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點,。新海誠眼里的疲憊漸漸被專注取代,，這已是他第二次主動要求延長采訪時間了,。時間已經(jīng)拖得夠長，我只剩最后一個問題,。屋里所有人都在看著我,，等待發(fā)問。我調笑說,，這太重要了,，得好好想一想。新海誠說,，Take your time,。我低頭翻采訪提綱，沒來得及問的問題太多了,，我只能取一瓢,。有幾秒鐘，屋里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呼吸,。
閉上眼,，我吐氣，決定跟著直覺走：“剛剛我們在說孤獨,，那有沒有可能,，這種孤獨氣質，也構成了你的局限？”
追逐繁星的孩子
天才之名與毀譽并生
新海誠不是第一次面對質疑,。他的名字常常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宮崎駿的接班人,；日本動畫界的下一個宮崎駿。
無論何時何地,，都被拿來與宮崎駿相比較,，幾乎成了新海誠逃不開的宿命,。實際上,，兩人風格的差異可謂鮮明：宮崎駿的作品明朗大氣，新海誠則走了細膩唯美的路數(shù),。九年前,，一部被譽為“隨便暫停在哪一幀都美得足以做屏保”的《秒速五厘米》,，為他在青少年中賺足口碑和人氣,，“畫質狂魔”和“屏保導演”的稱號就此冠上。但珠玉在前,，兩相比較之下,，格局太小，就成了新海誠作品常被詬病的一點,。
自然,，他曾以天才的姿態(tài)闖進公眾視野：2002年，29歲的他憑一己之力包攬導演,、劇本,、美術、剪輯,，用CG技術（注：Computer Graphics的縮寫,，用計算機技術進行視覺設計和生產(chǎn)）完成了一部動畫短片神作《星之聲》，以第一位個體動畫制作者的身份被寫進了日本動畫史,。
外界的厚望凝聚成皇冠,，戴在一個技術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輕人頭上，難免毀譽并生,。無論是時空距離被極度放大的廣袤宇宙,，還是二戰(zhàn)后日本南北分裂的宏大架空歷史，抑或是另一個完全虛構的魔法平行世界,，新海誠的故事背景再怎么宏大新奇,，都是為少男少女的情感服務。畫面美則美矣,，但過分細膩的情緒獨白,，總不免讓人覺得，“那只適合青春期耽溺于自我世界的孤獨少年吧,?！?/p>
以前也有人問他,，你自己怎么看待“格局太小”的評論？
他老老實實地說“因為我看到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然后把自己和宮崎駿成長時代的不同之處一一道來,?！叭粘Ｉ畈幌駥m崎駿的作品里那樣，每天都要去冒險,，每天都要去打仗,，每天去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jié)不會發(fā)生在我們的生活里面,。我所看到的生活里,，只有去便利店買東西、或者擠列車時不小心跟旁邊的人有幾句口角,，雖然只是很小的事情,，但我們內心的情緒起伏和那些戰(zhàn)爭以及拯救世界是一樣的?！?/p>
這次,，在新作《你的名字》的北京發(fā)布會上，新海誠似乎不一樣了,。談及新片的創(chuàng)作動機,，他竟主動說起“后3·11時代”：“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后，許多人開始感受到危機,。生活不會是一成不變的,。危機感籠罩下，日本人需要怎樣的作品呢,？”
星之聲 2002
托予風月
時間回到1970年代,。在日本本州島中部，素有“日本屋脊”之稱的中央高地上,，坐落著長野縣,。這是日本少有的農(nóng)業(yè)縣，河流豐富,，高原果樹,、蔬菜栽培、虹鱒魚養(yǎng)殖,、三大美林之一的檜林,，都是拿得出手的說辭。
