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盧旺達人詹姆斯曾經(jīng)對自己鼻梁的高度感到無比厭惡,、甚至恐懼,因為在21世紀(jì)到來之前,這個又高又挺,、雕塑一般的漂亮鼻子,,一度是他身上最顯著的恥辱標(biāo)簽。
1931年,,統(tǒng)治盧旺達的比利時政府出臺了“以外表劃分種族”的條例,,身高和鼻梁的長度就成了再難混淆圖西族與胡圖族之間陣營的旗幟。此后的幾十年間,,詹姆斯的祖輩父輩以及他自己,,便再沒能越出過這個監(jiān)牢。
詹姆斯說,,他甚至在上中學(xué)的時候花錢請胡圖族的同學(xué)揍過自己,,巴望著鼻梁能夠從此變得塌一些,但在流血忍痛過后,,它卻仍舊屹立不倒,,絲毫沒有縮減的痕跡。
“而現(xiàn)在呢,,沒有誰還在意什么圖西人胡圖人圖瓦人,,因為盧旺達只剩下一個族群,那就是盧旺達人,?!?/p>
基加利的向?qū)д材匪?/p>
向?qū)?/strong>
詹姆斯嚴(yán)肅、寡言,,瘦高個兒,,棱角分明的輪廓讓他看起來更像摻了歐洲血統(tǒng)。
21歲那年,,他從基加利大學(xué)旅游管理系畢業(yè),,開始當(dāng)起環(huán)城一日游的向?qū)В两褚呀?jīng)有3年多了,。
他開面包車帶我們3個女孩子在基加利的各個紀(jì)念館和大街小巷之間轉(zhuǎn)悠,,一路上除了必要的講解,別的話概不多說,。
第一站是基加利大屠殺紀(jì)念館,。在那兒,二樓的最后一個房間里懸掛滿了被殺嬰兒的照片,,黑白灰,,和明艷橙色的背景墻形成強烈對比,圖說零零星星描述了肖像主人的年紀(jì),、生前喜歡吃的零食或喜歡玩的游戲,。
看完出去后,,其他人都已經(jīng)在車?yán)锏攘嗽S久。詹姆斯扭過頭來盯著我眉泡眼腫的臉,,遞過一張手帕,。
接著車?yán)^續(xù)開往大屠殺重災(zāi)區(qū)之一的天主教堂,一路上,,為了不讓氣氛顯得過分僵硬,,我們被迫寒暄起來。
“你看起來很年輕嘛,?!?/p>
“24歲,也不小了,?!?/p>
“所以你是基加利本地人?”
“對啊,,在這里出生的,,家也在這兒?!?/p>
“真好啊,,可以經(jīng)常見到家里人?!?/p>
“其實從3歲起我就搬到叔叔阿姨家里了,。”
我剛想開口問為什么不和父母住,,結(jié)果剛一張嘴,,舌頭卻打了結(jié),突然間,,所有信息碎片拼到了一塊兒,。
“94年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你家也在基加利么,?”
