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出天津火車站,,我就被一個黑衣男子一把抱住了。
來人正是王頃,。他的畫室離這里不遠,,在這個崛起的港口新城,他住的地方名字也因此帶有某種超現(xiàn)實色彩,。嗯,,這里叫張家窩,他所在的小區(qū)叫社會山,。
行走在小區(qū)的樹蔭里,,地上落滿了棗子,,大多數(shù)已被行人碾壓到爆裂。王頃說,,他喜歡畫相愛的人,,特別想以此畫一幅畫——熱烈擁吻的男女,而地上落滿了敗壞之果:“在愛情的花園里,,果實正在腐爛,。”
他的畫室就擱著一幅熱烈相擁的男女,,但那個姿勢,,既像彼此親熱,又像要勒死對方,。
初次謀面的王頃跟我仿佛彼此認識了幾輩子聊起來滔滔不絕,。那些因為他得過抑郁癥就以為他沉默而封閉的人都錯了,他非常有趣,,且超級能說,。他的父親、妻子,、女兒皆寡言少語,,他一個人說光了家里所有的話。他的語言塞滿了空間里每一處縫隙,,幾乎像固體一樣結(jié)實,。若干年前,他因為長時間無法入睡,、不停做噩夢去看大夫,,結(jié)果跟精神科醫(yī)生大聊特聊,一開始是他在說,,最后變成醫(yī)生在說,,醫(yī)生把自己評職稱待遇不公的煩難事情跟他傾訴了個痛快,搞不清到底誰是誰的心理醫(yī)生,。最后,,大夫像親人一樣捏著他的胳膊送他出門,對跟在身后的病人家屬歡快地宣布:“他沒事兒,,他一點事兒沒有,,他特別特別正常!”
王頃蹲在地上笑得站不起來,?!斑@個醫(yī)療體系完全沒有做好準(zhǔn)備來對待一個人,他們完全不知道人是什么,最后便成了一個樂子,?!?/p>
他在蜂巢當(dāng)代藝術(shù)中心的個展被命名為《開封抑郁癥》,“開封”點出了他的河南背景,,但同時也雙關(guān)著,,曾經(jīng)的憂郁被打開了封存。就像你走進展廳里所看到的,,許多個涂滿圖像和文字的小柜子,,每個抽屜拉開來,里面都是一兩件蒙塵的舊物,、一段隱秘的記憶,,或者一種讓你鼻翼為之抽動的氣味。
我找到此人純屬偶然,。在藝術(shù)界,,他并不出名??吹剿诜涑驳恼褂[之前,,我對他一無所知。但好幾個畫家先后向我推薦這個展覽,,囑我一定要看,,某大腕藝術(shù)家甚至悄悄跟我說:自己房間的墻上只掛王頃的畫。
走進展廳,,只看了第一面墻,,我就被這個不知出處的家伙迷住了:他畫的樹上好像有明火在燃燒,草木和蘑菇帶著陰濕之氣瘋狂繁殖,。有一組畫的都是小城市里那種頹敗的人民公園,,怪異的城市雕塑、顏色艷麗的兒童飛車和垂頭喪氣的動物園是這類公園的標(biāo)配,。人們在公園廣場上翩翩起舞,,仿佛置身于一個透明的魚缸之中。墻上的題圖是王頃自己寫的,,文字里的詩意讓我這個以寫字為生的人羞愧,。他寫道:“毛色斑駁的老虎懶散而疲憊趴臥在公園的籠子里,像葬禮上哭累了的男女,?!蔽野蛋禌Q心要找到王頃,無論他是在北京,、天津、開封還是商丘。
王頃個展中的房間
一個人的逃學(xué)史
在天津美術(shù)學(xué)院教書的王頃跟藝術(shù)圈甚少往來,,但從師承上說,,他算是地道的科班出身:1968年生人,央美油畫系畢業(yè),,劉小東的學(xué)生,,尹朝陽、李松松,、烏爾善的同學(xué),。但王頃比他的同學(xué)要年長一些,畢竟,,他花了5年才考上央美,。
