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麗莎
生于1955年,，童年在洛杉磯度過,。曾祖父鄺泗是早期移民美國的華裔古董商，父親Richard See是人類學(xué)家,，母親Carolyn See是作家,。處女作《百年金山:我的美籍華人家族》出版后廣受好評。歷史小說《雪花與秘扇》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榜,。
“這廟不錯,，我們買了”
2005年，鄺麗莎出版了她的第一部歷史小說《雪花秘扇》,，而早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洛杉磯的一家古玩店里,，幼年的她就開始了對中國的想象之旅。
萃安古玩店始創(chuàng)于1874年,，鄺麗莎的曾祖父鄺泗接手的時候賣些廉價的東方小玩意和女士內(nèi)衣,。在曾祖母萊蒂茜·普魯厄特的幫助下，萃安生意擴(kuò)大,，核心業(yè)務(wù)是銷售鄺泗一家1911以后回廣東搜羅的中國古董,，其中很多與其說是古董，不如說是20世紀(jì)初新舊交替時代的日常舊物,。
“他們?nèi)ブ袊臅r候,，到了一個村子，‘這廟不錯,，我們買了,。’然后把廟拆了放在舢舨上順江而下,，裝上大船漂洋過海,，到美國再組裝起來，”鄺麗莎說起家族往事,，熟稔中透著自得,。“有時候,，他去一個當(dāng)鋪,，也是同樣的口氣：‘這當(dāng)鋪我買了！’”
就這樣,，鄺泗店里積累了各種藏品,，小到繡花針、鴨形籃子,，大到家具廟宇,，成了洛杉磯最有名的中國古董店,。1919年，好萊塢無聲電影《殘花淚》劇組找到店里借了許多道具,。這部以白人為主演班底的電影講一個想要宣揚(yáng)佛教的中國人去了倫敦,，愛上一個受到父親虐待的英國女孩的故事。此后,，包括《喜福會》在內(nèi)的許多有中國元素的好萊塢影視劇,，都來萃安古玩店借道具。
因父母離異,，三歲開始,，鄺麗莎就常常被母親寄養(yǎng)在唐人街的爺爺奶奶家，有時候一住兩三周,。對于小時候不斷搬家,、小學(xué)就換了好幾處的她來說，唐人街是唯一不變的港灣,。早上起來,，爺爺給她用剩飯和辣醬做早飯，有的時候加一個雞蛋,。吃完了，下樓到自家店里,，有時在樓上作坊里看爺爺和叔叔們工作,，有時在樓下和奶奶嬸嬸們一起看店。店很大,，走廊左右手銅器,、書畫、瓷器,、絲織,、珠寶等各有一間。她記得大人們總在撣灰,，可是店太大,，這頭干凈了那頭又落灰了。
“小時候,，我常常在店里玩,，聽大人講這些東西是怎么飄洋過海到這里的。這一切都讓我著迷,，老木材的氣味,，物件的觸感，對于我來說充滿了意義,。通過這些物品,，我和曾祖父聯(lián)系在了一起,，”鄺麗莎告訴我。
《雪花秘扇》英文版
聽姑奶奶說家史
1957年,，百歲的鄺泗過世,，那年鄺麗莎兩歲。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她不斷聽大人們講起曾祖父的傳奇往事：他是洛杉磯唐人街教父,，他是第一個在美國買小汽車的華人，他賣票給人看美人魚填充玩具,，古董拍賣會上他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英文給好奇的白人主顧講大洋彼岸的中國：講軍閥還有海盜掠奪古董的故事,。“他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肯定是編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講他們的故事,。1980年代末,，一位作家朋友找到鄺麗莎，想把她家的故事寫進(jìn)一本介紹顯赫美籍華人家族的書,，鄺麗莎問當(dāng)時健在的姑奶奶,，姑奶奶一口回絕。鄺麗莎覺得伯祖母的反應(yīng)混合了移民的驕傲和自卑,。
“一方面他們有點(diǎn)傲慢,，覺得‘我憑什么參加你的項目’，另一方面是因?yàn)樗麄冇猩钌畹膼u辱感,，覺得很尷尬,，”鄺麗莎解釋說，姑奶奶既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又覺得他們家族的發(fā)跡牽扯到一些處于法律邊緣或干脆違法的事情,，比如說偷渡人口。
兩年后,，姑奶奶西茜八十大壽大宴賓朋,，鄺麗莎把朋友出版了的亞裔家族史作為壽禮送給了她。第二天,，姑奶奶的女兒打電話給鄺麗莎,，說老人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請鄺麗莎到家里,，要講些故事給她聽,。
此時鄺麗莎已經(jīng)為《出版者周刊》寫了十多年的書評。20歲的時候,，她離開洛杉磯去歐洲游蕩,，堅信自己永遠(yuǎn)不會結(jié)婚生子,，也不會像母親一樣成為作家，就想一直拖著旅行箱度日,。后來在希臘囊中拮據(jù),，突然覺得寫作可以糊口?；氐铰迳即壓?，母親很快幫她找到了兩個雜志的選題。