“是的,。”
詹姆斯一手掌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托著前額,,肘關(guān)節(jié)撐在敞開的車窗沿上。窗外整齊劃一的幢幢小樓不斷掠過,,素凈而有度的銀灰色,,白領(lǐng)們穿著貼身剪裁的套裙或西裝,,戴著墨鏡一邊趕路一邊微笑著打電話,。確實像一個首都該有的樣子。
他笑了笑,緩慢撕破尷尬:“你想問什么就問,,沒關(guān)系的,,反正事實擺在那兒,都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p>
“你的父母……”
“94年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不在了,哥哥姐姐也是,?!?/p>
我沒有再接下去。
不久車就開到了教堂,。嗅完滿滿一主堂堆積如山的殘衣破布,,又看遍滿滿一地下室的四肢和頭骨,走出來再見到明晃晃的太陽光,,讓人不由覺得整座城市都老了幾十歲,。
詹姆斯靠車門站著,低頭用腳踢地上的小石子,。一般來說,,其他向?qū)Ф紩阕约簬У挠慰瓦M到各個點里面,只有他不,。他每次都笑瞇瞇地說:別著急,,慢慢逛,我在外面等你們,。
之后我們在街邊小館子喝了點黑啤,,吃了很多肉。一天下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臉上的神色并不是嚴(yán)肅,,而是與陌生人相處時有意無意拉開的距離感和羞澀,酒后話多,,也就自然了不少,。
我問他喜不喜歡這份工作,他想了一會兒,,回答說喜歡,。
“有些東西我們太容易拋到腦后了,這樣不好,。我要是失掉了某一部分的記憶,,忘記了曾經(jīng)自以為終身無法抹去的事情,那么我還是我嗎,?1994年的時候我3歲,,其實具體場景已經(jīng)記不清了,,最多也就模模糊糊還剩下個輪廓,可是在那之后,,所有顛沛流離,,以及現(xiàn)在我選擇這份工作,其實都是因為那3個月,。也就是說這一個時間點被無限延長了,,甚至有可能被拉扯到我死的時候。無論如何,,我知道我需要這個標(biāo)簽,,不是貼在額頭上讓外人觀摩,而是留給自己,。也不曉得有益還是無益,,我總是不自覺地用回憶自我提醒:要謹(jǐn)慎地活著?!?/p>
夜逐漸深了,,年輕的人們開始從地底下浮出來,漆皮亮片香氛口紅之外,,大段大段裸露著目的明顯的銅色肌膚,。他們擁抱、互相親吻面頰,,用眼睛和氣味調(diào)情,。
這些人看上去似乎和詹姆斯年紀(jì)相當(dāng),會不會經(jīng)歷過的事情卻大相徑庭呢,?
但看著他們,,白天禮貌得那么得體,晚上轉(zhuǎn)個化身,,又狂歡得那么忘情,,總覺得迷惑。當(dāng)年事件發(fā)生時,,這里新生的那一代人,,去哪里了呢?總有一部分還在,,他們都忘記了嗎,?
詹姆斯說,在思來想去并經(jīng)過切身實踐之后,,他發(fā)現(xiàn),,于己而言,當(dāng)向?qū)恰安煌洝钡淖罴淹緩???墒沁@種自我提醒,,存在一條既定的界限,就是他每逢帶游客們?nèi)ゼo(jì)念館,,總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從不進去,,也從不和游客聊這個話題,。
“你知道,現(xiàn)在就連盧旺達人,,也極少為這往事傷感了,。奇怪的是,明明才過去了20年多一點,,但卻顯得那么久遠(yuǎn),,久遠(yuǎn)到幾乎什么痕跡也看不到。的確,,基加利如今這樣好,,誰還愿意揪著過去的陰影和恥辱不放?大概我也是時候換個工作,,而不應(yīng)該始終試圖將自己拖回從前,,你覺得呢?”
H的畫廊和他所幫扶的流浪兒童
藝術(shù)家
在基加利最后一站是個額外項目,,詹姆斯問游客們:我好朋友開了間小畫廊,,都是本土青年藝術(shù)家的作品,也有婦女做的手工藝品,,賣的錢50%用來幫助街頭流浪兒童,,在TripAdvisor(某旅游攻略網(wǎng)站)上排名還挺靠前。愿意去看看嗎,?
