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的籌備,、13個月的審查,，被導演孫亮定義為“犯罪類型片”的《判我有罪》 終于定檔在這個5月,。雖然遇上《美國隊長3》這樣的對手,，身兼編劇,、導演和制片人于一身的孫亮還是樂滋滋地做著全國路演,。然而，反響卻有些“失控”了,。

片中的金句不斷被引用：“一邊是金錢,，一邊是良心，你總不能兩個都要吧,？”“從（天臺）這個角度看下去,，人像小黑點，像螻蟻,，你真的關(guān)心有哪個小黑點被抹去嗎,？”

因為莆田系醫(yī)院引發(fā)的討論和憤怒，影片被寄托了它原本沒有承擔的功能,?！拔易吡?0個城市，眼看著‘醫(yī)療黑幕’這個點被不斷地放大,，越來越受關(guān)注,。直到4月30日魏則西事件出來，更加無法繞開,。在鄭州,，一位記者在看過前邊的黑幕案情之后，眼里只有那個點,，絲毫不關(guān)心后面的情節(jié)了,。”孫亮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但她真心覺得，醫(yī)療腐敗不應(yīng)當成為《判我有罪》的賣點,?！澳切┮恍谋贾t(yī)療黑幕故事而來的人，恐怕會很失落,。我不覺得電影要成為社會情緒的出口,，承擔公器或者檄文的功能。至少我不是這類型的導演,?！杜形矣凶铩肥怯冕t(yī)療做了外部事件的壓力，真正內(nèi)核是為女兒做了安樂死的女醫(yī)生,，在絕境之中的人性選擇,。”

浩劫

醫(yī)療腐敗只是一個殼,。那為什么會選擇醫(yī)療事件作為切口,，且會嵌入安樂死這個在國內(nèi)外都存在爭議的話題,？在孫亮工作室，我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我并不是對安樂死特別感興趣,，它是劇本張力的需要?！睂O亮起身離開溫軟的沙發(fā)舒適區(qū),，走到對面的白板。那上面畫著橫縱兩條坐標軸,，分別對應(yīng)著家庭關(guān)系和重大事件,。“X軸是關(guān)系軸,。在一對人物關(guān)系中,，最親密的關(guān)系就是血親關(guān)系。Y軸是事件軸,，想象兩個人之間能發(fā)生的事件,，最大值是什么？是死亡,。如果我們要在一對最親的血緣關(guān)系之間形成一個最大的死亡事件,，合理的情感歸宿就是這兒?！彼钢鳻軸那條線上的“母女”關(guān)系,，兩個字往下的箭頭指向了——安樂死。

從影片開頭便懸在空中的秘密,，到臨近劇終才告分曉,。扮演馮雪輝的李昕蕓說，這也是全片她最需要突破的關(guān)口,?！拔覜]有孩子，完全不能理解,，一個母親怎么可能親手送掉孩子的命,。我沒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p>

孫亮和她第一次見面，就長聊了幾個小時,。如果一對夫妻的愛情結(jié)晶是有殘缺的,，他們的感情會是怎樣？當醫(yī)學診斷孩子已無治好的可能,，究竟是選擇放手,，還是始終不放棄希望,、卻給孩子無盡的疼痛？“這事兒到今天也是一個很多國家都沒有解決的問題,。在電影里,，導演做了一個選擇——母親被判有罪，雖然法律給的罪名并不是這個,，但她的心里選擇入獄,，這個事兒是真正打動我去演這個角色的原因?！崩铌渴|說,。

影片里，馮雪輝是第一主角,，卻是主要人物中臺詞最少的一個,。大量的情緒，靠特寫鏡頭來支撐,?；秀薄⒏艚^,、驚懼,、痛苦，全在臉上,。但她的兩眼又很少和人對視,，全然封鎖在一個自我的空間里。

“結(jié)束女兒生命是馮雪輝經(jīng)歷的一場浩劫,，她無法從這場浩劫中走出來,，或者她不允許自己安然地走出來，同時她也不允許外人對她的這場浩劫作為看客來評說,。所以形成了她這樣的一個面貌——我拒絕被別人了解,。”

孫亮欣賞的導演哈內(nèi)克風格冷峻,?！跋袷中g(shù)刀一樣去看人，對人毫不留情,。尤其是他早年間的電影《隱藏攝影機》,、《白絲帶》，根本不放過人類的弱點,?！?/p>

作為導演，她也不希望演員“過度使用情感”,。這種控制甚至會有些“過度”,。李昕蕓說,，馮雪輝的哭戲，90%最后都被剪掉,?！八X得這是很復雜的感情，當你把它哭出來,，就變得淺薄了,。” 

