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走,過一個紅綠燈后右轉(zhuǎn),,老遠(yuǎn)就望見一圈與周圍矮樓格格不入的建筑,,看著氣宇軒昂,。走近一看,,是上蔡縣人民醫(yī)院,,大門口立了幾個同樣紅彤彤的易拉寶,印著“預(yù)防艾滋病的十條基本知識”,,人潮進(jìn)進(jìn)出出,、川流不息。
Y村的王海燕每個月初都要來到這里,,查體,,情況不好的時候打打點滴,她的CD4(人體免疫系統(tǒng)中一種重要的免疫細(xì)胞)一直在100到130之間打轉(zhuǎn),,一般來說,,這個指標(biāo)低于200就屬于發(fā)病期了。
“九幾年的時候也經(jīng)常來這兒,,不過每次都得大半夜就來排著,,人老多,隊老長,。等大半宿才終于輪到你,一管子扎下去,,覺得心花怒放的,。”她說,,“以前來是為了活得好點兒,,現(xiàn)在也是,這人啊……唉,?!?nbsp;
村里一景(陳又禮)
Y村
Y村離縣城很近,,卻不好找。到的時候是上午10點,,村里小路上沒人,、田里沒人、門半敞著的民居里好像也沒人,,偶爾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影子,,一下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倒是鳥叫聲悅耳得很,,某兩條籬笆內(nèi)甚至還圈了綠油油的小竹林,。
竹林后面的小土巷里有一個院子,院墻缺了個大口子,,兩間不分主偏的連體瓦房,,一間破木門上掛了個小鎖,另一間連門都不知去向,。里頭胡亂塞著破橫梁和破木板床,,破板凳歪在一旁,一把苕帚躺在殘磚斷瓦上,,墻上浮著火燒的痕跡,、隱約剩下點顏色的小學(xué)獎狀和年畫,就這么廢著,。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幾乎每隔那么兩三條巷,就會有一戶像這樣的死宅,,與周遭一圈新房子連在一塊兒,,也不顯得突兀。
出人意料的是,,村里像這樣新修好的二層小樓還真不少,,吊頂很高(每層高度基本在五米以上)窗戶很大(遠(yuǎn)勝于城市公寓刻意打造的落地玻璃),其中許多露臺上砌了一排半人高的羅馬立柱,,掛著紅燈籠,。有些人家還頂了個疑似拜占庭式的大圓頂,一旁豎立著威嚴(yán)而艷麗的大型瓷磚拼畫,。
前頭有一棟,,正在打地基。一群灰發(fā)蒼蒼的人正攪拌水泥,,一個西裝男站在邊上指揮,,皮鞋擦得锃亮。還有一些也上了年紀(jì)的中老年人,手里牽著抱著一個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不近不遠(yuǎn)地站著,,邊圍觀嘮嗑邊補日光鈣。見來了外人,,眼珠子飛快一轉(zhuǎn),,從磚頭石頭上挪了過來,牢牢盯著你,,一動不動,。
我只好裝作輕松無事,笑著打哈哈,,叫完叔叔伯伯叫大姐阿姨,,又逗了一輪小孩,氣氛才松動了些,。
身邊不曉得什么時候站了個穿中山裝的大叔,,戴頂氈帽,叼根煙,,問我:你知道我們村兒不,?
“知道啊?!?/p>
“知道我們這一片世界聞名不,?”
“……這不知道?!?nbsp;
“艾滋病你不害怕,?”