他的成長史就是一部逃學(xué)史。王頃的父親曾經(jīng)是中山大學(xué)的古文字專家,,“文革”期間回到河南,,在當(dāng)?shù)氐奈幕^做文物普查。從他記事起,,他們家就在不停地搬遷,,鬼使神差,每次遷徙,,附近都會有書店,,他是吃著書長大的。父親曾經(jīng)跟他說過,,自己有個同事的孩子能把一個圖書館的書全部看完,,這為王頃樹立了一個目標(biāo)。
“父親老是丟給我書看,,他話特別少,,但他總會給我看書。那時候家境很困難,,但他一小箱子一小箱子給我寄書,。我六七歲的時候,對版權(quán)頁就熟得不得了,,父親就跟我講,,什么叫印章,什么叫開本,。上了初一,,我跟同學(xué)打賭,租賃的連環(huán)畫,,我不看,,我拿手摸,我就能告訴他是哪個出版社的。其實很簡單,,所有的64K,,每個出版社裁紙都會差一點點,有時候?qū)捯稽c,,有時候窄一點,。打開那個書,聞油墨的氣味,,我就能說出是哪個出版社的,。”
投奔父親到開封去念中學(xué),,父親工作忙,,沒功夫管他,第一天就把他領(lǐng)到一間書店,,告訴他:我要去南開大學(xué)開一個月的會,,給你留了飯票,你明天自己去上學(xué),。
第二天,,他就沒去上學(xué),把開封的書店逛了個溜夠,!父親給的生活費,,花了一半,全部買書,。在學(xué)校里,,他不合群,總是自己玩,,腦子里跑火車,,迷UFO,給同學(xué)講《三言兩拍》里的黃段子,。到了高中,,沒上幾天學(xué),他就自己跑到學(xué)校去找老師,,自作主張地退了學(xué),。
“因為我一直在逃學(xué),我也不干壞事,,就是去書店,。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網(wǎng)絡(luò)查書,有一份報紙叫《社科新書目》,,我就趴在那上面看,。跟吃不上好飯就看看菜單過癮似的,,趴在那看,美呀,。真是美,。心里就是癢癢的,暖暖的,。”
高一的時候,,因為逃學(xué),,他遇到一個河南大學(xué)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比他大10歲,,他叫他老黃,。兩人聊哲學(xué),當(dāng)時正是“85新潮”之前,,老黃拿了很多西方哲學(xué)書讓他看,,也常常到王頃獨居的房子里作畫。
“我看他畫畫我就懵了,,原來還能這么畫畫,!有時候他早上6點多跑到我家敲門,拿著顏料馬上就畫出來,,說今天的霧很好看,,他就畫了一片白,他就走了,。他給我的感覺是,,你看到什么,你感覺到什么,,把它說出來,!快!它讓我覺得突然,,我很亢奮,。我可以這樣畫,我可以讓那個畫跟我有關(guān)系,,我每天的所見所聞,,馬上就能反映到我的畫上。我就用他的顏料畫了一張畫,。我畫了一個老頭在夜里走路,,一個影子特別長,天上的月亮比老頭還要大,。老黃特別嚴(yán)肅地看著我,,他說你畫得真好,,你比我的同學(xué)們畫得都好。他說你以后畫畫吧,,畫油畫吧,。你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聽見這種話,跟吃了春藥似的,。我立馬就信了,。”