但孫亮還是留了一手,。影片的結(jié)尾,，馮雪輝在陽光下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拔覀冞€是沒有辦法擺脫好萊塢對我們的影響,，最終還是希望有一個不同程度的圓滿。定格之前馮雪輝微微一笑,，其實她內(nèi)心也圓滿了,。她達到了自我懲罰和救贖的目的?！?/p>

黑色

影評人賽人在一年多以前就受邀觀看了《判我有罪》,，有些情節(jié)細節(jié)已經(jīng)記不太清，但畫面的詩意和殘酷,、影調(diào)的統(tǒng)一讓他難忘,。編劇史航說，觀影時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靶r候媽媽工作忙，等媽媽忙完了,，天都已經(jīng)黑了,。我一個人要在那個綠墻圍子的醫(yī)院里待很久。所以那個空間給我?guī)淼氖遣贿m,?！?/p>

孫亮一直強調(diào)自己想做純正的黑色電影。盡管關(guān)于這個片種的定義莫衷一是,，她始終認為美學風格的統(tǒng)一是先決條件,。“現(xiàn)在中國缺少在美學上講究的電影,。我們目前能夠看到的國內(nèi)電影多數(shù)在美學上是極其混亂的,?！?/p>

在她的黑色美學里,，一定要有蛇蝎美女,，道德曖昧，不會黑白分明,。受到康富榮威脅后,，女主畫上重重的紅唇亮相，孫亮解釋為“心理外化”：她要主動出擊了,，不再任人擺布,。“外化”的效果仁者見仁,，但孫亮不曾動搖她的堅持,。

身邊的演職人員都說，孫亮是個完美主義者,。在電影開拍之前,，有著漫長的拉投資、找演員的過程,，她便去做分鏡頭劇本,、機位圖本、美術(shù)設(shè)計方案,、效果圖,、平面圖、施工圖,、調(diào)度圖,，好幾百頁?！爸辽傥液茏院烙幸稽c,，就是劇本里的每一頁、每一個字,，我都把它們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了,。”

馮雪輝穿著裙子去找蔣醫(yī)生拿關(guān)鍵證物的那場戲很關(guān)鍵,。造型師里翌鍇回憶,，為了那場戲，他給角色買了一百多條裙子,，導演都沒有選上,。最后是在網(wǎng)上買了這一條才通過的。李昕蕓說,，孫亮經(jīng)常從監(jiān)視器后面過來,，拿著水壺把地面噴濕了。

濕的目的是什么,？

“濕乎乎帶著灰塵的臟,，不是那種干凈光鮮的感覺,。是她想要的影調(diào)吧。電影一開始潑在地上的血,，她讓道具去準備好幾種不同顏色,，會拿色板來對。所有使用的病歷,，每一頁都得寫明白了,，道具得準備很厚的材料?！?/p>

孫亮承認,，在片場她特別愿意做一些“非案頭”的工作。有一個鏡頭里,，污濁的血水漫過馮雪輝的高跟鞋,，那也是她親手推出來的水紋，“因為想要明確的節(jié)奏”,。發(fā)現(xiàn)畫面中有的光不太對,，也不打招呼，就跑過去調(diào)一下,，她明知這會惹人討厭——是燈光師的事情嘛,。可就是忍不住,。

也包括聲音的處理,。康富榮威脅馮雪輝時,，一直在把玩手里的硬幣,，嘴里說著“當一個女人變得愚蠢的時候，她的智商幾乎為零”,，硬幣與桌子摩擦的聲音清晰到有些刺耳,。“我知道她這樣想體現(xiàn)出對女性生理,、心理的刺激,。”李昕蕓說,。

孫亮非常推崇李安的一句話,，真正到了片場，沒有那么多學術(shù)問題,，最需要的往往是街頭智慧和人生積累,。審訊室那場戲，李昕蕓在訊問的桌上反復寫了一串對情節(jié)推進有用的數(shù)字。但當時現(xiàn)場準備的桌子太光滑,，演員蘸著水寫不出來,。臨時換桌子、買桌子都不現(xiàn)實,。怎么辦,？孫亮靈機一動,，讓人去拿了點砂紙,。“把桌子磨了磨,，OK,，可以寫出來了。最后解決問題的就是人生經(jīng)驗,?！?/p>

對于劇本和演員呈現(xiàn)、畫面和節(jié)奏,，孫亮都有著絕對的自信,，對影片效果也會有母性一般的愛護。

“導演給這個女人設(shè)了好幾個埋伏,，丈夫的冷暴力,，和警察的對沖，康副院長直接的脅迫,，一個若即若離的愛人（蔣醫(yī)生）,，這個愛人還掌握著她最致命的秘密，再有一個外圍是曾經(jīng)在她手上死掉的病人的家屬,。進入這個劇本的時候我覺得：這樣一層層的關(guān)系,，如果都講清楚，真太棒了,?！崩铌渴|表示。

