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末,,他走進交通茶館,,像是被打了一下,他找到了他的“山頭”,。
“一進來這個茶館就興奮了,,這里熱氣騰騰的,人員豐富,,原封不動就可以畫起出來,。”
有時候,,他會請一些茶館里相熟的街坊,,到他的畫室當(dāng)模特。
他在畫室布置了一面跟茶館相仿的老磚墻,,模特就躺在茶桌上靈魂出竅,,溫情而世俗。
他會指著畫面里的人告訴你,,這個棒棒姓甚名誰,,每天大概幾點鐘來到茶館……
這種熱騰騰的煙火氣在陳安健的畫里繚繞,有時甚至是傖俗的,,但這是生活的本相……
汪曾祺曾經(jīng)寫過那些泡小酒館的人:“我們喝酒的人,,就像天上飛的鳥,看見地上有棵樹,,總是要停一停的,。四川的茶館里停滿了這種鳥。鳥兒們說話也婉轉(zhuǎn):你個瓜娃兒,,啷個好久不來了嗦,?”
這座山城,,畢竟是抗戰(zhàn)時期當(dāng)過陪都,,四川美院不在成都而在重慶,,不在風(fēng)物優(yōu)美之地,而在碼頭煙囪叢中,,黃桷坪整整一條街的所有建筑上,,涂鴉像無處不在的爬山虎,爬滿了每個角落,,曾是轟動一時的街區(qū)改造工程,,引得街區(qū)老大娘跳出來老大的不樂意。悖論般的共融,,相安無事的沖突,,是黃桷坪的底色。
交通茶館就在這么個地方,,半層在地下室,,半層在地面之上,可采天光,,算是0.5層樓吧,。茶館非常破,非常舊,,因為這里是最底層,、最便宜的喝茶去處,一杯三花只需兩塊五毛,,一杯重慶最為普及的下關(guān)沱茶,,也不過剛剛漲價到四塊五毛,如果你心疼茶錢,,自帶茶葉,,到茶館里討瓶開水自泡,所費不過五毛,,是真正的平民消費,。
從上個世紀(jì)末開始,畫家陳安健以這家老茶館作為創(chuàng)作對象,,畫了一系列茶館主題的油畫作品,,兩年后,聽說這家茶館要拆遷,,改建成網(wǎng)吧,,他掏錢把這里承包了下來。
“這個做網(wǎng)吧不合適的嘛,,老房子有消防隱患,,而且老百姓也需要有個喝茶的地方。99年的時候,川美校慶,,羅中立把這些老同學(xué)喊起回來,,我就把老同學(xué)請起來喝茶,當(dāng)時何多苓坐到那個窗子邊邊上,,跟我說,,‘嗨呀,這個茶館太好了,!千萬,,把它保留下來,什么都不要變,。一塊磚,,一塊木料都不要變。只能修補,?!?/p>
“我當(dāng)時就這樣想的,但是從他嘴巴里說出來分量就變了,,當(dāng)時何多苓名氣多大的,,有同學(xué)的肯定,心頭底氣更足了,?!?/p>
他找到茶館所屬的交通運輸局,表示自己愿意出資承包茶館,?!拔页鲆话氲馁Y金,以我的名義承包,,讓交通運輸局的職工自己經(jīng)營,,我不參與經(jīng)營,不分成,,他們經(jīng)營起來就沒什么壓力,。”他只跟負責(zé)經(jīng)營茶館的老板提了兩個條件:一是時刻要保障老房子的安全,,二是不要隨便漲價,,保持平民消費,不讓老茶客流失,。
如今,,交通茶館、胡蹄花和梯坎豆花,,已經(jīng)成了黃桷坪的名片,,茶客也因此變得多元:攬鏡自照,、撅嘴自拍的時髦女孩;在斑駁的茶館老墻上畫碳筆畫的美院學(xué)生,;把汗衫推到雙乳之上,、袒露著肚皮下棋的退休工人;花襯衫禮帽,、眼神活泛,、大油手里永遠盤著幾塊老玉的文物販子……交通茶館里的老茶鬼從來不會少見多怪,。前一陣子,,一位外國芭蕾舞者在這個破破爛爛的茶館里做了一場行為藝術(shù),盛裝在茶桌間跳起經(jīng)典芭蕾,,滿座茶客兀自淡定,,竟連個試圖湊上去看熱鬧的都沒有。
《茶館系列—自畫像》
川美77的光榮與藩籬
陳安健畢業(yè)于川美,,屬于大名鼎鼎的“川美77級”,,這是“文革”浩劫結(jié)束后第一代入學(xué)的美術(shù)大學(xué)生,此前巨大的空當(dāng)為他們的快速崛起騰開了空間,。高小華的《為什么》,、程叢林的《1968年某月某日,雪》,、王亥的《春》,,成為反思“文革”的“傷痕”藝術(shù)扛鼎之作,這之后又有羅中立的《父親》和何多苓的《春風(fēng)正在蘇醒》,。陳安健在班上屬于年齡最小的幾個人之一,,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懵懵懂懂。