“不害怕……”
“就是,你說這有什么可怕的,,受過教育就是不一樣,。你看我老伴就是?!彼掳统谑莅⒁桃黄?,“我倆吃同一桌飯、睡同一張床,,都20年了這不也沒給我傳染上,,嘿嘿嘿?!?/p>
黑瘦阿姨罵了聲“不正經(jīng)”,,就自顧自到陰涼處的板凳那兒坐下了。
到了晌午吃飯時間,,大家各回各家。我繼續(xù)瞎晃悠,不知不覺就溜達(dá)到了村外的田邊,,十幾米外一個穿著寬大迷彩罩衫的小個子女人正在田里噴除草劑,,慢慢挪著步子。
這就是王海燕,。
聊開了我問她,現(xiàn)在村里有這個病的人還多嗎,。她一下笑開了:“你看我像不像?我就是的呀,?!?/p>
她頭發(fā)黑亮黑亮,臉頰紅撲撲,。后來聽了她的CD4指標(biāo)才知道,,其實她的身體狀況并沒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樂觀。
“但跟我男人比,,我還算好的,,他這兩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太累,,去年病得不行了才回來,,(CD4)只剩三十多。結(jié)果在家養(yǎng)了兩三個月,,剛升到一百多,,前兩天又去內(nèi)蒙了。唉,,說也沒用,。”
得病后這二十年來,,王海燕雖然沒怎么出過駐馬店,,但在村里,重活還是干了不少,。直到近兩年上了40歲,,才因為體力精力下降得厲害,轉(zhuǎn)而做一些像噴藥這樣稍輕的活兒了,?!耙怀隽饩蜁灥脜柡Γ睦锇l(fā)慌,,直想吐,。”
“但還得掙錢不是,,不然你說怎么辦,?”
這么拼,是因為他們家去年也剛蓋了“兩層小別墅”,總共用了20萬多一點,,其中有一半都是跟親戚朋友借的,。“不蓋不行啊,,兒子20了,,說討媳婦就討媳婦的……”
好在懷上孕的時候兩人還沒開始賣血,所以孩子生下來是正常的,。小學(xué),、初中學(xué)習(xí)一直特別好,兩口子決定拼了命也要把大學(xué)生給供出來,。不料學(xué)都上到了高三,,兒子卻得了個怪病,一學(xué)習(xí)一思考腦殼就疼得厲害,,去照了一圈片子發(fā)現(xiàn)里頭有淤血塊,,壓住了神經(jīng)。北京的大夫說了,,治也治不好,,放著不管它吧。
最后小伙子只好輟學(xué)到東莞進(jìn)廠打工去了,??墒强床s把這一家給看了個傾家蕩產(chǎn)。
“其實我們算是沒家可傾,、沒產(chǎn)可蕩……幸虧在咱農(nóng)村,,哪家出點啥事了還是會互相支援一下?!?/p>
好就好在房子總算蓋完,,夫妻倆的擔(dān)子也減輕了一大半。下一個五年計劃是:把兒子結(jié)婚的錢存夠,,“這輩子也就差不多了,。”
河南上蔡,,一位艾滋患者在診所打吊針
父親
張乾說,,Y村有超過一半的新房,都是父母為到了適婚年齡或準(zhǔn)備到適婚年齡的兒子蓋的,。
到張乾家時,,一家三口正坐在沙發(fā)上圍著茶幾吃晚飯,父親,、即將成年的小兒子和后媽,。沙發(fā)是布藝的,,很大,看上去能坐一打客人,。
這里的村民們似乎對闖入者的從天而降并不怎么詫異,,張乾隨口問了兩句之后,便把我?guī)У搅孙堊郎稀?/p>
小兒子阿強正悶著頭扒燴面,,其間拉開腿邊的抽屜,摸出三個小密封袋,,吃藥,。磚紅色的長橢圓形大藥片、白色圓片和小一點的檸檬黃扁片,。把藥丟進(jìn)嘴里之前他短暫地頓了頓,,透過厚厚的劉海飛快掃了我一眼,然后和著水“咕咚”一聲,,將小半把藥一口解決,。
在坦桑尼亞時,孤兒院里像阿強這個年紀(jì)的少年們基本都不喜歡當(dāng)眾吃藥,,每次非要等到夜深人靜,,才躲進(jìn)房間的暗處將藥吞掉。也有偷偷把藥扔掉,,直到免疫力防線被病毒擊潰,、發(fā)高燒感染肺炎、渾身長出紅疹才重新開始吃的,。旁觀者很難想通,,為什么會有人年紀(jì)輕輕卻拿自己的健康當(dāng)牌打,后來畢業(yè)班一個女生悄悄告訴我,,因為她想變得和“正常人”一樣,。每天一把接一把地吃藥,就算無人在旁,,終歸也是提醒自己:能上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又怎么樣,,到頭來還不是“怪物”一個。
飯吃完阿強就噔噔噔上了樓,,一整晚都沒有再下來,。
張乾嘴里咕噥了一句:這熊孩子,小時候一天到晚哭著吵著鬧著要吃,,什么都不挑,,現(xiàn)在長大了反而只吃那么一丁點兒。又問我:“是不是現(xiàn)在小孩都這樣,?瘦成干巴猴,、臉色白得像要躺進(jìn)棺材里才覺得好看,?”