老黃成為王頃的第一個伯樂,,他鼓勵王頃考中央美院附中,,結(jié)果當(dāng)然沒有考上。家人把已經(jīng)退學(xué)的王頃攆回商丘老家,,但他繼續(xù)逃學(xué),,認識了一堆文學(xué)青年,每天在一起談卡爾維諾,、杜拉斯,,談奧威爾的《1984》——王頃還以為那是一本科幻小說。1980年代的小鎮(zhèn)真是奇怪,,各行各業(yè)的人似乎都是文學(xué)青年,,一個醫(yī)生看見王頃在讀《百年孤獨》,就會過來跟這個中學(xué)生嚴(yán)肅地攀談,,并且拉他到自己家做客,,送他一本科學(xué)史、一本文學(xué)史,。
“經(jīng)常是胡子拉碴的一個中年人,,拎著瓶啤酒就去找我了,坐我屋里一聊就是半宿,。那時候全家人都放棄我了,,反正你是個廢物。我跟家人一年見上一兩回,,他們給我一點錢,。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當(dāng)時我怎么吃怎么喝,可能到處靠朋友吧,,完全是流浪,。”
從1987年開始,,老黃讓王頃考央美,。當(dāng)時的王頃,高中課業(yè)全部荒廢,,每天看畢加索,、達利,,也喜歡郁特里羅、馬蒂斯和瑪格利特,,讀光了狄更斯,、薩特和加繆,正在瘋狂模仿巴黎畫派和超現(xiàn)實主義,。但他一天都沒有畫過石膏像,,也沒有進過美術(shù)班,跟當(dāng)時主流的蘇聯(lián)寫實主義繪畫體系毫不相干,。負責(zé)報名的人對他說:就你考中央美院,?你知道中央美院什么概念?全國只招幾個人,,自打倒“四人幫”之后河南省只考上過一個,一個地區(qū)可能連敢報名的人都沒有,。
王頃說: “你就讓我考吧,,我瘋了?!?/p>
第一年考,,專業(yè)過了,下給王頃一個文化考試通知單,,“說只要我文化課過我就能考上,,那時候央美通知書是手寫的。我覺得我肯定考不上,,我一點思想準(zhǔn)備沒有,。”他文化總分只考了60分,,只考了兩門,,就不去了。
就這么連著考了4年,,明知考不上,,但是每年都等待考試的那一天,好讓自己有點事情干,。連續(xù)4年專業(yè)都通過,,在當(dāng)?shù)爻闪藗髌妗?/p>
考到第5年,他撞了頭彩,,中央美院專業(yè)考試考了全國第一,。文化考試離合格還差得遠,但他應(yīng)該是被破格錄取了,?!爸钡轿掖髮W(xué)畢業(yè),,4年,我也不敢問,,嚇得我一直認為他們招錯了,。”
那時候中央美院的孩子特別像工科生,,遠沒有現(xiàn)在藝術(shù)生的張揚個性,,都灰溜溜的。老師也很嚴(yán)厲,,有個師兄,,聽說某老先生要來看畫,嚇得跳窗逃跑了,。王頃在央美依然不合群,,好在他很快在學(xué)校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中國書店,后來又在琉璃廠租了房子,,在這個城市里就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坐標(biāo),。
王頃 平原一棵樹 2010 布面丙烯
王頃 林中路 2016 布面油畫
故鄉(xiāng)的逃亡者
常年不在藝術(shù)圈的價值系統(tǒng)里頭混,若即若離,,他養(yǎng)成了自己的脾氣,。包括做展覽邀請嘉賓,他開不了口,,“我不是驕傲,,我也不是自卑,我只是不太會,?!?/p>
在你能看到的所有展覽開幕合影照片上,王頃都別別扭扭,,像個局外人,,他的每個肢體語言都仿佛在大叫:快讓我離開這兒!