畫廊坐落在稍往城外一點的半山腰上,,藏在拐角處,要不是墻上五顏六色的涂鴉,,很容易便被人忽略了,。
一幢四四方方的平房,墻上貼了斑斕的瓷磚畫,。門前嵌著一塊不大的院子,,正中間放著幾只半人高獸皮鼓,有好些孩子靠著鼓坐在沙地上,,用五顏六色的汽水瓶蓋下跳棋,。
聽見按喇叭的聲音,一個方臉寸頭的青年從房子里走了出來,,也是高個兒,,光著一雙長滿老繭和灰塵的大腳走到院子里,,露著一排白牙朝我們笑。
這是H,,28歲,,盧旺達裔外籍,畫廊的創(chuàng)辦人,,喜歡畫畫,、跳舞、打鼓,,通過畫廊的一點不固定收入和他四處籌來的不固定款項,,資助著112個流浪兒童。
之前還專注于下棋的那群孩子瞥見他,,通通涌了過來,,有的叫他“爸爸”,有的叫他“哥哥”,,有的叫他“哥們”,,也有的直呼其名。
H一一和他們碰了拳頭,,轉(zhuǎn)過來引我們進了畫廊,。
他邊朝里走,邊向我們介紹那些藏在一幅幅畫背后的作者:年齡大致都介于25至30歲,;盧旺達長大,;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所學(xué)的專業(yè)與藝術(shù)有關(guān)。
墻上所掛的,,確實好像與技法章法不大搭邊,。隨意撞開的色塊,有時還夾雜布條,、木片,、鳥羽和貝殼玻璃渣泥巴,不加勾飾,,胡勒勒拼出街景,、山川河流、各類動物和人臉,,看不出什么流派什么風(fēng)格,,竟也讓人覺出幾絲生氣來。
H說,,這些青年畫家大部分都曾經(jīng)在沒有了家人和住處的情況下流離失所過,,但所幸得到了什么組織的幫助,在各種可能生存的縫隙里長大,再竭力變得陽光起來,。
“其實這是最難的事,,因為雖然我們不必掙扎著討生活,卻必須掙扎著學(xué)會如何去過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是真覺得自己得到了上天恩惠,,所以真應(yīng)該盡己所能給出去那么一點點,但總有些時候還是敵不過往事的纏累,,偶爾舊畫面無預(yù)兆襲過來的時候,,是怎么都積極不起來的。
遺憾的是,,你幾乎在身邊,、在這座城市里找不到一個身心靈都完全的同齡人,,當(dāng)然,,不包括21世紀(jì)后新生的那一代和遷居過來的移民了。大家或多或少都經(jīng)歷過1994年的那一百天,,20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好像到了該翻篇的時候,確實每個人也都在努力翻著,,只是這一頁還是太重了一些,,我們使足了勁,這頁卡在了半空中,,遲遲不落下,,但所幸它不太可能倒回來再次壓到我們身上,總有一天,,是會被翻過去的,。”
UNICEF(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曾經(jīng)做過一個調(diào)查報告,,其中提到,,據(jù)估測,在1994年盧旺達大屠殺發(fā)生期間,,80%以上本國兒童親身經(jīng)歷過家中親人的死亡,,70%左右親眼目睹過他人被殺或重傷,90%以上曾認(rèn)為自己絕對不可能活下來,。
所以H口中的“同齡人”,,便極有可能屬于這80%、70%,、90%的其中之一,、之二或之三。
聽見這話的時候,,是在初次見他的當(dāng)晚,,我外出夜跑,,4公里之后居然到了那間畫廊附近。我走進了臨街一間露天café買了一罐蘇打水,,剛坐下,,聽見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正是H,。
我問他為什么在敘述的時候用了“我們”而不是“他們”,,畢竟他是外籍,白天在畫廊又只專注于講他人故事而對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
他還是露著一排白牙笑,,問: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旁觀者呢?
“其實我從來沒見過親生父母,,在基加利街上游蕩到6歲,,直到94年事情發(fā)生。我東躲西藏,,兩個月后遇到了一對外國夫婦,,他們跟一個NGO過來搞人道關(guān)懷,那時我正得了霍亂,,病得快死,。他們載著我到處找醫(yī)生,所有醫(yī)院都沒有一絲空位,,連地上都躺滿人,,他們就自己硬著頭皮給我扎針打點滴。最后我活了下來,,他們就成了我的父母,。”
之后H隨這對夫婦和他們所在的組織在盧旺達待到10歲,,便跟他們出了國,,直到7年前高中畢業(yè),養(yǎng)父母問他有什么打算,,他關(guān)上門想了四五天,,最后決定回基加利。
飛機落地,,他搭計程車去市區(qū),,沿途的一切,讓他懷疑自己的記憶,,也懷疑起自己選擇回來的意圖:這里真的需要所謂的幫助和貢獻嗎,?眼所能見的一切好像都已經(jīng)步入正軌且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能干什么呢?