說完摟過桌上兒子擱在那的兩包藥,揀出幾顆來用面湯送,。
看著他那張“奔五”的國字臉,,多年前的棱角和英俊欲走還留,短發(fā)卻已經(jīng)白了大半,。
他說:幾個孩子從小就沒了媽,,可憐得很,我不多操心,,誰來操這個心,?
飯后張乾遞給我一支破舊的手電筒、踩過沾滿露水的麥苗,,帶我去看亡妻,。他點了根煙,輕聲說:把手電滅了吧,,照著太亮,,不好。
女人去世的時候不到三十,,體內(nèi)的水分像是被蒸發(fā)掉,,整個人縮成了一塊舊絹布,骨節(jié)都疼得咯吱咯吱作響,。但從照片看來,,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還是美的,夫妻長得挺像,,尤其是眼睛和嘴,。
大家都說張乾過去會疼老婆,現(xiàn)在會疼孩子,,尤其是這個小兒子,。全家都帶病,但他仗著自己年輕力壯,、身體底子好,,竟然硬著頭皮把幾個孩子都拉扯大了。
張乾想起十幾年前,,有一次家里每個人都燒得七葷八素,,他要帶兩個小孩去縣人民醫(yī)院。當(dāng)年抗艾的藥物還沒出世,,他們也還沒買上三輪車,,得擠公交,車上有人在放豫劇,,人多得擠都擠不動,,根本到不了座位跟前,。兩個小的拉肚子拉得站不起來,其中一個屁股上還長滿了潰爛的大泡小泡,,一碰就哇哇大哭,。當(dāng)爸的只好手里抱一個、肩上扛一個,,還必須在剎車時騰只手來胡亂抓一把扶桿,。
那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張乾差點就在人前淚崩,?!澳菚r我老父親剛走沒兩個月,我站在那破車?yán)镱^,,很堅定地相信:我們一家人肯定是活不下去的?!?/p>
他橫著心,,腦子里就一個想法:能讓小的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
小的不僅“活了下來”,,還挺不甘平庸的,。
這些年,村里去過一線城市的人越來越多,,張乾和王海燕都陸陸續(xù)續(xù)從他們口中聽了不少:白領(lǐng)們?yōu)榱巳ツ募也蛷d吃晚飯,、去哪個商場逛街而愁得叫苦連天;粉領(lǐng)們能花上半天時間喝個幾百塊錢的下午茶,;金領(lǐng)們寧愿天天把步行十分鐘的路程堵成大半個鐘頭也要堅持開車上班,,下班后又忠誠地到健身房的跑步機上揮汗如雨,再吃一份在張乾看來和“羊食”沒多大區(qū)別的有機蔬菜沙拉……有太多事情,,“是我們這些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村人把腦袋想個窟窿也想不通的,。”
讓他們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那個聽上去“莫名其妙”的世界,,讓兒子女兒都激動得無法入眠。
孤兒院的滑梯,,由美國的志愿者手工修建(陳又禮)
兒子
阿強初中畢業(yè)時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像村里很多年輕人一樣,到南方的大城市D去打工,。進(jìn)廠或是進(jìn)店,,只要進(jìn)城就好。
去年10月,,經(jīng)同村的朋友介紹,,阿強去了一個離家不遠(yuǎn)的二線城市,,汽修店。兩個月后卻因為工資太低,,回了家,。盡管如此,那六十多天還是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自由,?!熬秃孟衲隳盍耸畮啄陼詈蠼K于拿到文憑,、可以把所有課本都扔掉的感覺,。”
