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澤悲風(fēng)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
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
——李商隱《夢澤》
平時看人談李商隱詩,,所談的往往是他的七律,,尤其是無題系列,更為人稱道,。這也難怪,,畢竟無題系列是膾炙人口的精品,想不記得都難。對于一個詩家來說,,若是能有一首作品流傳后世,,就已經(jīng)是很好的福報了,而李商隱卻是有許多首被后人記取,,這就說明他不僅是有福氣,,還說明他有大才氣了。
不過,,李商隱的七律雖然極好,,卻不是他用力最多的體裁。現(xiàn)存下來的李商隱詩集里,,總共有接近600首詩,,其中七律是117首,占的比例可謂不小,,然而七絕的比例更大,,有192首,占了全書的三分之一,,是詩集里數(shù)量最多的體裁,。如此情況,可見詩人的用心所在,。
從水平上看,,李商隱的七絕,如果不說比他的七律好,,那么至少也是平分秋色,。清代學(xué)者葉燮在《原詩》里甚至這樣說,“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diào),、意俱不同,,各有至處。李商隱七絕,,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比~燮這是認為,,李商隱的七絕古今第一,。這個贊譽看似嚇人,但其實一點也不過分,。
在各種詩歌體裁中,,七絕是最為“易學(xué)難工”的,即很容易學(xué)上手,,但要想寫得好,,非常難。它只有短短的4個句子,,根本沒有多少讓你雕飾的空間,。寫七絕的時候,作者的學(xué)問是幫不上忙的,,他必須裁去各種枝節(jié),,將本質(zhì)呈現(xiàn)出來,所謂一語洞中要害是也,。要做到這一點,,非得有絕高的天分不可。李商隱就是這樣的天才,。
《夢澤》這首七絕,,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其時李商隱從廣西北返,,路經(jīng)洞庭湖,遂有此作,。夢澤是地名,,在洞庭湖一帶,古屬楚國,。白茅是楚地常見的一種植物,,俗稱茅草,在春夏開花,。第二句的楚王,,指的是春秋時期的楚靈王,這位國君喜歡腰細的女人,,宮女為此經(jīng)常節(jié)食,,求得細腰以迎合楚王。后人因此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夢澤》的前兩句,,是說詩人到了夢澤,,見到白茅,,想起了楚靈王的往事。一個“悲”字以及一個“葬”字,,已經(jīng)將作者心中的情感和盤托出,,不事任何句法上的安排。
“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楚王的故事,,其實在前兩句里就已經(jīng)說完了,。后面這兩句,說的不是楚王,,而是說那些取悅,、迎合楚王的宮女。歌舞終究會有盡時,,楚王也會有不復(fù)存在的時候,,那些辛辛苦苦節(jié)食以求細腰的人,傷害自己的生命以迎合他人,,其結(jié)果又是如何呢,?末句的“虛”字,可謂無限諷刺,,更有無限悲涼,。
這首七絕,說的當(dāng)然不僅僅是宮女而已,。清人屈復(fù)評點此詩說:“制藝取士,,何以異此?可嘆,!”屈復(fù)這個眼光,,自然比一般的論詩者折深了一層,但猶有可說的地方,。蓋開科取士,,屬于人間的秩序設(shè)計,就像今日各種類別或?qū)蛹壍目荚囈粯?,都屬于不可或缺之物,。對于士子來說,應(yīng)對科考,,求取功名,,即便是為了衣食,也無可厚非,。但若是在這一條路上,,只忙于把自己鍛造成符合他人所制定的規(guī)范之人,,就是迷途不知返,即便獲得了功名,,那又怎么樣呢,?
對于今人來說,也先別忙著嘲笑古人,,因為今人在面對領(lǐng)導(dǎo)或上司時,,他們所做的事情,與楚國的宮女沒有任何區(qū)別,。再擴大至各種人生領(lǐng)域看,,那些在做各種媒體或公司的人,當(dāng)他們面對著讀者,、客戶,、用戶的時候,只需要看一眼他們那雙隨時準備跪下的膝蓋,,你就會發(fā)現(xiàn),,楚國的宮女即使是因追求細腰而餓死,也比今天的一些人有骨氣多了,,因為宮女不會在跪下的同時,,還作出一副“委曲求全”的無辜狀。
李商隱的這首詩,,既有諷刺,,又有慨嘆,更有憐憫,。在這簡短的28個字里,,他托出了一個人生大問題——又或是大難題:所謂委曲求全,委曲了,,真能求得全嗎?在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在不知不覺地重蹈著楚國宮女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