“他們年齡到了,,反應(yīng)過來了,,我閱歷不夠,屬于開竅開得比較晚的,?!标惏步∮浀茫虆擦之嫛?968年某月某日,,雪》的時候,,他被要求在頭上扎上紗布,扮演畫面中那個傷病員角色,。
“我們系同學(xué)年齡跨度比較大,,20歲左右和30歲左右是兩撥人,程叢林屬于中間,,入學(xué)的時候二十四五歲,,在成都藝校讀了幾年,,基本功相對扎實?!碑?dāng)時的同學(xué)里很多相當(dāng)老成,,不少是工作了很多年又來讀書的,相形之下,,高中一畢業(yè)就直接上了大學(xué)的陳安健像個孩子,,跟他們甚至有代溝。他跟程叢林最要好,,因為年齡差距沒那么大,,“我當(dāng)時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太理解,程叢林當(dāng)時受到了蘇里科夫《近衛(wèi)軍臨刑的早晨》的影響,,就像高小華的《為什么》受到俄羅斯圖片的影響,,羅中立的《父親》受到蘇聯(lián)畫報頭像的影響,這些影響都是正能量的,。程叢林絕對是同學(xué)里醒(開竅)得比較早的,。”
陳安健說,,在川美的77,、78級中,普遍有一種你追我趕的情態(tài),,同學(xué)們都暗中較著勁,,但這種較勁是很正向的。學(xué)生時代,,他喜歡畫風(fēng)景,,畫過一張南川,歪歪倒倒的房子和老橋,。前些時他無意中翻到這幅舊畫,,吃了一驚?!艾F(xiàn)在看起來畫得多好的,,當(dāng)時我覺得畫得很差,因為有心理陰影,,覺得何多苓,、程叢林還有大家公認(rèn)的高小華他們畫得好,我始終畫不過他們,?!庇袝r候,畫完一張好畫,,比如《煉鋼工人》和《農(nóng)院》,,同學(xué)們贊,,要他請客,他還不信,?!八麄冋f畫得好,我也沒意識到,,就笑了一下而已,。”
當(dāng)時對陳安健影響最大的大多是蘇聯(lián)畫家:列賓,、蘇里科夫,、列維坦、希施金……“這些名字天天念叨起的,?!彼欢让詰傧J┙?,想效法他畫森林,,但是這條路卻走不通?!爸車h(huán)境沒造就我,,我生活周邊沒得這種根基唦!”他臨了很多希施金的風(fēng)景,,特別是造船圖,,造船用的木材靜靜地等待著,前面一條清澈的溪流,。俄羅斯的森林沒有遭到破壞,,希施金就生活在這樣的風(fēng)物之中。為了畫森林,,陳安健專門去云南茂林深處看樹,,發(fā)現(xiàn)都是些亮腳林?!吧蹲咏辛聊_林呢,,下面是光禿禿的,上面是林子,,沒得灌木,,也沒得啥子水?!彼幌滤魅还盐?,漸漸放棄了風(fēng)景畫。
《茶館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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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
“拿下茶館就是打下了山頭”
畢業(yè)之后,,他畫過不少涼山風(fēng)景和西藏人物,,當(dāng)時風(fēng)情畫走俏,,尤其是藏民題材,在市場上很受歡迎,。用陳安健的話說,,藏民題材好走一點兒,能給自己“找點兒稀飯錢”,。
“藏民大家都在畫,,出不到頭。不是一個山頭,。羅中立是一個山頭,,張曉剛是一個山頭,程叢林是一個山頭,,我還是要去找個山頭噻,!”他戲言。
直到90年代末,,他走進交通茶館,,像是被打了一下,他找到了他的“山頭”,?!耙贿M來這個茶館就興奮了,這里熱氣騰騰的,,人員豐富,,這個茶館好容易畫哦,原封不動就可以畫起出來,?!?/p>
剛起頭的一兩張,葉永青就很喜歡,?!叭~永青是第一個認(rèn)可的,我一畫了這個茶館以后他說,,‘安健,,你這個再畫幾張,在我的會館去辦展覽,?!标惏步〉谝粋€個展,就在葉永青的昆明上河會館,,賣得很好,。