不過對于真正意義上的文憑,,村里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是不怎么感興趣的,,因為那個爭取的過程不但耗時耗力,而且還自帶“讀得人去掉半條命,,卻還是可能在最后一刻發(fā)揮不好而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極大風(fēng)險,。
他們進(jìn)城一般都是目標(biāo)明確、想法簡單,,第一步是養(yǎng)活自己,,第二步是盡可能立下腳跟,最后呢,,賺到一二十萬之后就攜眷榮歸故里,,給老的小的蓋個房,算是光宗耀祖,。
但阿強好像對成家這檔子事兒不怎么上心,。“這個階段就是要打拼,,以后才好給別人當(dāng)師傅,,想什么找對象呢?真搞不懂我爸,,我18歲都沒到,,他瞎操什么心……”
張乾是操心,D城離上蔡兩千多里路,,他把一輩子去過的地方全部疊到一起都不見得有那么遙遠(yuǎn),。這還不是重點,那傳聞中的光怪陸離以及吃人不吐骨頭的欲望黑洞,,才是他經(jīng)驗字典里檢索不到的要命之處,。“連正常小孩兒都說不準(zhǔn)扛不扛得住,,更何況他這個身體……”
“身體”這個問題,,平時不提倒也還好,,一提就要鬧出不愉快來。張乾的兒女們,,到現(xiàn)在都還理解不了:為什么當(dāng)年你們要為了錢去干這種事情,?
“不是我們一家的問題,周圍這幾個村,,好多都是這種情況,。小孩兒不懂事,他沒辦法設(shè)身處地替你考慮,,當(dāng)然,,過去環(huán)境也特殊,窮成那樣,,今天確實很難想象,。”
其他幾個孩子,,有的今年沒有回家過年,,電話也沒有打。有的倒是回來了,,但和他大吵了一架。阿強算是最懂事的了,。張乾重復(fù)說著同一句話:現(xiàn)在小孩都自私得很,,不會管你死活的。
張乾身上長了個小核桃般大的圓包,,硬硬的,。醫(yī)生說有可能是腫瘤,讓他去檢查化驗,。他一直沒去,,覺得如果是小事,那化驗拍片的幾百塊錢就等于白給,;如果是大事,,那看也看不好,看得好也不曉得要燒掉多少錢,。干脆不管了,。
晚飯時他當(dāng)著阿強的面,好幾次有意無意撩起袖子來看那個包,,邊用指頭觸摸那光亮的表皮邊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現(xiàn)在干活都使不上勁兒了,,越來越疼。白熾燈的冷光下,,父子二人暗中彼此打量,,又慌亂地躲閃對方的目光,。
偶爾阿強也會問些問題,關(guān)于北上廣深,、關(guān)于城市里的孩子怎樣長大,、關(guān)于如何才能在大染缸里問心無愧而自由地活著。此外,,他還很愛聽關(guān)于坦桑尼亞小漁村里那所孤兒院的故事,,那些同齡人跟自己既相似又相異的境遇、身世啊英雄理想啊內(nèi)心深處的斗爭啊,,聽得他眼珠子一轉(zhuǎn)不轉(zhuǎn),。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該是八竿子打不到邊的,,但聽著卻挺親切,。也不能說親切,應(yīng)該是有點感同身受的意思,?!彼雌饋砣粲兴肌?/p>
男青年和女青年,,男青年去年病發(fā)去世(陳又禮)
K村
農(nóng)村大抵都是相似的,,像那句土話說的:糧食苞谷(的價格)比你眉毛還長得慢,化肥農(nóng)藥(的價格)卻比你胡子還長得快,。惟有農(nóng)民一直像這暖春的麥子一樣,,長勢不停,歲有榮枯,。
坦桑尼亞維多利亞湖邊的小漁村K村也是如此,。只不過在那里,“重男輕女”,、“養(yǎng)兒防老”的味道比中國清淡得多,。一個家庭里親人之間關(guān)系的緊密或是疏離,很多時候取決于它的貧窮程度,。