這次展覽體量巨大,,他拿出了兩百多幅作品,,蜂巢館長夏季風(fēng)和策展人朱朱反復(fù)斟酌,不斷做減法,,最終呈現(xiàn)了120多幅,。布展和前期準(zhǔn)備把他們都累趴了,以溫和儒雅書卷氣著稱的夏季風(fēng),,累得一屁股坐在了雨里,,站不起來。
為了配合抑郁和夢魘,,展廳中間裝置了一間房子,,里面有被網(wǎng)纏繞住的床,,墻上零亂的文字來自王頃失眠多年記錄下的夢之囈語。
他在墻上畫了一棵樹,,樹上站的都是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這個意象來自他十幾歲讀艾略特的《荒原》里頭一句題獻,獻給埃茲拉·龐德,?!笆堑模矣H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他甚至想把那棵樹畫成河南,,他沒有故鄉(xiāng)的概念,,河南對他來說,有點像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像元大都。
他是故鄉(xiāng)的困獸,,“跟那些離開了家鄉(xiāng)自以為混得很好的人不同,,我心里一直藏了一塊冰似的,暖不化,?!彼f話沒有河南口音,純正的京片子,,有時候還有玩笑般天津腔,。如果回到家鄉(xiāng),他常常去坐老式的公共汽車,,車上沒有年輕人,,他一個人坐在暮色沉沉的老人堆里。
他把自己秘不示人的夢魘寫到墻上,,工程量太大,,只好央求女兒幫忙,“就當(dāng)是你送給爸爸的禮物吧,?!迸畠撼懿涣耍瑑纱坞y過得掉下了眼淚,,對他說,,“你這個人太嚇人了,,你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
除了油畫之外,,王頃畫了大量的水彩,、丙烯和炭筆,他的畫材往往是唾手可得的材料,,有些畫在雜志紙和相紙上,。他挑最薄的老紙,也喜歡在古舊書本上作畫,,甚至買下農(nóng)民糊窗欞的花紙,,在反面作畫。在德國,,他遇見一個畫畫的老友,,對方跟他說:“我認識你三十多年了,我一直認為你應(yīng)該是一個英年早逝的人,,因為你點子太多,,不停地往外冒,所以你容易消耗你自己,,把你的聰明散在不同的地方,。你為什么會選擇在紙上畫畫?一定是因為你腦子里的這些東西,,你等不及了,,抓起離你最近的材料,你就要往上丟,?!?/p>
王頃接受這個說法,但對“英年早逝”還有些不同意見,,“我的英年早就過了吧,!”
他的畫面充滿陰郁的灰調(diào)子,比如寥廓天光之下的小城景觀,,但是你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使用了大量的金屬色,這種手法,,亦常見于日本畫,,比如梅原龍三郎。金色和銀色的顏料薄敷在晦暗的底色之上,,讓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云母薄片的清脆質(zhì)感,,仿佛一碰就會破碎。他說,小時候看父親參加文物工作,,那時候技術(shù)水平不足,,文物保護也粗糙得很。從墓里出土的寶物,,尤其絲帛一類,,工作人員就會提醒你:快點看,這東西馬上就沒了,。果然,,一見到天光,不到20分鐘,,古物煥彩完全失去,。
“開封對我來說像一個劇場,如果我做舞臺設(shè)計,,一定得用一塊舊布,,舊布上面拓著金,拓著銀,,讓它斑駁,。但它又不是壽衣,它就是你一挖出來,,它就沒了,,就剩一只朽目了?!薄伴_封有一種做舊的能力,,在那兒,什么都會迅速地變得斑駁,、沒落和空虛?!?nbsp;
他曾經(jīng)淘到一堆別人廢棄的底片:一對相愛的男女,、一雙孿生的孩子,孩子漸漸長大,,男女因愛生恨,,變得疏離,這些形象在負片上看格外迷人,,但一旦沖洗出來,,其神奇魔力就消失了,變得平庸,。于是他把這些底片畫了出來,,畫面上的人物沒有面部細節(jié),惟有冷冷的金屬色散發(fā)出鹵化銀的感光效果。