此時此刻,，坐在北京的霧霾中,，新海誠一臉誠摯地懷想家鄉(xiāng)的空氣：海拔千米，地廣人稀，空氣格外清透新鮮,，山谷環(huán)繞下,，光線隨時間變換角度和明暗。對自然的感知寫進了早期的生命經(jīng)驗里,，后來開始用Photoshop作畫,，他刻意調高畫面的亮度和透明度。當然,，這也是為了和傳統(tǒng)的顏料上色相區(qū)別,。于是，記憶中的長野縣全融進了他的動畫中——閃閃發(fā)亮的空氣,，夕陽下的火燒云,，反射光點的湖泊漣漪，光怪陸離的星空……
他喜歡把長野縣稱為鄉(xiāng)下,。到處都是綠的，一望無際的叢林田野,。在一個敏感易哀的小男孩心中,，遼闊帶來的是對自身孤獨和渺小的體認。盡管說著我不懂的另一種語言,，但能從語氣里感知,，他正陷入某種感傷和懷念的思緒中，幾乎是掏心窩子般地想表達：“每次想到少年時代,，腦中想起的總是這樣的畫面——自己身處非常廣闊的一片天地,，一眼望去，漫無邊際,，然而目之所及,，幾乎沒有幾個人。大概就是在這種人煙非常稀少的地方生長,，讓我變成了一個寂寞的,、不安的、憂傷的人,?！?/p>
聽到翻譯轉達的那一剎那，那幅畫面倏然現(xiàn)于腦海,。我似乎聽到蘇軾《前赤壁賦》的回響：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也驚訝于人性的共通,，這情節(jié)好像他在小說《言葉之庭》里寫過的,，古文老師講一首和歌《萬葉》，“東野炎/立所見而/反見為者/月西渡”，女主角和老師想象出了完全一樣的畫面：草原的遠方升起紫色的朝霞,，天的另一邊,，深藍的天幕下掛著一輪孤獨白月。
這是一個受了四年文學系熏陶的人,，有屬于古典東方的意境,，又暗合了日本的物哀之氣。在那樣的寂靜之境,，他不免常想,，人生有什么意義呢？這個問題縈繞許久,，不得解,。
蘇軾將答案托予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生于現(xiàn)代日本,，新海誠也將答案托予了風和月——只不過在他的年代,，朗月清風變成了電腦屏幕前可操控的像素格。
新海誠所處的時代,，注定指引他向科技尋求解脫,。
你的名字 2016
拯救世界，或者拯救自我
“長野是鄉(xiāng)下,，”新海誠又重復了一遍,，“所以小時候電視信號很差，只收得到一個電視臺,，NHK（日本放送協(xié)會）,。”
在他的成長年代,，1977年的《宇宙戰(zhàn)艦大和號》劇場版是當時日本流行的作品,，其后《銀河鐵道999》《機動戰(zhàn)士高達》《超時空要塞》紛紛面世，我猜想著,，當年的他或許是這些動畫的少年粉絲,。他抱歉地笑了笑：“我小時候看的動畫其實不多，NHK放什么我就看什么,。當時流行的高達我都沒看,。最喜歡的應該是《未來少年柯南》吧?！边@部1978年4月開始在NHK放送的電視動畫,，是宮崎駿第一次獨立擔任導演之作，以未來世界為背景,，講述了一個現(xiàn)代日本版的亞當夏娃故事,。只不過,，滅世災難由滔天洪水變成了核戰(zhàn)爭。
災難,、拯救世界,，這是屬于宮崎駿年代的故事。宮崎駿生于1941年,，那是被稱為“60年安保世代”的一代人——世界大戰(zhàn),、廣島原子彈轟炸、投降,、戰(zhàn)后重建,、反《日美安保條約》……在這樣的時代下，他們熱衷于學生運動,，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改變社會和國家,。
到了新海誠這一代，宮崎駿動畫里的那些戰(zhàn)爭與拯救,，只需在屏幕前看著就好了,。“團塊青年世代”成了他們的標簽：自出生起便享受著和平與富足,，無需操心民族危亡國家興衰,，也不必憂慮衣食倉廩，甚至少有天災,。于是大部分時候，以興趣為紐帶,，他們選擇小規(guī)模的抱團取暖,。