為什么不是富裕程度呢,?K村是全省最不發(fā)達(dá)的村落之一,此省又是全坦桑尼亞最不發(fā)達(dá)的區(qū)域之一,,坦桑尼亞又是全世界最不發(fā)達(dá)的國家之一……三千二百多人的一個村子,,確實是打起燈籠來找,也找不到幾戶小康之家,。
男人打魚打牌打老婆,,女人種地養(yǎng)雞孩子。超過半數(shù)村民住著稀泥糊成的房子,屋里除了地上鋪的干草,,徒剩四壁,。就這樣的家庭,往往還特別能生,,四五個算少,、六七個算正常、十一二個還過得去,。好在這里小孩只要長到四五歲,,就必須開始學(xué)著分擔(dān)家務(wù)。
當(dāng)?shù)剡€流傳著一個斯瓦希里語的順口溜,,翻譯出來大意是:這里有“三多”,,醉鬼多、妓女多,、艾滋病患者多,。
某種程度上,1990年代的上蔡(以及其他經(jīng)歷類似的地區(qū))和坦桑尼亞的艾滋病感染情況有點類似:都與UNAIDS(聯(lián)合國艾滋病規(guī)劃署)公布的四大類“易感人群”——性工作者,、靜脈注射毒品者,、男同性戀、召妓者和易感人群的性伴侶——沒有絕對致命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大部分人會得病,,都不是主動選擇的行為帶來的結(jié)果,他們甚至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病入膏肓,。
“那會兒農(nóng)民多老實,,可以說90%,不,,95%的人腦子里就沒有什么毒品啊、出去花錢找妓女啊的概念,,更不要說什么男的還能和男的睡覺了,,根本想象不出來!”最初在Y村碰到的中山裝大叔這么說,。
UNAIDS針對東南非的調(diào)查報告顯示,,2014年,這四類“高危人士”加起來也只占新感染總?cè)藬?shù)的21%,,其余79%呢,?都是“剩余群體”。在中西歐及北美,、東歐及中亞,、中東及北非,比例最高的分別為男同性戀(49%)、靜脈注射毒品者(51%),、召妓者和易感人群的性伴侶(41%),,唯獨在非洲(北非除外),這定義模糊的“剩余群體”遙遙領(lǐng)先,。
只是當(dāng)年上蔡的“剩余群體”具體指哪些人,,和在非洲又指哪些人,自然是大相徑庭的了,。
就坦桑尼亞而言,,這個問題并不太復(fù)雜。2010至2015年間,,所有新感染者中,,女性占了59%;所有年輕新感染者眾中,,年輕女性(24歲以下)占了2/3,,這意味著在這個年齡段,女性感染的概率比男性高了一倍,;整個東南非區(qū)域,,每周大約有4500個姑娘感染上艾滋病毒。另一個相關(guān)數(shù)據(jù)是:2015年的普查顯示,,這個地區(qū)共有700萬15歲以下的少女,,被迫成為童養(yǎng)媳(或者說不知道誰的第幾任小妾)——這些姑娘的男人,是HIV病毒攜帶者的并不罕見,。
兩年前剛進(jìn)坦桑尼亞那會兒,,我還是有點瘆的,畢竟這個國家11.8%的艾滋病感染率實在有點高,。結(jié)果呆了三四個月,,村村店店走了不少,才發(fā)現(xiàn),,除了貧窮,,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得有些無聊。什么哭天搶地的煎熬,、深不見底的凄涼,,似乎都已經(jīng)成了記事簿的前一頁,算不得時事也稱不上歷史,。有時走在村子里,,看看周圍那些要么插科打諢嬉皮笑臉、要么端一瓶汽水蹲路旁一發(fā)呆就是大半天的各種老中青年,,便不由得納悶起來:根據(jù)省防疫部門公布的2010-2015年艾滋病防控情況報告,,保守估計艾滋病毒攜帶者占總?cè)藬?shù)的18%-19%,,其中三分之一處于發(fā)病期,他們都是怎么生活的呢,?
