那個又哭,顧了孩子顧不了農(nóng)活,,因而常常受人歧視,。拖兒帶女的寡婦,在生產(chǎn)隊里受了多少白眼,,吞下多少閑言碎語,,是常人無法理會的。父母怕二姐想不開,,出什么差錯,,便把她接回娘家住。然而情形每況愈下,,二姐開始出現(xiàn)幻聽與恍惚,,老是癡癡呆呆的,有一次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父母知道二姐精神失常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帶她求醫(yī)問方,,連“三治”工地里的死尸腦骨都燒過給她吃,沒用,。
有時她去偷摘菜園里的黃瓜,、砍人家的竹木,有時說誰也聽不清什么的囈語,,有時去姐夫的墳頭一坐就是老半天,。一家人勸二姐,找二姐,,陪護(hù)二姐,,為二姐招惹了人陪禮道歉,把僅有的一點欣慰與自尊都耗盡了,。
二姐發(fā)作時,,連最親的人也不認(rèn)。那可怕的臉色,、兇狠的眼神,,令我不寒而栗。也許她把我們都看成了仇人,,隨時會把自己的恨發(fā)泄出來,。
真是徹底瘋了,瘋在解脫不了的愁苦中,,瘋在父母的長吁短嘆中,,瘋在孩子一次次撕心裂肺的嚎哭中。從此,,苦難伴著我們家向下沉淪,,和睦的家庭有了埋怨和嘆息,父母常常為二姐焦急愁悶,。家里好長時間除了哭,,就是嘆息;除了沉默,,就是爭吵,,真不知這場惡夢有沒有盡頭。
她怕是來索債的吧,?父親太勞累了,,帶著不盡的遺憾,63歲就拋棄未能自立的我走了,。
母親74歲也走了,。終于放下二姐這個包袱,了結(jié)了苦難的煎熬,。
父母去世時,,二姐也參加了葬禮。她靜靜地站在一旁看,,問父母去哪了,。曾經(jīng),我幼稚地想,,或許父母的死會給她一次打擊,,讓她清醒片刻??墒?,沒有,她沒有哭,。
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家鄉(xiāng)的田野山坡便開滿了油菜花。我也順路回家看二姐,,給她帶些吃的,,她都推辭。有一次,,她竟然說,,“弟,你自己吃,?!蔽覐?qiáng)行推給她,她又提了來,,趕到我的車旁,,塞進(jìn)未關(guān)好的車門里。她居然還認(rèn)識我,!弟,,是呀,我是她一年回去一次的弟弟,!
她頭上扎著手帕,,臉慘白如黃紙,仿佛一碰就會倒下,。外甥因成家困難,,不得不外出打工,讓瘋了多年的老人仍挨餓受凍,。此時,,在得到衣食后,她卻講客氣,,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弟弟,。母親一直就是這樣,,不給人添麻煩,不沾人家便利,,不輕易受人恩惠,,一旦受了必當(dāng)厚報。我想,,也許這份熱血還在二姐身上流著,,沒被那錯亂的神經(jīng)完全磨滅掉。也許母親還沒逝去,,她就活在二姐殘缺的生命里,。
后來二姐住上了新房子,還有了孫子,。在我為姐感到欣慰,、對姐家有了良好的期待時,老家來電話告訴我:你姐失蹤一天多了,。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我匆匆趕到姐家,外出打工的外甥也趕回了家,,到田野,、山林、河邊,、山溝里四處尋找,,第三天才發(fā)現(xiàn)她俯伏在家門前田邊一口臨時挖的不足三尺深的小井里。她面朝井底下,,手還握著鐮刀,,井邊有一只草鞋,井沿有踩塌的土印,。大家推測她做農(nóng)活渴了,,喝水失足跌了下去。要是平常人跌下去,,站起就能自救,,可她必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又缺乏營養(yǎng),,加上病無所醫(yī),,早已瘦成皮包骨,跌下去就無力掙扎了,,結(jié)束了悲苦的一生,。
葬禮極其簡單,我對著新棺木,,平生第一次向一個瘋子跪下,。姑也跪下了,,說秋鳳苦到頭終于享福去了。我想,,姐是真的脫離苦海,、升入天堂了,她此刻正在天堂里接受凡間對她最吝嗇,、也是最后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