新海誠坦然承認，自己確實屬于“團塊青年世代”,?！拔覀冇X得憑一個學生、一個年輕人是不可能去改變社會的,，畢竟現(xiàn)代社會這么復雜,，想改變都不知道改變什么。整個社會分割成很多很多的部落,，大家不會說想去整體改變什么,，最多能改變自己所生存的這一小塊?！标P注自我并沒有什么可恥的,，只是時代變了，他尚不能超脫其外,。
他們不關心政治,，但也有自己的苦惱,。新海誠的中學時代，宮崎駿出了一部又一部動畫經(jīng)典,，《風之谷》《天空之城》《龍貓》……他偷偷喜歡著,，“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喜歡動畫是一件不太光彩,、需要藏起來的事情,，我也沒有敢說出去?！?nbsp;
放在如今二次元文化強勢輸出的日本,，這話叫人不敢相信。新海誠解釋,，“當時剛好發(fā)生了‘宮崎勤事件’,。”1988到1989年,，這個案件震驚了日本：在東京和埼玉縣,，四名幼女分別被誘拐殺害，警察在兇手宮崎勤家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色情動畫DVD,。盡管后來調查顯示宮崎勤患有多重人格障礙，作案動機也與不健全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密切相關,，但不可避免,，社會對御宅族的偏見開始發(fā)酵。
“宮崎勤事件”后,，日本的動漫畫產(chǎn)業(yè)受到幾近毀滅性打擊,。對新海誠來說，把御宅屬性藏好,，就是最低限度的自保,。
秒速5厘米 2007
開道與正名
如今他不用藏了，宅男氣質隔著屏幕也能傳來：幾年前的訪談視頻里,，他頭發(fā)長而糟亂,，自己卻完全沒意識到，一臉認真地講制作動畫的過程,。貓咪沿著鍵盤闖進鏡頭,，一向面癱的他目光一瞥，這才有了些笑意,，象征性摸摸貓腦袋,，貓在一邊乖乖坐下。第一次來到北京,，三天活動下來,，他的整體搭配從一而終,，灰色內搭加深色褲子，配一件長版西裝領外套,，腳蹬一雙白色運動鞋,。他還在twitter上轉發(fā)日本偶像女團AKB48的視頻，也毫不掩飾自己對女孩子的喜歡,，提到某某導演是大美女時,，他一下子顯得興致勃勃——“嗯，這很宅男,?！?nbsp;
新海誠又提到了宮崎駿——我們正說到日本御宅族的正名，無論如何繞不開宮崎駿那一代日本動畫大師,。自然,，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固有的偏見發(fā)酵,，社會事件推波助瀾,，直到1997年，還有“寵物小精靈事件”（又稱“口袋妖怪事件”,、“3D龍事件”）震驚全日本：《寵物小精靈》第38集通過電視臺播出時,，由于12赫茲紅藍閃爍光點刺激，導致當晚685名青少年出現(xiàn)光過敏癥,，嚴重者昏厥或出現(xiàn)意識障礙,。
彼時的新海誠已是動畫游戲從業(yè)者。他剛從大學畢業(yè)一年,，放棄子承父業(yè),，選擇加入日本Falcom游戲會社，負責程序,、美工、動畫,，為游戲做宣傳影片,，算是半只腳踏進了動畫制作圈。業(yè)余時間,，他嘗試用電腦制作個人短動畫,，短則30秒（3D短片《被包圍的世界》），長也不過5分鐘（黑白短片《她和她的貓》）,。
現(xiàn)在看來,，這些更像是練習之作，卻透露了新海誠的底色——重意境,，重情緒,。與其說它們在講什么故事,，不如說像片段式的都市情緒速寫：地鐵上因緊握拉環(huán)而漲紅的手指，遠方的信號塔和交錯的電線,，一只愛上主人而拒絕同類的貓咪的思緒,。有人說從他的作品里能看到村上春樹——他確實喜歡村上春樹早期的作品，《且聽風吟》《挪威的森林》《舞,！舞,！舞！》,，最著迷的,，是那些“可能會發(fā)生但終究沒有發(fā)生的情節(jié)或情緒”。