在K村這樣的小地方,,酗酒的、癮君子,、性工作者,、巫婆、瘋子,、寡婦和鰥夫,、被丈夫毒打半生的女人,你都能或多或少從他們的臉上身上看出點苗頭,,唯獨艾滋病患者,,卻是平凡到幾乎平庸。
可時不時又能看到去世的人,。墳?zāi)共辉趺雌鹧?,用土隨意堆出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比地面高出二三十公分,,很多時連個粗糙的十字架都不見,。
奇異的是,如果死因是別的,,無論是什么,,基本都會成為葬禮上最中心的話題之一,但倘若是因為艾滋病發(fā),,大家就會很默契地對此事閉口不提,。久了,就連本地人也說:這個病好像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透明氣體,,又好像成了觸碰不得的死穴,。
但有一點是怎么也蓋不過去的。假如父母雙方先后離世,,那家里的一大串小孩就成了孤兒,,即便只有一方不在了,往往剩下的一個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和財力獨自撫養(yǎng)子女,,于是那一大串也會間接地被視作孤兒,。
K村有“三多”,,上蔡卻曾經(jīng)有“五多”:獻(xiàn)血的多,、得病的多、孤男寡女多,、孤兒寡母多,、孤寡老人多。想一想,除了獻(xiàn)血,,其余四點放到K村,,也完全適用。
不過在這些“多”里,,“孤兒”恐怕是之最,。畢竟在K村,或者說在坦桑尼亞,、在東非,,一個人只可能有一對親生父母,老婆可以娶到三四個,,小孩呢,,就真的不好說了。
對此,,K村只要稍稍有點年紀(jì)的人,,都知道這么一件對“孤兒多”十分有說服力的事情:
那是1991年的時候,K村里沒有路,、沒有電,、沒有自來水,連信件都很不好寄到,。但有一天,,村里來了個“Mzungu(斯瓦希里語,意為“歐洲人”,,但當(dāng)?shù)貙λ邪追N人,、甚至黃種人都如此稱呼),這下可翻了天,,他們看著那白得反光的皮膚,,就像在烈日下看到了緩緩散出不知名氣體的冰塊。
來者叫漢斯,,是個頭發(fā)花白的德國男人,,已年屆古稀,是個宣教士,,也是一個跨國NGO的創(chuàng)始人,。他從達(dá)累斯薩拉姆(坦桑尼亞第一大城市)一路自駕,探訪那些明里暗里疾病纏身的村落,。
在K村,,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帶著他翻過好幾座小山丘,在芭蕉林和玉米地里穿針引線,,來到一個半人高的塑料棚外,,失了整塊屋頂和大半拉墻壁的危房聳在棚子的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荒廢了很久。
村民讓漢斯進(jìn)去看,,他撩開油布,,彎腰,半分鐘后回到日光下,,掩目痛哭,。
一個枯干的老婦人陷在干草堆里,沒有穿衣服,,只是身上搭了粗麻布,,眼神迷離,已是彌留之際,。嬰兒,、孩子、少年和著雨季特有的泥濘,、屎尿和蛇蟲鼠蟻光臨的痕跡,,散布在棚里,嚎著要東西吃的,、坐著啃生芋頭的,、睡過去的、正準(zhǔn)備燒水煮茶的,、怔怔出神的,,老人粗略一數(shù),八個,。
父母這兩年都發(fā)病死了,,八個小孩全部帶病,家里只剩一個奶奶,,一直死撐著,,現(xiàn)在得了腦型瘧疾,看來是不行了,。
于是K村便成了這個NGO在東非扎根的第一個定點,。董事會的成員一度搞不懂,為什么漢斯會如此一意孤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在此建孤兒院,。問他也不解釋太多,只說:你們要能親眼看到我所看到的,,就明白了,。
老漢斯煞費苦心從歐洲籌齊了第一筆款項、找工程師畫好圖紙并用集裝箱運來建材和設(shè)備,,雛形剛成,,就因為過度勞累而去世,被葬在了離孤兒院不遠(yuǎn)的一片小樹林里,。墓邊已是雜草叢生,。好在院里他在世時種下的第一棵樹還算長得茂盛,常年開紅色小花,,葉子可入茶,,香氣馥郁。
