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蒙著灰塵的鞋盒子,擺在羅勃·施密茨眼前,。
這是2012年最后一天。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去美國,,施密茨到朋友蕾蕾和Rich家過年,。沒想到,好友們給他帶來了這樣一份特殊的禮物,。
鞋盒是在長樂路南邊的一個古董店里淘來的,。里邊是厚厚一沓手寫的中文書信,,從上海長樂路寄往青海的德令哈。1950年代,,劃成右派的王明(化名)被送到青海的勞改營,;妻子住在長樂路一條擁擠的小巷里,靠糊盒子獨自拉扯著七個孩子,。漫長歲月里,,他們食不果腹,骨肉分離,,只有只言片語撫慰彼此,。到最后,親情也變成了埋怨和教育,。
1996年,,施密茨參加了美國志愿組織和平隊,來到四川自貢教書,。2010年,,他定居上海長樂路,先后擔任Marketplace和NPR的駐華記者,。他喜歡走街串巷,,挖掘這條三公里路上一個個普通中國人的人生。在新書《長樂路:一條上海馬路上的大城市夢》里,,他寫下了王明,、CK、趙士玲,、老陳,、傅阿姨等幾個家庭的失敗、糾結和苦痛,。他說自己沒有書寫中國的野心,,只想關注那些“中國人在餐桌上會討論的問題”。
換一條別的街道,,寫出來的故事或許差別并不大,。但沿著家門口的這條林蔭長徑去探聽和細究,他就擁有了天然的便利,?!叭藗兊氖 ⒇澯?、愿望和夢想都在這里,,他們來了又走,或者在這里出生也在這里死去,,而這片土地仍然在這里,?!?/p>
長樂路的里弄(彭輝)
右派企業(yè)家
“出事”前的王明在上海郊外有一家回收硅鋼的工廠。他從機械公司買來廢棄零件,,熔解后制成變壓器銷售,。靠著勤奮和機智,,擁有了一幢三層樓的房子,。1957年,形勢急轉直下,。政府任命不懂行的人來管理工廠,,王明被打發(fā)到供貨和市場部,每月只拿170塊,。半年后,,上級派他去另一家即將破產(chǎn)的企業(yè)解決問題?!邦I導不懂如何去找舊鋼材,,就讓我去找。他說只要合適,,哪怕是私企的也無所謂,。”
施密茨說,,“王明是天生的企業(yè)家,。”那家公司起死回生了,,他卻禍從天降,,被打成右派。35歲的他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去青海時,,第七個孩子、惟一的男孩王雪松才剛剛半歲,。
王明在1958年的秋分到達德令哈,在白露那天做完了頭一個月的苦工,,接著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其實,,沒有一個節(jié)氣適合在青海居住,。如果你想干掉誰,,就送他去青海吧?!比ミ^青海的施密茨這樣寫道,。
施密茨在南京遇到了同在青海勞改過的魏教授。兩位勞改犯從未謀面,,但經(jīng)歷無差,。
“按規(guī)定勞改犯完成工作就能分到半斤麥子,可我們從來沒有收到過,。為了填肚子,,我們從田里偷,從倉庫里偷,,只要割到一點東西就埋在地里,。附近的勞改營還有人吃過老鼠……”魏教授講著講著,忽然開起玩笑來,,“你們外國人常常奇怪,,為什么中國人見面都要問,吃了沒,?”
這個玩笑讓施密茨覺得awful(糟透了),。
有整整九年,妻子沒有給王明寫過一封信,?!耙驗樗∠旅恳环皱X養(yǎng)活家里的所有人——其中一個閨女還送給了陌生人作養(yǎng)女。但這只是表面原因,?!笔┟艽慕忉專匾氖?,身為“壞分子”家屬的王家妻小,,在長樂路幾乎要被掃地出門。
三年后,,王明勞改期滿,,戶口仍在德令哈,他只能繼續(xù)回去勞改,。再回到滬上,,他已經(jīng)是57歲的蒼老之人,唯有申請政府撤銷自己的罪名才能領到退休金,。但他的請求沒有通過,。
在拆開那些信三個月后,施密茨帶著忐忑和期許敲開了信封上的門牌號,。一位女士告訴他,,王雪松帶著母親去了美國,。
不久,在紐約法拉盛的圖書館,,施密茨見到了頭發(fā)花白的王雪松,。后者已過知天命之年,還在進修英語,,準備考取美國的大學,。施密茨沒有想到,王雪松覺得父親的一切磨難都是咎由自取,?!八_的地下工廠不合法,違反規(guī)則就得受到懲罰,?!?/p>
“你想要保存這些信嗎?”施密茨問王雪松,。
“我們家沒人在意這些信,。我已經(jīng)知道過去那些事了?!蓖跹┧蓳u搖頭,。
“那你的外甥、外甥女呢,?他們知道嗎,?”