但至少,，他開始踏入當代動畫創(chuàng)作者的殿堂,。這個殿堂里的前輩，正鍥而不舍地用作品證明動畫并非毒瘤,?！翱赡苁菍m崎駿，可能是庵野秀明,，可能是井上雄彥,，這些偉大的導演，把動畫重新帶回給人們,?！毙潞Ｕ\把最終的正名定在2002年——不是因為自己的《星之聲》，而是因為宮崎駿的《千與千尋》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整個輿論為之煥然一新,。
“最重要的是，大家開始知道,，原來動畫可以老少皆宜,。大家開始愿意進到電影院看動畫了?！?nbsp;
知己知彼
沒有前輩的開路,，便沒有新海誠、細田守等下一代動畫導演的今天,。新海誠深知這點,，因此面對“宮崎駿接班人”的贊譽，他從不敢接盤,。被問多了,，他有了自覺。主動的撇清和表態(tài)是必要的,。說不清是聰明還是體貼,，他似乎能體察到?jīng)]有被問出口的那些疑惑,。有時無需對方發(fā)問，他說著說著,，自然而然就講到宮崎駿,。
新海誠身上毫無凌厲和傲氣，扔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不高,，也不夸張，說起話來,，語氣少有波瀾,，手勢局限在身前一片小空間里，很少溢出,。這樣一個氣場溫和的人,，說出“我認為大家過高評價我了，我自認達不到宮崎駿導演的層次”這樣的話來,，便絲毫不奇怪了,。這次新片發(fā)布會上，沒人問,，他主動說：“我不會是宮崎駿,。”在場媒體暗自松了口氣,，今天的新聞標題有了,。
后來我問，總被人和宮崎駿比較,，有為此苦惱過嗎,？他說，完全沒有,。除了被高看的惶恐,，他也有知彼知己的自信。宮崎駿自是站在動畫之巔,，能用自己的畫筆給人物以生命,，但生于這個科技爆炸時代的新海誠，在如何運用CG技術探索動畫可能的表現(xiàn)方式,、畫面色彩設計上，他有著近乎“技術宅”的執(zhí)著：
“除了畫畫以外,，故事怎么拍,、怎么演，表現(xiàn)技法上還是存在很多新鮮的東西,，連宮崎駿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應該說,，我們致力探索的興趣方向不同?！?/p>
這次在北京,，面對擠滿禮堂的中國傳媒大學學生，他也熱切地想交流動畫制作的具體技術問題,，從時間日程的安排,，到旋轉運鏡的手法，幾乎知無不言,，像個想傳授第一手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老師,。這經(jīng)驗里，失敗的那些尤為重要,。他會笑著說,，這次做《你的名字》之前，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堅決不熬夜,。他曾說自己在生活里是個不稱職的大人,，獨立制作時，自己怎樣摧殘自己都可以,，然而步入團隊制作,，日程規(guī)劃成了他要補的課。
敘事曾是新海誠最大的短板,。一出道便被捧至“宮崎駿接班人”的高度,，固然名不副實，也給了他要追趕補齊的壓力,。他自己也承認,，“《云之彼端》和《追逐繁星的孩子》，我并沒能完全把控好兩個小時內容的制作,，‘這個段落銜接得不太好,，事到如今也沒法改了’這種事也有?！?4年來我一直在試錯,。”
一次次在嘗試中碰撞,，摸準自己的調性,，積累到《你的名字》，這個短板終于補齊——故事腳本是他和制作人川村元氣一起改了半年,，每個細節(jié)前后相扣,，反復開會、拿給別人看，確保觀眾能看懂這個時空交錯的科幻故事,?！艾F(xiàn)在的新海誠，應該做得到完全把控好長篇動畫,?！?/p>