車開進了市中心,,等紅燈的功夫,,幾只臟兮兮的小手從車窗的縫隙里伸了進來,配套的還有幾對既不渾濁又不清澈的大眼睛,,他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肚皮,,又指了指張開的嘴巴。
“從那一瞬間開始,,我知道我確實在基加利,,我回來了!同樣的生活我曾經(jīng)過了6年,,大半個童年,,每天都在重復(fù)著這幾個動作,為的就是告訴別人我肚子餓能不能給點吃的,。那一刻我也突然發(fā)現(xiàn),,不管大屠殺有沒有發(fā)生,不管我在基加利,、紐約,、溫哥華還是巴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部分底層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相似的,。所以我回來,,試圖用藝術(shù),相較其他而言我惟一擅長也最喜歡的方式,,來為這些孩子做些什么,,并不是因為我足夠幸運且享受施舍與被施舍的優(yōu)越感,也不是因為我需要重新回到這個環(huán)境之中來治療自己的舊傷,,而是我知道,,想讓一個國家變得好起來,關(guān)鍵點不在它看上去有多么輝煌,,而在于窮人能不能活得有尊嚴(yán),。”
白天在畫廊,,我們一行人在室內(nèi)逛完出來之后,,H問:你們趕不趕時間?想看一段盧旺達傳統(tǒng)的舞蹈嗎,?孩子們可喜歡給遠(yuǎn)方來的客人表演了,。
和鼓一樣高的男孩子們揮起兩條細(xì)幼的手臂,掌握鼓槌奮力敲著切分節(jié)奏,隨著他們大臂上小塊肌肉和筋脈的凸起,,這幾只鼓竟也被擊得如同戰(zhàn)前崩雷,。
“注意看哦,戰(zhàn)士們要出場了,?!盚說。
十幾二十個大小高矮不一的戰(zhàn)士們抓著長矛,,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統(tǒng)一,,就這么蹦跶著上陣了。他們相互挑釁,、對峙,、戰(zhàn)斗,平定統(tǒng)一之后一塊兒高唱凱歌,。
其中還有幾個看上去手腳不太靈便的,,也全力以赴跳著,有時被自己絆一跤,,他們也不在意,,爬起來哈哈笑著繼續(xù)跟上團隊的動作。
H站在一旁邊笑邊看著,,有時按捺不住了便也跟著跳一段,。他說:對我來說,跳舞啊畫畫啊打鼓啊,,就應(yīng)該是生動又鮮亮的,,你看這些孩子們,平常我們也時不時一起出去收集汽水瓶和易拉罐,,以補貼畫廊的開支,,但我們是有尊嚴(yán)的,沒有誰是難民,,也沒有誰是孤兒,。
基加利一家電影院內(nèi),觀眾正在觀看3D電影
派對女王
告別了詹姆斯和H,,我們離開基加利來到了位于盧旺達邊境,、基伍湖邊的吉賽怡市。聽聞這里背山面水,、四季如春,,對于度假來說,是勝地之中的勝地,。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卻并不是這些,,而是當(dāng)?shù)厍嗄陚兊囊轮?。在除南非和納米比亞首都溫得和克之外,我沒有在東非,、中非的任何一個地方看見這么西化和超前的風(fēng)格,。在坦桑尼亞,正經(jīng)女性甚至不能夠穿緊身褲,,只能選擇過膝且不包臀的裙子,。
可在吉賽怡,姑娘們的裝扮則短得讓人恍惚感覺自己到了蘭桂坊或三里屯,。
她們還化著精致而夸張的眼妝,,唇色竭盡嫵媚,手挽皮包,、腳踩看上去更像某致命利器的鞋子,,穿行在綴滿紅橙紫粉大朵野花的街上,年輕,、艷麗,,塑料感十足。Kim正是其中之一,。
她是我所住酒店老板的表妹,。那個下午我到后院的基伍湖岸去游泳,她正趴在沙灘椅上曬太陽,,頭一扭見來了個人,,伸手就遞過來防曬霜,再揭開比基尼的細(xì)帶讓我?guī)退亢蟊场?/p>
24歲,,小臉長腿,,身材比例完美,,基加利銀行的白領(lǐng),,這兩個禮拜在吉賽怡休假??陬^禪:Seriously?!(你開玩笑吧,?!)