“相對于那些過早耗盡了才能和創(chuàng)造力的同代人,,王頃的進展緩慢而誠實,。”詩人朱朱評價王頃是一個“悵望”的姿態(tài),。在他的故鄉(xiāng)開封,,王頃像一個異鄉(xiāng)人?!拔覀冊谧约旱募抑猩醵呀?jīng)變成一個逃亡者,。”
王頃 芭蕉 2016 布面丙烯
在全世界聞見好書的味道
這種格格不入感貫穿了他的始終,,他覺得自己似乎從童年起就像被隔在了一個單間里面,,被人忘記了,但是那個屋子里有他可玩的東西,。他因此忙得不可開交,。
“他們聚在一起老談北京某某畫家拍賣多少,要趕什么潮流,。我哪有時間談這個,?每天我有那么多書要看,有那么多的電影要看,,聽古典音樂,,我覺得都快忙死我了。我哪有時間理他們,?一概不理,。我在學(xué)校就去圖書館,我在每一個單位都跟圖書館管理員打得火熱,。他們不能借的書,,我全能借。他們能借一本,,我能借十本,。”
每到一個城市,,無論國內(nèi)國外,,他靠鼻子聞都能聞出最好的舊書店在哪兒。在東德,,他尋到一家專門出版地下出版物的,,那里有幾萬種世界各地的罕見手工書,連洗手間里都堆滿了,,堆得比人都高,。他在里頭待了兩天,,興奮得暈頭轉(zhuǎn)向。
天津沒有像樣的書店,,但借著港口的優(yōu)勢,,聚了一些從海外倒書的賣家。這種往往不設(shè)店面,,只在家里招待熟客,,藏書也都是市面上見不到的,有些珍版,,動輒幾十萬,、幾百萬元。那樣的書店里,,往來無白丁,。那些書本,僅有財力,、沒有文化的人斷然克化不動,。這些賣家自己往往也頗有識見。北京有個出名的賣家,,還挺年輕,,北大學(xué)中國古典哲學(xué)的,研究方向是王陽明,,他常常幫王頃找書,。舊籍流通有時候像地下工作,上線下線單線聯(lián)系,,說起年代,、版本,就像在對暗號,。這些書癡們,,仿佛訓(xùn)練有素的獵犬,能在全世界把你要的書找到,,并且叼回來,,輕輕放在你手里。王頃一度迷戀敦煌,,想找日本早年出版的《西域美術(shù)》,,一個電話打給那個年輕賣家,,他就能拐彎抹角地找來一套品相齊整的,,價格只是市價的1/3。小伙子曾帶王頃見識過一個大藏家,,去看某套他惦記已久的昂貴珍本,,在中關(guān)村的大樓里,主人是個三十出頭的小青年,應(yīng)該是做IT的,?!半娞蓍T一開,全是雪茄的香味,,那半層樓都是他的,。一進去都是書,我就傻了,,全是我聽說過都沒見過的,,你隨便看,想看哪本,,只要點到名字他就給你拿,,就擺在那,一頁一頁地翻,。我什么也沒買,,就是目瞪口呆?!?/p>
少年時認識一個姑娘,,姑娘家里有兩樣?xùn)|西特別吸引他,“一是她們家有一臺照相機,,我就開始拍照,,當(dāng)然是先拍她。另一個就是,,他們家跟河南大學(xué)外文閱覽室的管理員是親戚,。除了老師和外語系的學(xué)生,那個外文閱覽室不讓人進,,我在那看書看了三四年,,幾乎沒有碰到過老師和學(xué)生,也奇怪了,,我天天在那,,跟長在那里差不多?!惫媚锖髞沓闪怂奶?。
那個書庫改變了王頃,他在里面找到了大量民國叢書,,還有日偽時期的藏書,、日本的洋畫,無處安置,,統(tǒng)統(tǒng)捆著扔在那里,。他從此成為一個民國的迷戀者和日本美學(xué)專家,。這個對他的影響是決定性的,看過魯迅,、劉海粟等人翻譯的達達立體主義,,后來再應(yīng)對“85新潮”,他一下子就對“85新潮”沒興趣了,。后來他曾經(jīng)幫魯迅博物館做出版物,,看到了魯迅當(dāng)年的收藏:大量的西方當(dāng)代藝術(shù),主要是版畫,。