“安健是一位沉默的藝術(shù)家,從不高談闊論和讓無當(dāng)?shù)奈幕^念糾纏自己,?!瓟⑹率呛唵蔚?、藏而不露的超寫實手法,濃重的色彩暗合了作者藝術(shù)發(fā)源地——四川油畫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鄉(xiāng)土寫實的傳統(tǒng)文脈與素養(yǎng),。面對茶館人生舞臺般的雜味俱全的俗事世界,,陳安健有點像個旁觀者,有非常明顯的客體的角度,,外在世界通過他的眼睛走馬燈似的轉(zhuǎn),,旋轉(zhuǎn)出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態(tài)。欲望,、痛苦,、歡樂、記憶和想象力都濃縮于這樣一種理性而頹廢的格調(diào)中——一種沒落和熱鬧,、冰冷而又濃烈,、激情的情懷?!比~永青這樣描述自己的老友,,“他是我所認(rèn)識的藝術(shù)家中最勤奮的人。對藝術(shù)的摯愛和單純的理解使他有別于他人,?!?/p>
這種單純時至今日保存完好,有時甚至是一種老天真,。他轉(zhuǎn)著骨碌碌的眼珠子,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完全不耽誤功夫地往四周看來看去,。很快被他看到了有趣的一幕:一個明黃色衣服的女人在抽煙,面有慍色,,而她對面的男人擺出了談判和攤牌的樣子,,手里拿著的一疊紙,不知道是不是離婚合同,。陳安健馬上不動聲色地站起來,,用手機拍下這一幕。
《茶館系列—帥》
世俗之中人的溫度
之前他的很多畫面都直接來自茶館,。這幾年,,他開始擺拍和再創(chuàng)作。莫言獲獎之后他畫的那幅《諾貝爾》,,就是茶客戲仿,,領(lǐng)頭的茶客用莫言的《豐乳肥臀》遮臉,后面的人手里依次托舉著煙斗茶盞卷毛狗,,隊伍末梢,,一個好奇的光頭在打量大家,,那就是陳安健本人。
有時候,,他也會請一些茶館里相熟的街坊,,到他的畫室當(dāng)模特,通常不寫生,,依然是照相寫實,。他在畫室布置了一面跟茶館相仿的老磚墻,模特就躺在茶桌上靈魂出竅,,溫情而世俗,。他會指著畫面里的人告訴你,這個棒棒姓甚名誰,,每天大概幾點鐘來到茶館,;那個獨居的范大爺,原先是哪里的工人,,前兩年過年的時候,,在家里“走了”,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的另一幅《帥》也是以范大爺為中心,,范大爺長得喜氣洋洋,一把美髯,,確實是很入畫的,。這次是范大爺穿的一件T恤衫上印滿了豐乳肥臀,一群茶客戲謔著想去摸,??吹贸觯诩拍凶呦蛉松K點的范大爺,,生前其實是個很熱鬧的人,。這種熱騰騰的煙火氣在陳安健的畫里繚繞,有時甚至是傖俗的,,但這是生活的本相,。就像他畫面里的女性都是上了點年紀(jì),被生活毫不留情地捶打過的樣貌:過度用力地打扮自己,,穿著并不適合自己的衣服花枝招展,,對生活保持著絕不挑剔的接受度和最高程度的興味。這樣的中年婦女熱烘烘的,,令人信任,。
一位多年的朋友最了解這位藝術(shù)家,“陳老師對新銳的藝術(shù)流派不隔膜,他只是選擇了最適合自己的風(fēng)格,,他其實是很open的,,并不保守?!彼f,,剛開始畫茶館系列的時候,周圍朋友也有點意外,,沒想到陳老師一畫就是近二十年,,而且漸入佳境。
陳安健說自己膽小,,小的時候住在七星崗,,嘉陵江對岸就是長安兵工廠,兩派武斗,,他嚇得要命,,但是又忍不住要從窗簾下面偷看。后來在美院附近的工作室,,有人從大樓頂上跳樓自殺,,他一到晚上要從那棟樓走過就提心吊膽,于是花錢雇了門衛(wèi)大爺,,每天畫畫到深夜回家的時候,,大爺就來陪他走回家,算是個保鏢,。
“一年以后我去看他,,他晚上還是叫老大爺送他回家,我問他,,都一年了你還不敢自己回家,?他說,已經(jīng)不怕了,,不過我不好意思把每個月給老大爺?shù)倪@筆錢停了?!迸笥颜f,,“陳安健是對錢極度不敏感的人?!?/p>