K村村民對德國人并不十分待見,,或許是因為曾經(jīng)受過他們殖民的關(guān)系,,唯獨對老漢斯,沒有任何負(fù)面的評價和記憶,,他們都說:人基本都是愛錢的,,為了自己活著,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玩什么,,而他不一樣,他想的都是別人,,而且都是窮人,。
男青年和女青年,男青年去年病發(fā)去世(陳又禮)
孤兒
漢斯去世后,,當(dāng)時帶他去看那老嫗孤兒的青年J便遵照老人的遺愿,,擔(dān)任院長至今。
院里有九所房子,,以外墻上漆著的不同顏色命名,,117個孩子(不算那些在外上高中、大學(xué)和已經(jīng)完全自立了的)以每所房子12-15個的密度居住其中,,一所房子就是一個家庭,。除了小孩之外,一個家庭有兩位本地婦女做監(jiān)護(hù)人,,年紀(jì)較大的當(dāng)“媽媽”,,年紀(jì)較輕的則是“姐姐”。
這117個孩子里,,將近一半是HIV呈陽性,,靠著藥物身體狀況都不算糟。只是那些用來抵御病毒入侵的藥丸和膠囊,,副作用與藥效同等劇烈,,服用的人需要強大的營養(yǎng)攝入來支撐身體內(nèi)部腥風(fēng)血雨的細(xì)胞戰(zhàn)役。院里職員加上工人有超過兩百個,,開銷極其龐大,,充其量也只能做到給每個人管飽,,食物是豆子、玉米面,、土豆,、甘薯、飯蕉,、菠菜,,一星期能吃到兩小片魚,打牙祭時加一小碟炸草蜢,。
珍妮在綠房子里長大,,是當(dāng)年老漢斯來到K村最早見到的那八個孤兒之一。她一直是院里孩子們的典范,,成績品行都無可挑剔,,從首都多多馬大學(xué)的教育系畢業(yè)后,在阿魯沙(坦桑尼亞第二大城市)某私立小學(xué)教了一年書,。她的人生軌跡顯得如此平穩(wěn),,以至于人們幾乎都忘記了她也是POSITIVE(指HIV陽性)。
只是聽聞她變得越來越不快樂,。和她關(guān)系密切的幾個女孩子說,,珍妮總在抱怨那些藥物里所含的激素讓自己發(fā)胖,看著鏡子里日漸腫脹的臉和隆起的肚子,,她像被扯進(jìn)無邊泥沼,。
“好像再怎么努力,也還是變不成正常人,?!边@是她給綠房子里一起長大的一個男孩子發(fā)的最后一條短信,時間是去年4月,。
之后她沒有再聯(lián)系過院里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找到過她。直到9月初,,院長才得到鎮(zhèn)醫(yī)院的通知:珍妮從三星期前開始住院,,一天前去世。
她什么時候回到了鎮(zhèn)上,、什么時候開始病重,、去世之前是怎樣的狀況,沒人知道,。
惟一的消息來自診治過她的最后一個醫(yī)生,,他說珍妮覺得自己已多年沒犯過病,情況超常穩(wěn)定,便停了兩個月的藥,,結(jié)果并發(fā)癥一來便很兇猛,。去世的時候,原本58公斤的人,,只剩下了不到40公斤,。
可總的來講,院里這一小半POSITIVE的孩子們已經(jīng)對此習(xí)以為常了,。畢竟現(xiàn)在,有那么多資訊在告訴人們,,這個病不可怕,,就算得了,通過定時定量服藥就可以正常結(jié)婚,、享受正常的性生活,、擁有正常的孩子,甚至在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完全治愈的可能,。到那時,艾滋病或許變得就跟普通的肺病肝病一樣,,吃些藥,,開個刀,植入點什么高科技種子,,人就變得正常了,。
院里有一對患病的戀人,從小一起長大,,在外面讀完職中后又重新回到孤兒院工作,,就慢慢地走到了一起。他們不結(jié)婚也不同居,,只是一塊兒勞作走路談天,,隔些日子便生火做頓飯吃,偶爾牽牽手拍拍肩,。去年是男青年的20歲生日,,過完不久他就去世了,他一直按時按量服藥,,生活作息也正常,,當(dāng)?shù)蒯t(yī)生也不清楚他為什么還會每況愈下,只說:“運氣不好,,畢竟藥也不是百分之百有保障的,。”
女青年如今還在,,狀況還算不錯,,喜歡跳舞,,在院里的小學(xué)當(dāng)圖書管理員,正打算注冊個NGO教村民們識字,。
我問她為什么不結(jié)婚,。