“他們可能知道,但他們對這些毫無興趣,?!蓖跹┧山又f,“中國有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這代人對這些刻骨銘心,但不希望這一切在后代身上重演,?!?/p>
施密茨的朋友在長樂路以南的古董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鞋盒,里頭裝著一百多封王明(化名)家人寫給他的書信,。上世紀50年代,,身為“右派”的王明被下放到青海德令哈勞改營(供圖:羅勃·施密茨)
文藝青年
想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看待歷史,最好的辦法是從熟悉的人身上獲得答案,。
長樂路、常熟路路口,,世紀商貿(mào)廣場對面,,名叫Second Floor(二樓)的西餐館遠不及旁邊的米蘭風尚時裝店打眼,。拾階而上,卻別有天地,。施密茨常來這里點三明治,,和年輕的店主(合伙人之一)陳楷聊天。他喜歡簡稱后者為CK,。
“一邊在街上賣三明治,,一邊通過手機賣手風琴。除了上海,,哪里還能看到靠這么奇特的銷售組合謀生的人,?”施密茨有過這樣的感慨。
周二的夜晚,,陳楷固定在復興西路附近一個老酒吧獨奏手風琴,。他閉著雙眼,腳踩效果器,,修長的手指極為靈活地擊鍵盤,、拉開,如入無人之境,。一束微光打下,,那個說話時略為拘謹?shù)哪腥耍闪艘魳防锏淖杂芍酢?/p>
“你拉的什么曲子,?”下來之后,,我問他。
“什么曲子,?”他停頓了半秒,,“都是即興?!弊谝慌缘氖┟艽狞c點頭,,“improvisation,他很厲害,?!?/p>
四歲的時候,父母問過陳楷,,想學畫畫還是想學小提琴,。他想了想,說學畫畫,。兩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回過頭來跟他說,“我們決定好了,讓你學小提琴,?!焙髞恚驗楦烊?,不用給學費,,又轉學了手風琴。
父親在湖南小城的建筑公司上班,,人很瘦,,聰明。不是技術員,,但懂得看設計和施工藍圖,;玩過相機,鉆研過醫(yī)學,,還想過當作家,。“他看不上同事,,也看不上家里其他人,。”
陳楷漸漸覺得在一個沒人聽他表達的家里,,沒啥意思,。
比“沒法交流”更糟糕的是情緒化。幼年的陳楷常常在母親身上看到家暴留下的青紫,,后來這種傷口也會出現(xiàn)在陳楷的身上,。“更多的不是肢體的傷害,,而是一種冷暴力,。”
施密茨說,,陳楷談到父親時表情并非痛苦,,而是夾雜著鄙視、道義和憐憫,?!澳遣皇歉赣H的錯。年輕時他脾臟受損,,脾氣也徹底就壞掉了,。想想他也活得挺憋屈的?!?/p>
陳楷而今釋然,,但11歲時,,他曾走在生死的邊緣。
想買安眠藥,,藥店不賣,;跳樓,,太疼,。那天晚上,他拿了剃須刀,,耳邊只聽到奶奶均勻的呼吸聲,,和遠處火車車廂撞擊鐵軌的聲音。
“沒找到靜脈,,光流血,。”他已經(jīng)不太記得當時的疼痛,,只記得用手劃了“巨多道口子”,。
大學畢業(yè)后,他先去了廣州的珠江鋼琴工作,。平生第一次,,父親以他為傲。一說要跳槽,,父親的不安全感立刻又滋生起來,。“他們那代從來沒學會游泳,。但我們有了自由,,而且不需要救生衣?!痹陉惪难壑?,體制是限制,不會給你學習和進步的機會,。
施密茨對“體制”這個詞的體會和普通中國人不太一樣,。他認為體制不僅意味著來自上級的意志、規(guī)則,,也可能是父母傾注在兒女身上的過多期望和壓力,。
陳楷很快從廣州跳到了上海,加入意大利博羅威尼——頂級的手風琴品牌,。老板鼓勵陳楷多學,,他于是成了萬事通:翻譯,供應鏈,,客服,,做模型……最后,他已經(jīng)能獨立制作一部手風琴。幾年工夫,,他的月薪從兩三千漲到兩三萬,,過了一段用啤酒和威士忌買醉到天光的日子,最后方覺無聊虛空,。
最近兩年,,他迷上了佛教。拉琴于他,,既是愛好,,也成了修行。
那晚,,來聽陳楷演奏的客人不多,。有人玩球,有人談天,。他說自己一開始拉得也很爛,,但他有膽子。不過即興遠遠沒有按部就班的演奏市場大,,“因為那是一個非常成型的體系,,里面有龐大的利益鏈條。即興你怎么定價,?有人之前拉得巨溜,,離開琴譜就不會了。就像很多人都不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想去嘗試其他的,,但聊到最后,卻又不敢,?!?nbsp;
施密茨寫過中國時下的文藝青年:“他們是中國將近五十年里,第一代有機會學習存在主義,、邏輯學,、電影和考古學的人。他們會把這些新思想融入他們的生活方式中,,并從各個方面考慮,,做出人生選擇。他們想要過舒適而不奢華的生活,,崇尚環(huán)保,,希望有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p>