1979年,,與程叢林、華堤,、張曉剛在川美寢室
地方性與后衛(wèi)
陳丹青在一次川美77級回顧展上看到陳安健的畫,,“游目四顧,就看見了陳安健色濃味咸的《茶館》系列,不料這一看,,好比酒席間嘗一口當(dāng)?shù)赝廉a(chǎn)的榨菜,,我這才感覺自己分明到了四川?!彼⑽催^度贊譽這些手法明顯趨向傳統(tǒng)的作品,,但卻聯(lián)想到了畫家與地方性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維米爾一輩子沒有走出他的故鄉(xiāng),米勒在他的村莊里直畫到老死,。
“‘堅持現(xiàn)實主義’之類叫囂余音,,偶或聽聞,豈知事物而須堅持者,,情形已經(jīng)不妙,。怎么辦呢?期刊展覽固然仍是一方地盤,,連這地盤也難攀附擠入而竟兀自‘堅持’者,,就大約是格外老實迂闊的傻漢,最近給我撞見的四川美院陳安健,,正是這樣一位憨人,。
“不消說,這批作品觸目地過時,、次要,、邊緣,畫面平凡晦暗,,休想給當(dāng)代評論話語提供聳動新穎的說法,,即便在二十年前,也必淹沒在同代作品中——這些畫既不見武斗現(xiàn)場的戲劇性,,也沒有青春主題的詩意:老茶館,、老茶具、老茶客,,加上‘照相寫實’手法——如此而已,。當(dāng)年由羅中立率先取用的‘照相寫實主義’,在《茶館》系列中熄滅了宣言般的英雄氣息,,作者僅以傻瓜機式的快照攝取茶客姿影,,同時,以‘照相寫實’忠實而瑣屑的技術(shù),,一五一十描摹著他們的面相與神態(tài),。”
陳丹青轉(zhuǎn)而寫道,,陳安健這樣“無可救藥的地方畫家”讓他感慨又感動,,在世俗精神盡歸之于宴樂的當(dāng)下,,恰恰是這種貌似不肯變通的地方性,保留下了傳統(tǒng)與民間的血脈,。
茶館會不會有一天消失,?他不知道,畢竟這里不是梵高的咖啡館和黃房子,。他覺得,,他得努力畫畫,如果他成為梵高,,茶館就保住了,。
2018年春天,陳安健會在川美美術(shù)館舉辦他的大型個展,,這是一個低調(diào)了20年的藝術(shù)家走出去的一個展覽,。他打算同時選出一些小幅作品,直接掛在茶館里,,把茶館作為一個分展館,,甚至把開幕式也放在這個破破爛爛的茶館里,這里是他的作品直接萌芽和野蠻生長的地方,?!敖拥貧狻辈皇且粋€修辭手法,他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長在這塊地里,。
到了現(xiàn)在的年紀(jì),,他開始悟到,一個畫家能夠畫什么,,擅長畫什么,,其實都有命定?!叭魏嗡囆g(shù)都有來龍去脈,,比方羅中立,他在農(nóng)村待過很長時間,,對農(nóng)民有深入的感情,。何多苓一直對美女有熱情,同樣畫美女,,他要比其他人多那么一點點感覺,。我們眼里頭很普通的姑娘,他都能抓住特點畫得很美,這就是他的強項,。程叢林有宗教感,,我們一起到外頭去寫生,到了康定的折多山,,他一上了山頂以后,,馬上就說那片雪山像盔甲,,古戰(zhàn)場那種感覺,。他的認(rèn)識和普通人不同,,出手就不一樣?!眲?chuàng)作雖然有時貌似無中生有,,但唯一難以篡改的就是創(chuàng)作者的性情。
“茶館這個主題,,我可以永遠畫下去,我的根基就在這兒,。重慶文化是碼頭文化,有碼頭,,有袍哥,,有愛喝茶的一群人來來往往,。陳丹青說我像維米爾,,維米爾活著的時候沒出啥子名氣,他的宣傳手段落后了,,可能他這個人不善于經(jīng)營社交圈子,都是莽嘟嘟畫畫的人,。畫商來推他的畫,,他無動于衷,他還是按到自己的思維來畫,。這個說得我多高興的,。”陳安健憨得怡然自得,,身上穿著一條茶館老板娘為他綴補的舊褲子。
茶客在陳安健的交通茶館內(nèi)喝茶下棋,、打牌(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