“今晚湖邊有叢林音樂節(jié),,你和我一起去,,一個人呆著多無聊呀?!盞im不由分說地遞過了手機,,讓我輸電話號碼。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啄了口香檳,,像是自言自語:你在基加利絕對找不到這么好玩的事情,,文明的基加利,,小心翼翼的基加利,讓我在那呆一輩子,,Seriously?So damn boring(太無聊了),。
于是,為了“擺脫無聊”,,當(dāng)晚10點我們到了湖邊那個“不到天亮不準(zhǔn)離場”的音樂節(jié)現(xiàn)場,。一支支來自不同國家的非洲樂隊輪流登場,不外乎Rap和雷鬼,,最初還有新鮮感,,但一個多小時之后,震破耳膜的鼓點聲便開始錘得人陣陣反胃,。
Kim卻仿佛樂在其中,。她手里舉了一樽啤酒,隨著節(jié)拍搖晃著腰肢和步子,,灑滿金色閃粉的眼瞼半開半合,,眉頭輕微皺起。
這時走上來一支盧旺達本土樂隊,,唱了一首安靜的英文歌,,其中有兩句歌詞是這么寫的:
誰的鼻梁誰的顴骨?
誰的彎刀誰的烈火,?
誰的父親母親都死了,?
誰難道不想快樂地活著?
Kim咕噥著:什么鬼東西,,搞得這么凄慘,。
說完便轉(zhuǎn)身,也不顧人潮擁堵,,頭也不回就開始往外擠,。出去之后在小販那兒買了一瓶礦泉水,走到堤岸邊,。
臺上的歌手唱完了這一曲,,群眾爆發(fā)出了空前的口哨和歡呼聲,久久不消散,,有人甚至高喊著:我們都是盧旺達人,!
Kim更郁悶了。她低頭朝躺在地上孤零零的空瓶子“shit”了一聲,,“有意思么,,好像誰家里沒死過人似的?!?/p>
她望著基伍湖的深處,,水黑漆漆一片,,但被清淡月亮籠著,反倒像是從湖底映出一絲光來,。遠(yuǎn)處還有發(fā)電站,,點著零落的橘黃色。
我問Kim相 :“那天發(fā)生的事情,,你還有記憶嗎,?”
她沒有張口,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驚訝,,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湖面起了風(fēng),吹來了浪拍沙的聲音,。夜已深,,樂隊已經(jīng)換了好幾支,有一小群人直接褪掉了上衣,,跳進水里,。
過了許久,Kim才開了腔,。
“你期望得到什么樣的回答,?無非不就是‘那一天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他們闖進我家殺死了我的家人,,我躲進壁櫥里才沒有被發(fā)現(xiàn),,之后他們又放火燒了房子,我逃到了親戚家,,生病,、挨餓,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你想聽的不就是這種被報道,、小說、紀(jì)錄片和電影都用爛了的情節(jié)嗎,?我可以告訴你,,你問一百個人一千個人,聽到的故事都不會有什么新意,。惟一的不同,就是我們所看到的身邊人的遇害方式可能有所不同,,除此之外連大家得的病幾乎都是一樣的,,霍亂霍亂霍亂……”
的確,我們這些外人究竟期望得到什么樣的回答呢,?好像確實設(shè)想過,,套路難道真是這樣嗎,?