趙士玲(彭輝)
花店里的人生
“蘿卜來啦,,進來坐吧,!”50歲的趙士玲從街角走到自家的花店門口,向我身邊的施密茨打招呼,,朗聲笑著,。
花店位于長樂路東段,把著街角,,很容易就錯過,。一部電話,一個算賬的計算器,,一面裝在墻上的鏡子,,一臺高高掛著的電視,加上瓶瓶桶桶里探出頭來的生鮮花卉,,快把幾平米的小店撐破了。來自山東棗莊的趙士玲在這里一待就是20年,。對面那片綠意蔥蘢的小公園,,她從沒去散過一天步,更不用說逛這條路上幾百家的精品店了,。
多年好友“蘿卜”在趙士玲身上捕捉到農(nóng)村人的敏感,,這讓他想起30年前參加和平隊支教時教過的自貢學生。但趙士玲又容易大笑,,“臉上僅有的皺紋也是因為常笑才展開的,。她喜歡開別人玩笑,也喜歡嘲弄自己,,這是那些審慎的,、對階層敏感的上海人不具有的?!?/p>
這天下午,,店里客人不多,趙士玲跟我嘮了一個半小時,。
就這樣,,她給兩個兒子在老家各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大兒子孫華在上海高爾夫球場,、杭州美發(fā)店都待過,,現(xiàn)在自己在家炒股。小兒子孫威在上海當廚師,,夢想有朝一日能開個水果店,。當媽的這20年則一直住在店后面一個十來平米的單間。床,,柜子,,再沒別的擺設,。她卻很知足:“夜里睡得踏實?!?/p>
只是,,和旁邊開精品店的安徽人、開修車鋪的江蘇老板聊起天來,,大家抱怨最多的是,,孩子在這里長大、讀書,、交朋友,,卻沒法參加高考。
孫華在老家上到五年級,,沒學過一天英語,。來了上海,從三年級開始讀,。到了初中,,預備班成績還好,但到初三,,老師說,,你們還是回去吧。
施密茨跟我說,,在長樂路見過,、寫過的人物里,趙士玲是他最佩服,,也最抱有希望的一個,。只是發(fā)生在趙士玲身上戶口和婚姻的問題,他卻無能為力,?!拔胰ミ^棗莊參加她親戚的婚禮。只有到了那兒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種大男子主義在她身上還是會有作用,。”
陳楷(彭輝)
小鎮(zhèn)土著的漂移人生
11月底的早晨7點,,長樂路上的園林工人踩著梯子把法國梧桐剪成了平頭,;女孩穿緊身運動衣戴著耳機在人行道上晃動胳膊;收廢品的一路抖著手里的鈴鐺,,叮鈴鈴,,響得怪好聽;環(huán)衛(wèi)女工在街邊整理口罩,;咖啡店,、燒臘和各種成衣小店陸續(xù)拉開了門簾,。襄陽路口的早點鋪和面館前,顧客排起了長隊,;不時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大約是這條長路上動靜最大的一群。
施密茨住在長樂路西段一個“乏味”的高層小區(qū)里,。他說,,和趙士玲一樣,他們都來自小城鎮(zhèn),,“那個炫麗的,、現(xiàn)代的、有著摩天大樓和巨大經(jīng)濟體的上海,,和她,、和我都沒有什么關系?!?/p>
他出生在明尼蘇達一個兩千人的小鎮(zhèn),,大湖就是游樂場。冬天,,他和小伙伴們玩冰球、滑冰,;夏天,,釣魚、裸泳,、點火,,拿槍打松鼠,啥都干,。鎮(zhèn)上父母對孩子的招數(shù)是,,“Get out of the house!”半大小子們從不知管束為何物。
15歲,,當建筑工的父親違規(guī)帶著他在室內(nèi)鋪管道,。一天下來,手臂癢得鉆心,。父親扔下兩句話:“你要是不想像我這樣干一輩子,,就好好地念書。找到你真心喜歡的事情,,堅持下去,。”
大二,,學西班牙語的他休學去了這門語言的母國,,一待就是兩年,。教當?shù)爻扇擞⒄Z,假期再回明尼蘇達,,在老爸手下掙足一年的學費——這回可合法了,。
這也是他之所以那么喜歡趙士玲和陳楷的原因?!八麄儫o所畏懼,。獨立、自信,,對世界有好奇,,一切都從零開始。當然,,趙士玲為此付出了很大代價,。”
和襄陽路的熱鬧不同,,上午10點的茂名南路路口,,行人腳步節(jié)制,除了鳥鳴聲,,周圍靜寂莫名,。我們坐在蘭心大戲院對面的人行道臺階上。施密茨的語氣也緩和下來,。
“我們現(xiàn)在應該做什么,?有很多的選擇和等待,似乎沒有人知道,,至少我作為一個記者和作者,,看起來還不清楚。不過看看這兒,,這些神奇的法國梧桐?,敻琛し兼迷谶@里起步,尼克松在老錦江飯店簽署《中美聯(lián)合公報》,,這些街道和梧桐永遠都屹立在此,。也許放慢速度、喘口氣會好些,,一直被催著奔跑會讓人無法呼吸,。停下來,向周圍看看,,看看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對中國來說是個好的選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