鄺麗莎去年剛?cè)ナ赖哪赣HCarolyn See是頗有名氣的小說家,，多年在洛杉磯大學(xué)任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寫酗酒的父母、母女間的關(guān)系,，反映了她自己童年的經(jīng)歷,。鄺麗莎的外公是一家日報的記者，用筆名寫了許多通俗小說,。說起蘇格蘭和愛爾蘭后裔的母親這一系,，鄺麗莎的感覺和對父親家庭的截然不同——父親家是親戚四百多人的大家族，母親那一系只有十來個人,，“是個古老的美國家庭,，也是一個衰落的美國家庭?！?/p>
帶著錄音機(jī)去古玩店采訪姑奶奶,，鄺麗莎說，那會兒她仍然沒有任何寫書的計劃,，只打算記下老人的歷史,，然后把人物,、年代和事件寫在賀年片上寄給親戚朋友,。誰知采訪和研究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總共走訪了七十人左右,，去了華盛頓州,、俄勒岡州，還到了中國,。
1989年開始的賀年片年代簡史,，變成了兩篇雜志文章，最終在1995年匯集為將近四百頁的《百年金山:我的美籍華人家族》,。遺憾的是,，采訪開始兩個月后，姑奶奶就去世了,。
“現(xiàn)在如果有人想寫這樣一本書將會非常困難,，因?yàn)楫?dāng)時健在的一些老人,，現(xiàn)在都已作古了?！编楙惿吹降牟恢皇撬孑叺纳睿骸拔矣X得我可以用我們家的故事來講述一個更大的,、鮮為人知的華人在美國的故事?！?/p>
鄺麗莎也看到了她從小耳熟能詳?shù)膫髌娴牧硪幻?。即便日后在商業(yè)上大獲成功的曾祖父，一開始在美國也非常窘迫,。沒有種種居民權(quán)利的鄺泗,，說話最擲地有聲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古玩店,。
鄺麗莎說了這樣一個故事：大名鼎鼎的建筑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喜歡在他的設(shè)計中糅入中國或日本元素,，有時他會到萃安店里淘一些物件加入他的設(shè)計。鄺泗總是把他趕走,，沖他嚷嚷：“我就不想你來,。”
“一個人有名或者有影響力,，并不意味著鄺泗不能將他拒之門外,，”鄺麗莎覺得這則幽默的軼事有嚴(yán)肅的來源，“那時候,，在這個國家,，很少有華人有任何權(quán)利，有任何意愿或者地位,，我覺得他是用他的方式來行使一點(diǎn)權(quán)利,。”
少年時代移居美國的鄺泗即便在生意成功之后也不能擁有房產(chǎn),，不能成為公民,，甚至無法和他的白人妻子、鄺麗莎的曾祖母登記結(jié)婚,?！暗梢园迅ヌm克·勞埃德·賴特拒之門外！”
90年代初,，鄺麗莎去洛杉磯大學(xué)圖書館查找美籍華人歷史的資料,，一共只找到五本書。
從1815年起,，大批中國人乘極度擁擠的蒸汽船前往美國,。廣東農(nóng)村里流傳著美國——當(dāng)時他們叫金山——的致富傳說：那里到處是嬰兒一樣大的金子，誰撿到歸誰,。1866年,，鄺泗的父親窮得一畝地都沒有,，帶著兩個兒子離開家鄉(xiāng)點(diǎn)頭村（dimtao），途經(jīng)佛山,、廣州,、香港，第二年年初抵達(dá)加利福尼亞舊金山,。到了1868年,，百分之九十的中太平洋鐵路上的工人都是中國人。
1882年頒布的《排華法案》禁止中國勞工入境,，不允許中國移民獲得公民身份,，定居美國的勞工親屬也不得入境探親。排華的立場在當(dāng)時是州選舉甚至總統(tǒng)選舉中贏得工人選票的重要表態(tài)事項,。建鐵路的工人在工程結(jié)束后分散各地謀生,，引起當(dāng)?shù)匕兹瞬粷M。其中一些論調(diào)類似針對先前移民到美國的愛爾蘭人的抹黑,，也有些讓人聯(lián)想到今天美國右翼對穆斯林難民和其他移民的態(tài)度：中國人的到來搶走了“真正的”美國人的飯碗,，他們不愛干凈，好喝酒,，吝嗇,，甚至對治安有危害。在《百年金山》一書中,，鄺麗莎寫道：“ 一旦中國人開始有錢賺,，白人就要立法奪取他們的利益——捕蝦的網(wǎng)不許太大，天黑后不許熨衣服……”
讓鄺麗莎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排華歷史她在學(xué)校聞所未聞,，教科書中只記載了中國勞工建鐵路的故事,。
這次紀(jì)實(shí)寫作的經(jīng)歷為鄺麗莎日后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埋下了伏筆：“我試圖尋找歷史中丟失、遺忘,，有時被刻意掩蓋的非同尋常的故事,。”
《百年金山》英文版
去江永縣采訪女書最后一位傳人
2000年,，為寫書評讀了一本關(guān)于纏足的書,，鄺麗莎意外地接觸到了“女書”的歷史,。女書是發(fā)源于湖南的一種女子專用的書寫系統(tǒng),。雖然那本書里只有四頁關(guān)于女書的記載，鄺麗莎卻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這是世上唯一的只有女性使用的書寫系統(tǒng),，別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這是她們保存了上千年的秘密,！”鄺麗莎說,。