“都過去超過二十年了,每一年快到我們稍稍忘記的時候,,大家便忽然想起:哦,,再過幾天就是盧旺達大屠殺XX年祭,然后媒體啊人道關(guān)懷機構(gòu)啊又開始大張旗鼓地嚷嚷:不要忘記歷史的教訓(xùn),!Seriously,?難道我們這一代人就該成為全世界閑著沒事拿出來悼念、安撫和借機抒發(fā)愛心的活化石,?但事實是,,不該打的仗還是在打著,我并沒有覺得人們從中學(xué)會了多少,?!?/p>
Kim始終還是釋懷不了,這也是她討厭呆在基加利的最主要原因之一,。那么多的紀(jì)念館,,人們在進入這個國家之前就已經(jīng)擅自給這里的人事物貼好了標(biāo)簽,有時候她甚至在不經(jīng)意和某些游人對視的時候,,都能讀得出他們心里的猜測:她個子又高鼻梁又高,,該是圖西族的吧,看著年紀(jì)也差不多那么回事,,不知道有沒有經(jīng)歷過大屠殺呢,?
她有一圈朋友,男男女女,,背景大多相似,,都是劫后重生又發(fā)奮圖強,可以稱得上是“熬出來”的一撥,。他們不用為日用飲食憂愁,,喜歡來吉賽怡,參加派對,、音樂節(jié),,狂歡到天亮,不需綁手綁腳也不必心懷任何對前塵往事的歉疚和困惑,。
“在基加利,,玩起來還是放不開,老覺得身邊有什么人在觀察著你,,不自由,。加上大環(huán)境擺在那,總會不經(jīng)意看見一個熟悉的場景,,想起當(dāng)年的一些畫面,,就開始覺得于心有愧,。也有人完全不在乎的,但我做不到,?!?/p>
她依舊凝視著基伍湖,兩公里外就是國境線,,跨過去是剛果金,,中間隔著活火山尼拉貢戈。每天一到深夜,,火山頂上的熔巖湖里流淌著的巖漿就會把其上的那一方天空染成暗紫紅色,。
音樂聲仍然在繼續(xù),年輕的人們?nèi)匀徊伙@得疲倦,,他們跳啊笑啊,,仿佛這看起來摧枯拉朽的狂歡能夠碾平一切癥結(jié)。
“多想當(dāng)一個沒有身世的人啊,?!盞im喃喃自語道。
游客參觀基加利大屠殺紀(jì)念館
LOSER
音樂節(jié)果真延續(xù)到了隔天早上6點,。
一覺睡醒之后,,我外出吃午飯,半路上卻下起了過云雨,。我沒帶傘,,被澆了個正著。不巧周圍完全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甚至連行人都沒有一個,。
幾步之后腳上的人字拖分了家,我便也失去了跑的欲望,,惟有悶聲不響地朝前走,。
這時突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身后似乎有輕微的腳步,,零碎而小心地和在雨聲里,。扭頭一看,一只干巴巴的手正搭在我所挎的環(huán)保袋上,,順著望過去,,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短小,,頂著黏乎乎的亂發(fā),,一張同樣枯干的臉,瞪圓的眼睛,,看不出兇狠,,倒更像是驚慌失措。
我自然把包用力往回扯,,他卻也不死心,,不甘示弱地使著勁。我們就這么拔著河,,僵在兩端,。被無限拉長的兩秒鐘過去,就在我準(zhǔn)備伸腿給他一記狠踹的同時,,環(huán)保袋的兩根布帶子卻率先投降,,斷成兩截。
對方趁機一齜牙一使勁,,把包搶到手,,撒腿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我試著光腳往前追,,無奈遍地碎石,,實在跟不了兩步。他奔到馬路那頭,,轉(zhuǎn)過一個街區(qū)進了村,,不見了。街的那頭冒出來幾個人影,,我趕緊大喊讓他們抓小偷,,他們卻怔怔看著,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不想動,。手機,、單反相機、錢包以及所有現(xiàn)金和銀行卡,,也都隨之沒了蹤跡,。
太掉以輕心了。
但這種“大意”并非毫無出處,。之前在非洲的任何一個國家,,我總是十二分的謹(jǐn)慎,從不曾背單肩包出門,。但在進入盧旺達之前,,每個人都說:那是非洲治安最好的國家,你大可放心……
我朝大盜先生消失的方向走去,,琢磨著到警局報個案,。
這時轉(zhuǎn)角跑過來幾個村民,他們拽著我跑,用盧旺達語交雜著英文大吼著:快來,!人給你抓到了,!