她說:“我們是沒有未來的,何必呢,?慶幸在于,,他和我都明白,我們的指望在天上而不在地上,,寄居在這生病的外殼里頭,,20年,夠了,。知道對方心里有自己,,有人說點真心話,也夠了,?!?/p>
她還說,覺得生這個病沒有什么太不好的,,因為這讓她更加意識到與其蹉跎又懶散地過漫長的一輩子,,或是覺得自己早晚要死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如有緊迫感地活著,,恨不得把每分鐘都延長,。“把喜歡看的書看完,、喜歡聽的歌聽完,、想去的地方找機會去一去,哪天死了,,也就回家了,。不遺憾?!?/p>
男青年還在世的時候,,有一次病得厲害,我提了燉好的牛肉去他家里,,也聊到了生生死死的事情,。那時他已經(jīng)很瘦了,半倚在光的陰影里,,看上去沒什么力氣,,精神卻還可以。
“不知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時間差不多了,,現(xiàn)在我時常會自己想些有的沒的,,比如說我會琢磨,艾滋病真的像大家想的那么一無是處嗎,?要是有一天,,這病也可以輕易地治好,甚至說再沒有人會得這個病,,再不存在什么禁忌和畏懼,,性啊毒啊,干什么都無所謂,,難道這才是我們所追求的自由嗎,?真有那一天,艾不艾滋都不要緊了,,到時候人性中那些越來越肆無忌憚的軟弱,,要怎么來對付呢,?”
生活
阿強很羨慕男青年身上的那股子持重卻灑脫的氣質(zhì),,“人就是這樣,管它什么陰性陽性的,,反正得這個病也不是我們作孽自找的,,干嘛要搞得慘兮兮,就是得努力好好活著,?!?/p>
父親張乾則怎么也琢磨不透:現(xiàn)在有藥了能控制了病不致死了,為什么煩心的事情卻依舊不見少,?“日子還是難過,。” 前幾天張乾聽說村東頭的一家人,,兒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對象,,倆人談得挺好,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姑娘父母來家里一看,,才剛聊了幾句,水都沒喝一口,,一拍屁股就走了,,從此再不許他們來往。
“不就是嫌你有這個病嗎,?而且他們家只是父母有,,兒子是正常的,經(jīng)濟條件還不錯,人都看不上,,何況我們家,?”
阿強馬上要出去闖蕩了,張乾擔(dān)心得睡不好覺,,不僅擔(dān)心他帶著這個病會受歧視,,還擔(dān)心很多別的事情。他問我:“都說城里人很看不上農(nóng)民工,,那誰家的小孩過年時回來說,,連過馬路避不好車都會被人罵蠢,是真的嗎,?”
這兩年,,張乾才慢慢深入地體會:原來最大的難題不是生病,而是生活本身,。 走的時候阿強騎電動車送我出村,,到馬路上去趕公交。臨別時望著他,,尚未成年的臉,,掛了幾顆粉刺,胡子也剛冒出來一點,,凈是稚氣和天真,,居然沒看出什么憤世嫉俗。喉頭一堆話沒有說出口,,最后只窩囊地在微信上給他發(fā)了句:把煙戒了,,按時吃藥,在家多幫著做做家務(wù),,對爸爸好一點,。
他回了個好,一個笑臉,。過會兒又加了個擁抱,。
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在王海燕家住的時候,,第二天一早醒來,,見她坐在窗邊的小鏡子前化妝,把嘴唇和臉頰都涂得紅紅的,,“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一點,。”
我問她:昨晚睡得怎么樣,?她說:“睡眠質(zhì)量一直不怎么好,,老是做夢,,夢到村里死了的那些人,醒了怪難受的,?!?/p>
又想起在孤兒院那會兒,男青年去世前的半個月里,,各樣病癥一齊在他身上發(fā)作,,體溫高得像是骨頭深處都要焦了,他沒辦法入睡,,便整夜唱詩,。可到了臨死前兩天,,他反而像是浴火重生,,臉上眼里都閃閃發(fā)光。他告訴很多人:哎呀,,要走了,,終于自由了。
(文中的王海燕,、張乾,、阿強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