讓她念念不忘的女書就是后來《雪花秘扇》一書的靈感來源,。為了還原清朝湖南一個小鎮(zhèn)上閨中女子的生活，鄺麗莎專門到湖南考察,。車到湖南境內(nèi)就開上了土路,，后來又坐馬拉車，乘舢舨,，徒步跋涉,，終于到了江永縣，見到女書最后一位傳人——96歲的陽煥宜,。老人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陽煥宜給鄺麗莎講述了她的童年、婚姻和結(jié)拜姐妹的往事,，和媳婦一起展示了怎么做喜被,，唱了女書傳統(tǒng)的結(jié)婚歌。兩年后,，老人去世,。
《雪花秘扇》講的是19世紀(jì)初，裹腳的百合與雪花從童年結(jié)成好友,，用女書互傳心事,，相互支撐走過漫長人生的故事。2005年該書出版后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榜,，在美國本土銷售160萬冊,，后來又被翻譯成39種語言。2011年,，在王穎執(zhí)導(dǎo)的同名電影里,，李冰冰和全智賢扮演了這對姐妹。
說到這部電影,，這位62歲的作家表現(xiàn)得很平淡,。“也不是什么大片,，一部小眾電影吧,。”她對電影里添加的現(xiàn)代部分并不是很喜歡,，但對婚禮那場戲里瑤族在樓上唱民歌的情景印象深刻,。
不是為了向美國讀者解釋中國
1995年《金山》出版后，每隔兩三年鄺麗莎就完成一部小說,。小說中的地域,，不只是洛杉磯和她的祖籍廣東，還涉及北京、上海,、成都,、太原，還有河南和安徽,，時間跨度為明朝到近代,，而核心人物都是華人女性。鄺麗莎的小說封面,，看起來像東方版的埃琳娜·費(fèi)蘭特,。《戀愛中的牡丹》寫到明代長三角一帶短暫盛行的女子出版,。2017年的新書《The tea girl of hummingbird lane》里,，云南山區(qū)阿卡族女孩的生活隨著普洱茶的興起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書里常常寫到女性的劣勢地位,，但鄺麗莎不忘強(qiáng)調(diào)她們的力量,，以及女性歷史和視角的重要性。
“我們學(xué)歷史,，總是看到戰(zhàn)爭——前線,、將軍、總統(tǒng),。從前線往后退一步,，你看到的就是女人、小孩和家庭,。他們也生活在同一段歷史里,。”鄺麗莎說,，“上千年來,，男人寫男人的故事，男人也寫女人的故事,，女人寫女人還很新鮮,。”
如果說女人寫女人理所應(yīng)當(dāng),，從小在唐人街被叫“小白鬼”的鄺麗莎似乎時不時得證明她寫華人,、寫中國名正言順。紅頭發(fā),、白皮膚,、八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的她對廣東話只熟悉只言片語，學(xué)過四年普通話,，停課后很快就忘了,。
“我經(jīng)歷的是中國的文化，中國的傳統(tǒng),，中國的飲食,。我們有中式的婚禮，中式的葬禮,，中式的滿月酒,，”鄺麗莎說，“我長大過程中身邊的人,，就算在大城市生活,，骨子里卻還是中國南方的農(nóng)民?！?/p>
她不愿把自己的作品看成向美國人介紹中國文化,，“我覺得這更是我所知道的和我所不知道的一個世界。舉個簡單的例子,，葬禮,，葬禮上的錢，葬禮上的糖,，我做了多少次,？可是直到開始寫《戀愛中的牡丹》，我才研究了中國與死亡相關(guān)的傳統(tǒng),。這是為了向白人讀者,、為了向美國讀者解釋嗎？還是為了讓我自己徹底明白,？”
她承認(rèn)寫作過程中很難在忠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讓“其他文化”的讀者有代入感之間平衡,。比如，書中的一個人物是否擁抱親吻他的女兒就是個抉擇,，她的權(quán)衡很難討好所有讀者,。
“我既不完全存在于這個文化中，也不完全生活在那個文化中,。我永遠(yuǎn)都跟自己進(jìn)行著我為什么適存于這里的對話,。對于我來說，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核心,?！?/p>
鄺麗莎告訴我，洛杉磯的唐人街對她來說依舊是一個港灣,，那里的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可是奶奶牽著她天天走過的鹵菜店、小飯館都不在了,。相距不遠(yuǎn)的好萊塢近年見證了亞裔的自我表達(dá)越來越熱烈：全員亞裔出演,、講述臺灣移民故事的《初來乍到》,，還有講述新加坡華人故事的《瘋狂的亞洲富人》。曾祖父半真半假的故事,，伯祖母欲言又止的過往,，都在慢慢遠(yuǎn)去，而鄺麗莎還是有聲有色地寫著塵封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