王頃在天津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跨文化研究,,學(xué)校里有兩位老師在講這門課,但方法各別,。一位老師是從思想學(xué)說入手,,西方講希臘文明,東方講先秦諸子,,這么一路對比下來,。王頃的關(guān)注點在人,他搜集不同時期東西方文化中的人,,比較他們的作品,、風(fēng)格變化和個人境遇。比如梅原龍三郎和關(guān)良,,都是用東方傳統(tǒng)去迎接印象派的碰撞,,撞出了不一樣的火花。他在課堂上用幻燈片打出兩個人晚年的照片,,梅原龍三郎備極榮寵,,已成一代大師。關(guān)良一身中山裝,,枯坐在斗室之中,。抗戰(zhàn)時期陪梅原龍三郎在北京寫生的畫家魏天林,,在梅原走后即被打成了漢奸,。
王頃的授課方法很獨特,他提供線索,,給學(xué)生的大量開書單,。有時候有學(xué)生跑來問他,“你給我們開的那個書,,我看了,,我想跟你聊聊你自己看了沒有哇?”每屆里有那么一兩個拔尖的,,讓他覺得,,不敢糊弄對付,這些孩子里有明白人,。他備課,,幾乎只是為這幾個孩子備的。就像他的創(chuàng)作,,真心在乎的也不過那么二三知己,。“就像戲臺之上,,我一定注意這千百個觀眾里面,,有幾個人,他們拂袖而去,,我天都塌了,。他沖我點頭,我的天啊,,愚眾沖我扔磚頭都沒用,。”
他在家里給女兒開私學(xué),,女兒初中畢業(yè)就跟著他了,,她喜歡藝術(shù),他也不想讓她再受應(yīng)試教育的荼毒,。每天的日課,,是晚上他一邊畫畫,一邊讓女兒給他讀書,,書目父女倆一起挑,。理解這個世界的鑰匙就藏在那些杰出而有趣的書里,他只負責(zé)向她把這些書指出來,。他對女兒說:藝術(shù)家就是豌豆公主,,擱再多的床墊,你都能敏感到下面那一點膈應(yīng),?!拔艺f我就是你的床墊,但你得透過我,,去感受這個世界上的不舒服,。”
攝影作品《藏族男孩看著我 拉薩 1998》 A Tibetan boy looking at me Tibet
抑郁癥患者的業(yè)余愛好
2009年之前,,他熱乎過一陣子,,簽了臺灣的畫廊,每次個展,,幾乎是開幕式剛結(jié)束,,畫就賣光了,。他悶悶不樂,連慶功宴都不想去,,覺得自己像一只被牽出去擠奶的羊,。此前有些展覽更加漫不經(jīng)心,做在798的書店里,,他從本子里撕了30張素描速寫就拿去展覽,,來買的都是畫家,結(jié)現(xiàn)金,,瞿廣慈,、葉永青都買他的畫。展覽一結(jié)束,,他跟策展人站在書店里公然數(shù)著就把錢分了,。劉小東在旁邊看傻了:“你們不帶這樣的!”
2009年是他的分水嶺,,那一年,,他在臺灣的經(jīng)紀(jì)人突然自殺,他所有的畫都不見了,,案件撲朔迷離成一段奇情,。回到家鄉(xiāng),,母親亡故,。“那幾年,,最密集的到什么程度,,我今天下午剛在這送完火葬場,第二天早上又一個走了,,凌晨我又趕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奔喪,。”他常常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驚醒,,無法入睡,。那個判斷他“特別正常”的精神科醫(yī)生給他開了一些助睡眠的藥物,,其功能跟副作用一樣,,都是讓你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餓,,飽了就困,,成為一頭豬就不會再有人的煩惱。
藥物作用下,王頃變成了一個大胖子,,半年后,,他自己把藥停了。
他開始做手工書,,也做自己的攝影畫冊,,藝術(shù)家脾氣加上抑郁患者的任性,朝令夕改,,想到一出是一出,做high了算,,反復(fù)折騰印廠工人,。
一直幫他印畫冊的好朋友李紅說,那時候,,王頃一走進他們的印刷廠,,她們?nèi)镜娜硕颊酒饋砭鸵痪湓挘骸巴趵蠋煟蹅兘裉旄拈_本嗎,?”