片子出來，被認為是目前為止他的集大成之作,，他表示滿意：“目前我是處在一個非常自信的狀態(tài),。首先，我覺得故事講得很好,，其次,，雖然故事劇情比較傳統(tǒng)，但整個故事的表現(xiàn)方式其實是非常有侵略性的,，嘗試了很多反傳統(tǒng)的拍片技巧,，包括運鏡，但都毫無障礙地被觀眾接受了,。所以,，正自信滿滿地期待下一部作品中能嘗試更前衛(wèi)、更反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段,?！?/p>
更前衛(wèi)的是什么，他還沒想好,。這是他明年最重要的一件事,，著手下一部新動畫的腳本和分鏡?！艾F(xiàn)在還是一片空白,，但我會盡力的?！闭f著,，他扭頭轉向坐在一邊的東寶株式會社領導，“請領導明年不要讓我全世界出差了,！”
屋里的領導,、助理、翻譯都大笑,。領導點頭說好,，“但是韓國的行程已經(jīng)定了?！?/p>
“那去了韓國后就哪兒也不去了,。”新海誠妥協(xié)。
“但是奧斯卡已經(jīng)進提名了,，美國?！鳖I導突然又想起來,。
“美國發(fā)生什么也不去?！毙潞Ｕ\倔著,。
“但是說不定就會發(fā)生點什么?！贝蠹矣侄夹α?。
宮崎駿
渺小與無垠合一
新海誠還記得，大四那年,，他看了《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簡稱《EVA》）,。這部被譽為神作的日本科幻動畫經(jīng)典，對他沖擊頗大：“覺得非常好看,，雖然有很多地方就是莫名其妙看不懂,。”不知怎的,，他有種奇怪的直覺——這里面一定潛藏著非常大的秘密,。“如果有一天,，我能解開EVA的謎,，也許就能解開這個世界的謎?！?/p>
之所以聊起庵野秀明的《EVA》,，是因為《星之聲》在設定、畫面等許多方面,，都是公認的與《EVA》神相似,。我問他，科幻對他的吸引力何在,？
他重新拾起孤獨氣質的話題：“我小時候就會思考這樣一些事情：我為什么生存在這個社會上,？我生出來的作用是什么，我的位置是什么,？生活在鄉(xiāng)下,，我從小看了那么多崇山峻嶺，看了那么多美麗的星空,，卻對自己存在的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自然這么偉大，我這么渺小，那我的存在對這個世界有什么意義呢,？我不信教,，所以無法向宗教尋求答案。但科幻小說恰好是把渺小的個人和偉大的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種藝術形式,?！?/p>
我們試圖從喜歡的科幻作家中找到經(jīng)驗的共鳴：格雷格·伊根（Greg Egan），亞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我告訴他,，《你的名字》里隕石墜向地球、將村鎮(zhèn)瞬間夷為平地的畫面,，讓我真切感到大自然的力量,。
然而我無法說的是，那一刻,，真正浮現(xiàn)于腦海的是亞瑟·克拉克《星》里的句子：“把整個世界的人獻給大火,，只為了照亮伯利恒的黎明?！?/p>
一切說不出的語言早已融在他的每一幀畫面里,。從小他就愛畫云，形狀各異,、變幻無窮,，染上光線的色彩后，是大自然的水彩畫,。到了現(xiàn)在,，他借助技術的力量，將童年經(jīng)驗中的美感極度放大：劃破黃昏天空的彗星尾巴把天空分割了明暗,，飄忽在天頂?shù)乃{紫色極光,，漫天繁星與銀河，甚至完全不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巨大星球……寄渺小之身于更大的宇宙中,，他仿佛找到意義的皈依,。
萬物都在改變之中
