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溫恕去世前一月,，接到他電話說,，如果能扛過這個夏天,，命就算撿回來了,，但是他沒能過那個夏天。

溫恕是好詩人,，但不是名詩人,。所以詩人圈子反響并不大；他是位好老師,，但是在他供職的大學(xué),，他的去世，基本上像他上完課,，一個人靜悄悄回家一樣平常,。沒有人覺得驚訝，因為他和幾乎所有人都不熟,。但是熟悉他的人曉得,，溫恕絕非這么簡單。他去世一年了,，朋友圈里常談起他,，都無法簡單把他算成是哪一種人，溫恕的復(fù)雜性很難解讀,。

我在心里為他掰了下指頭,，至少有三位溫恕在他身上活過。

第一位是被痛苦壓傷的溫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個人,，身上沖突著的痛苦是如此鋒利，透明和恒久,。這份痛苦因種種不公義和人性敗壞,，不斷往他羸弱身軀里澆灌，使他更像被壓彎的蘆葦,。他除了母語,，英語功力深厚，日語也能用，他可以隨時獲得全世界資訊,，然后用來比較當(dāng)下現(xiàn)實。他閱讀思考的深度廣度,，讓他能輕易看到當(dāng)下的種種愚蠢卻又只能困在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千古難題之中,。不光如此，他甚至還有對于苦難的某種預(yù)言能力,，很多人的很多災(zāi)難后果都被他不幸言中,，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捆綁，被吞滅,。

第二位是詩人溫恕,。這是溫恕最想成就的身份。為了這個身份,，當(dāng)年的高考狀元,，卻兩次在川大留級，直至被退學(xué),，到工廠當(dāng)工人,；為了這個身份，他又咸魚翻身讀研究生讀博士,。就詩風(fēng)來看,，早期纖美，后來視野逐漸開闊,，逐漸深厚,，題材也更豐富。但是由于第一位溫恕在他身上勢力過于強(qiáng)大,，第二位溫恕的發(fā)展空間就顯得逼仄,。他絕對不愿意把第一位溫恕帶進(jìn)第二位溫恕，兩位溫恕之間,，長期爭戰(zhàn),，相處得不光是不友好，而且刺刀見紅,。他無數(shù)次下定決心——世界關(guān)我逑事,，安心寫詩，可是就是做不到,。相對于詩歌——整個詩歌源流傳統(tǒng),，就算在他眼里不堪入目的中國當(dāng)下詩壇，他也了如指掌,，并且能犀利看出這些詩人的優(yōu)點(diǎn)和缺點(diǎn),。去世一年后，他詩集出來了，不厚,，不多,。讓人感嘆，太少了,，寫得太少,，可惜了一身好才華。在世時候,，他從來不會參加任何詩會,、筆會之類活動。他是擔(dān)心,，他那張不饒人的嘴,，會把人批得體無完膚，招人嫉恨,。實際上,，他廖若晨星的幾位朋友，也都被他一一批過,，罵過,。他自己也不愿意這樣，但是第一位溫恕在他身上做王,，沒有辦法脫離這個捆綁,。唯一讓人感到安慰的是他妻子孫青青，是位頂頂溫婉美好之女性,，她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一輩子都在擔(dān)當(dāng)著溫恕的降壓器,。

第三位是世俗的溫恕。溫恕想不想當(dāng)大詩人,，想,。想不想住大豪宅，很想,。想不想當(dāng)大教授,，也想。想不想衣錦還鄉(xiāng),，榮耀父母,，這些都想。但是他不能那樣行,，所以就是做不到,。去世的時候，他剛好50歲,，按他資歷和能力,，是可以當(dāng)上教授的,，但是中文系領(lǐng)導(dǎo)一半人都被他罵過，所以他只能做較低級別的副教授,。周邊人都看得清楚,，哪怕他放低一點(diǎn)點(diǎn)身段，稍微圓融一點(diǎn)點(diǎn),，也就當(dāng)上教授了,。即便這樣，不管在哪里教書,，他都是學(xué)生最喜歡的老師。詩人圈里,，小眾范圍內(nèi),，其實大家都曉得，他是位很厲害的詩人,，都覺得他不到詩人圈里走動,，想要成就為大詩人是不可能的，有朋友嘗試勸過他,，結(jié)果倒遭他洗刷一頓,。他也喜歡穿好衣服，抽好煙,，喝好茶,。抽著別人送的好煙，一邊抽一邊又糾結(jié)——太腐敗了,，良心不安,。他也置業(yè)，買鋪面,，為退休后打算,，也跟大家一樣焦慮。

就在他讀破萬卷書,、性情也逐漸平和下來開始啟動滿腹寫作計劃的時候,，他的病他的命找他來了，突然一天散步腹部劇痛,，醫(yī)院查下來說他患了一種罕見病,，叫腹膜纖維化，但又缺乏明確證據(jù),，說患這種病幾率是五十萬分之一,。這就折騰了半年多。后來說他是淋巴癌,。就在他去世前兩月左右,，確診他是肺癌,，最兇的那種，而且晚期,。這個過程中,，不知是因為病情復(fù)雜還是因為存在誤診可能性，他安靜的妻子從來沒有對人談及此事,，也沒有抱怨過任何人任何事,。溫恕，長長嘆息一聲,，靜悄悄走完了自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