“我真是不懂事,,人家公司里幾十臺電腦,幾乎每個電腦打開都有我的圖,,幾乎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在替我工作,。我真孫子!畫冊封面那個布,,我找了本外國畫冊,,我說我就要這種一模一樣的布,你給我找去,!李紅到處紙行找全部沒有,,全中國都沒有,差一點都不行,。最后這個布在荷蘭找到了,,調(diào)過來給我做了。做小灰皮的那個畫冊,,里頭那個紙,,從日本調(diào)過來做,就是不計成本,?!?/p>
攝影家姜健后來在印廠看到了其中一本攝影集,正32開,,淺粉色布面精裝,,很像舊時代小女孩兒的日記本。封面只有兩個小字:照片,。這本畫冊前后制作了一年多,,板式,、開本、圖片,、調(diào)子,、紙張、封面設(shè)計翻來覆去改了無數(shù)次,,最后上機只印刷了兩本樣書,,王頃就突然放棄說,不做了,。
姜健特別欣賞這近乎孤本的影集,,主動提出要幫他做攝影展。這個從來沒有公開發(fā)表過一張攝影作品的畫家,,第一次展覽就是在最具專業(yè)水準(zhǔn)的連州攝影展上舉辦個展,。
個展《兩種膠片》在連州攝影節(jié)讓很多攝影家懵了,他們此前沒有見過這種超出認知體系的作品,。一組膠片是俄羅斯底片,,王頃買過一箱俄羅斯過期相紙。這種相紙?zhí)貏e細膩,,但因為已經(jīng)過期了20年,,成像以后會很黑,必須自己配藥水來穩(wěn)定它,。另一組是受潮膠片,,王頃在甘肅拍的,底片在存放過程中可能突然受熱或受潮,,呈現(xiàn)出一種絢爛而詭異的腐蝕感,。“最早我拍這些照片的時候,,我腦子里肯定有布列松,、有羅伯特·弗蘭克……可是等到膠片嚴(yán)重受損的時候,我覺得它像它自己了,,我根本無法控制它,。”
跟他的畫一樣,,王頃的攝影里也有著荒誕的刺痛感,。他說,是羅蘭·巴特打開了他的聰明,。羅蘭·巴特在他的《明室》里宣講:討論照片首先要拋掉所謂的攝影分類學(xué),,拋掉已有的知識,從個人出發(fā),用未知來套另一個未知,。這很合王頃的脾性,,他相信萬物有靈。
他用傻瓜相機,、價格低廉的相紙,,拍的場景也都很日常:化療后瘋狂脫發(fā)的母親、火車上兩個靠窗的少年,、像停尸床一樣蒙了布的臺球桌,、縣城電影院門口無所事事的男人……如果不是底片意外壞了,這些攝影也許會流于一般,,如他所說,,這批作品,是天作,,底片壞都壞得那么妙趣橫生,。他照片里濃郁的敘事性和獨特審美是一眼可辨的,,仿佛聊齋,,又像極度靜默之中的耳語。
他像賭氣一樣自費出版影集,,只送給他在意的人,。“這些照片是我最羸弱的孩子,,沒人待見他,,我自己疼他! ”
碎片的名字
那些要跟王頃探討繪畫技法的談話常常讓他感到尷尬。王頃很少談畫,,他談的都是文學(xué),、電影、詩歌,、攝影……恰恰是那些繪畫之外的東西構(gòu)成了他的畫,。
他每天的作息,除去要在學(xué)校上課的日子,,一定是上午11點起床,,為女兒做一頓午飯,然后鉆到地下室,,那里是他的工作間,,讀書,畫畫,,晚上9點的時候,,女兒會帶一本書下去讀給他聽,有時打杯果汁給他,完成他們的日課,。半夜3點,,他爬上地面,爬到床上,,打開碟機,,看一部電影,然后睡覺,。單向的,、遁世隱居的生活并不枯寂,因為這個精神的饕餮之徒吃了又吃,,全部都是高濃度高純度的東西,,給他提供難以比擬的愉悅。他吸入,,他吐出,。這是他的日常,如果有所謂的創(chuàng)作,,那么這就是,。
他還記得小時候,作為文化站家屬,,每天可以到隔壁電影院看免費電影,,一部電影一天要演十遍八遍,他就天天泡在里面,,倒背如流地看,,在黑影里很丟人地哭到一塌糊涂,對一個少年來說,,這相當(dāng)不酷,。
年歲漸長,骨頭越來越硬,,一顆心卻又大又軟,。跟女兒在國外旅行,他常常突然就不對勁了,,女兒不用朝他看都知道,,老爸眼睛又濕了。
他們?nèi)タ疵佬g(shù)館,,一個大裝置,,是個黑屋子,里面什么都沒有,,觀眾走進漆黑之中會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說,,“nothing”,。他的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地鐵里,,一個人在拉手風(fēng)琴,,他站住了,“辛德勒,!怎么是它,?”