聽到最后的問題，新海誠點頭想了想,。他明白我的意思,，沒有急著反對，也沒有一絲不悅,。
他曾用三個月時間,，決定不要再被網(wǎng)上的負面言語傷害，練就了一身“不為這個事情所動的能力”,。2002年《星之聲》在東京下北澤的一個小劇場放映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大規(guī)模的贊美與批評同時襲來,。那是一個無止盡的潘多拉魔盒，再多的贊美也比不過言語利刃的傷人,，“連針對人格的批評和攻擊都是存在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社會上存在那么多的惡意?！毙那椴缓玫臅r候,，喝酒解悶。他愛酒,，這次來中國，工作人員送了一大瓶茅臺,，隨行幾個人一塊,，當晚就咔咔打開，拿普通的大玻璃杯盛滿了喝,，當即倒地,。
現(xiàn)在，他用始終如一的平淡語調,，認真地對翻譯說了一大串日語,。我則試圖從他的語氣、表情和手勢中猜出答案,，然而未果——畢竟是不善表現(xiàn)的宅男,。
聽完回復，翻譯沒忍住,，第一反應是直接用日語回應了新海誠,，“我夸他回答得很好?！蔽腋雍闷?。
“你可能覺得憂傷和孤獨的氣質會限制我。我覺得,，除了孤獨和憂傷之外,，我還有一種氣質，是對美的偏執(zhí),。這種美,，也許是在完全未知的地方，也許是人們尚未發(fā)現(xiàn)的,，而我會為了追求它,，不惜走出舒適圈，為此我會非常勇敢,。實際上,，這種氣質與做動畫之間是非常契合的,，因為，做動畫是個非常孤獨的事情,?！?/p>
“說回孤獨憂傷的氣質。對作品多樣性的限制肯定是有的,，人的情緒有喜怒哀樂,，但底色多半只有一種。我的底色確實是哀,?！彼^續(xù)說，“每個導演有自己的氣質,，所以會做出不一樣的作品,，這是動畫領域有多樣性的原因。我不會成為別人,，也無法討好所有人,，能滿足自己這部分受眾的需求，就足夠了,?！?/p>
“你做動畫的終極理想是什么？”我忍不住問,。
“你說我一輩子都只想做動畫嗎,？我的感情好像也沒有這樣強烈。我現(xiàn)在會想,，對于宮崎駿這種改變社會的作品,，我實際上也是有點憧憬的。我做的雖然是面向一部分個體的作品,，但這些人看了我的作品,，可能會去改變世界，而他們改變的世界,，最終回到我自己身上,。這個‘作品影響人、人影響社會,、社會又影響自己’的循環(huán),，于我而言，是一個夢想的階段,?！?/p>
或許，這也是世界留在新海誠身上的改變,。2011年3月11日下午2點46分,，日本東北部海域發(fā)生9.0級大地震,，震中在宮城縣以東的太平洋，震源深度達海下十千米,。尖利的海嘯警報聲在沿海地帶震徹耳膜,。
不安的情緒是慢慢蔓延的，這個“慢”,，以年為單位,。“3·11”余震不斷,，專家預計要持續(xù)十年左右,。如今已過去五年，就在采訪前一天清晨,，日本福島發(fā)生7.4級地震,。這次，新海誠遠在北京,，隔海發(fā)了twitter關心震情。
大地震是否也改變了與他同代的這一撥“團塊青年”,？他思考了很久,，說不上來。地震當天,，新海誠在東京的工作室里,，忙著動畫《追逐繁星的孩子》的收尾工作，離震中有些距離,。當天休息,，第二天便恢復了正常工作。幾番追問,，新海誠想起來了,，當時超市被一搶而空，自己所在的那棟樓里,，出現(xiàn)了裂縫,。
最后，他恍然想到,，日本“3·11”大地震發(fā)生時,，自己的女兒一歲。如今,，六歲的女兒,，早把地震當成一件每年必會發(fā)生的、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下一代,，也必然與他們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