一個街區(qū)之后,老遠(yuǎn)便看見烏泱泱一大群人,,正拉拉扯扯著什么,。近了一看,正是那強盜,。
在二十多個牛高馬大的年輕人的包圍下,,他顯得那么矮小可憐。他捂著頭,,眼角和鼻孔溢著血,,試圖躲開迎面襲來的一下又一下的拳頭和耳光。
“怎么又是你,,該死的胡圖寄生蟲,!”
“就會搶外國人東西,你丟不丟我們盧旺達的臉,!”
其中一個村民把環(huán)保袋遞了過來,,我快速檢查了一下,只有相機在,,卻少了手機和錢包,。
于是村民們開始搜他的身。結(jié)果在他的夾克里層找到了錢包,,手機則在牛仔褲后袋,。
他們便更加來氣,其中一個人撿來一根類似扁擔(dān)的大棍子,,另兩個人開始抽皮帶,。我一看一雙雙因為暴怒而發(fā)紅的眼睛,覺得大事不好,,趕緊伸手阻攔,。
他們不解地盯著這個外國人,大概在想你腦子進水了吧,,我們把人給逮到,、東西找回來了,你現(xiàn)在卻臨時倒戈,?
強盜一看有機,,連忙拼了命地往外逃,外圍的兩個人繼續(xù)向小巷子里追過去,。
把包遞給我的那個青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說:這LOSER,過去造的孽還不夠,現(xiàn)在還想繼續(xù)為非作歹,?沒門,!
隨即轉(zhuǎn)過來,手一伸,,向我要成功抓到人的報酬,。我沒有零錢,,只好給了最大面值的5000盧旺達法郎(約等于6.3美元),,他眼睛發(fā)亮,心滿意足,,對我說:不要怕,,有我們在,這些胡圖人什么也做不成,。
在基加利夜跑完碰見H的那一晚,,他的養(yǎng)父也在場,老先生已經(jīng)退休很久了,,這幾年在基加利大學(xué)的國際關(guān)系學(xué)系當(dāng)客座教授,。
我們聊到盧旺達如今80后、尤其是85后的這一代人,。他說,,現(xiàn)在盧旺達的新生力量,主要都是當(dāng)年事件的受害者,,無論是圖西還是胡圖,,無論生活過得好或不好,他們多少還是有陰影的,。但另一方面,,盧旺達接受了發(fā)達國家的許多幫助,城市重建做得比較成功,,與此同時,,政府為了避免類似的事件再發(fā)生,采取了很多硬性措施,。這讓這些年輕人被城市發(fā)展的節(jié)奏拖著跑,,條條框框讓他們覺得不自由,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又尚未愈合,,所以可以說,,對他們這一代人而言,是很難的,。
“所幸這22年來,,框架已經(jīng)搭成大半,漂亮的街道和樓房、安全保障,、文明的意識……我可以告訴你,,幾乎在非洲的其他任何國家,一個外國年輕女性都不可能在晚上9點出去慢跑,,你在基加利做到了,,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現(xiàn)在需要做的就是往里頭慢慢填東西,,這就需要時間了,,可能是一代人,也可能更多,?!?/p>
此時老先生扭頭看了看H,接著說:“但至少這里有一批既不沉湎過去,、又不拋棄過去的年輕人,,有他們在,盧旺達還是有未來的,?!?/p>
說完他拍了拍這個養(yǎng)子的肩膀,一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