看電影,不管多破的片子,,他一定落淚,。他向我復(fù)述《辛德勒的名單》開頭:幾個猶太人拉比在唱歌,唱贊美詩,。一支蠟燭點著,,彩色的,然后蠟燭滅了,,煙升起來,,化成了火車頭冒出的煙,然后鏡頭下來,,回到了1938,、1939年。過來幾個猶太人,,負責(zé)登記的公務(wù)員抬頭問,,“Name? ”
“《辛德勒的名單》是出名的大俗片,,可是看見那幾個猶太人過來的時候,,我一下子覺得我才剛剛看懂:中間一位老者,大胡子,,邊上男男女女跟著,,像一個家庭。這個大胡子其實就是摩西啊,。多牛逼啊,。它就是告訴你,摩西來了,,要出埃及了,!”他去買所有斯皮爾伯格的傳記來讀,也無法印證他的這重象征主義的聯(lián)想,,他因此領(lǐng)會到,,在藝術(shù)中,或者在生活中,,這些東西是不宜宣講的,。你可以捧讀一千遍艾柯的《玫瑰之名》,,你可以感知它,但不要說出來,。
如果要說個人風(fēng)格,,應(yīng)該形成于千禧年前后。在這之前,,王頃已經(jīng)嘗試了各種方法,,基本上還是在表現(xiàn)主義的軌道里。2000年的時候他來到駐馬店,,到曾經(jīng)發(fā)生水庫崩塌的地方瞎轉(zhuǎn)悠,,“就那一次,我好像一下子被打醒,,我長期生活在平原,,沒見過高山,沒有那種特別豪邁的東西,,我骨子里有一種陰柔,。巨大的水壩,看不到人,,讓我覺得恐慌,。我突然覺得如果在這個水壩上站著軍人,不是那種荷槍實彈的軍人,,而是那種閑散的,、曖昧的軍人,我看見樹枝,,看見死的鳥,,我覺得天上的云彩,像一個已經(jīng)畫不出顏色的硬鉛筆,,在白紙上使勁地劃,。”這種意象讓他想起電影《蝴蝶夢》,,德溫特先生站在懸崖上,。這成為了他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基調(diào)。
他的手很快,,要求自己盡量不重復(fù),,不要過早地成為那種憑經(jīng)驗畫畫的畫家,在65歲之前,,讓自己的畫面依然保持著一種生犢子的澀勁,。“我希望我能畫得再透明一點,,我會追求一種類似絲帛的質(zhì)感,,少用黑,,把黑畫得再透一點。畫得再更像霧一點,?!?nbsp;
下一個展覽,也許是裝置,。他特別迷戀手稿,,喜歡碎片信息的集合。在蓬皮杜當(dāng)代藝術(shù)中心,,他看到了凱魯亞克和金斯堡“垮掉的一代”的綜合大展,,里面有錄音機,可以聽見兩個人在磁帶里說話,,一個小短片不停地放,,到處扔的都是照片,他們的書信,,他們的手稿……他看不懂法文,,但他喜歡這樣的展覽,龐雜,、瑣碎,、真實。藝術(shù)沒有作為獨立的存在被抽象出來,,藝術(shù)就是人本身,。就像他神往的純真博物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帕慕克為小說中芙頌打造的一個私人回憶錄,,“我要建一個次一級的博物館,,就是把這些零碎全部都放在一起。我們都是碎片,,我把它堆積到一塊,,它就是你記憶的全部,。沒有人能把自己的線索說清楚,,如果一個人能把自己的世界陳述得非常清楚,我想這一定是錯的,,他一定沒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