豆瓣上有評語說線索太多,，哪條都沒講好,。還有人吐槽存在邏輯漏洞。孫亮對這些反饋心態(tài)復雜,。她說從路演和宣傳里,，她分明感覺到，自己被各種既定標簽捆綁——“醫(yī)療腐敗”,、“女導演”,、“處女作”。

“因為我的身份，所以就很輕易地下結(jié)論,。那些說手法稚嫩的,，能不能說明白，哪里稚嫩了,？”

但她又不得不承認,，新人女導演這個身份帶來的各種效應(yīng)和結(jié)果，即便內(nèi)心再硬朗也抹煞不了,?！拔夷芨杏X到片場里那種質(zhì)疑的存在。其實大家想看你是否真的能承受來自拍攝的壓力,。有一場戲,，原本定了手持拍攝，由于地滑不安全,，攝影師不同意原定計劃,，現(xiàn)場就僵住了?！?/p>

沒有方案,，所有人都在等她做決定。她去了場地前面黑暗的廣場上,，一個人走了一會兒,，回來就拍了?！霸诤诎抵邢糇约旱那榫w,，消化掉可能被不公正對待了，消化掉你認為的所有不能繼續(xù)工作的東西,，同時還要有一個新的方法來繼續(xù)拍攝,。那是整個戲中最感悲涼的一個時刻?！?/p>

《 判我有罪 》

糾纏靈魂

33歲才開始學電影,，40歲拍出第一部長片。大學生問孫亮拍片的初衷,，她說當你腦袋中有一個idea,，就要賊心不能死，一直惦記著,。 

在軍隊大院里長大,，孫亮從小去的電影院不是簡單的露天場地，而是分上下兩層,、還帶樂池的一個大影院,，“可以把電影銀幕放下來，上去之后還有三幕，大幕的那種劇場,。還時常會有京劇,、歌劇的演出?！?nbsp;

《判我有罪》海報的片名題字出自孫亮的父親,。她眼里的父親，文學和藝術(shù)修養(yǎng)都很高,，卻被時代壓抑,。孫亮學畫到十六七歲，自認“天分不算卓越”,。

17歲那年,，考大學分班,，父親才跟她聊起這個話題——也是惟一的一次,。“他就盯著我的眼睛問,，你是天才嗎,？父親告訴我畫家不是說畫得普通人那么好，而要是一個天才,，有一天你才可能靠繪畫來養(yǎng)活自己,。當時我還是一個17歲的糊涂少女，完全沒有信心說自己是個天才,?！?/p>

孫亮就這樣在父親的盯視中放棄了，選擇自動化專業(yè),，后來又進了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雜志社,。到2008年，突然覺得應(yīng)該去做些別的,。33歲的她去了北京電影學院,。一切好像回到了原點。

她覺得所有的文學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有一個野心,，就是去糾纏靈魂。心里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些讓你愉悅,，而是讓精神境界非常糾結(jié)的東西。

童年時她看過一部《太陽浴血記》,，一對熾烈的戀人最后互相打死了對方,，臨死的時候，在一個叫人頭石的地方，爬著又抱在了一起,?！斑€在上小學，可能不懂,，但就完全被震驚了,。好像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被打開了。還有初中時看過《愛情故事》,，女主角跑到宿舍和男朋友纏綿,，露出完整的裸露的后背，我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它其實是給你驚嚇的,。做電影的也有這樣的野心，你希望你有機會去震驚別人,?！?/p>

說完這句，她又笑著想收回,?！斑@會不會被人罵呀，你憑什么震驚我呀,？”

“你還會在乎被人罵嗎,？”

“我蠻在乎的，我從不去搜關(guān)于我的任何消息,，我希望原來的狀態(tài)是最好的,，最好你們都不知道我是誰?！?/p>

在尤倫斯,，觀眾問，你的第一部作品,，怎么不拍純愛或者偶像題材,？

“哈，像我們這樣酷酷的女生怎么全得僅僅去拍個小清新,？”她爽朗地回答,。

精干的短打發(fā)型，白襯衣和黑色七分褲,，以一抹紅唇和一雙高跟鞋出場的孫亮,，幾乎就是拿自己來詮釋這樣一句回答。

“她是很追求美的,。比如說她現(xiàn)在去路演,，她也化妝,，紅唇也是她的利器?！崩铌渴|說,。

提前點映和路演的觀眾交流環(huán)節(jié)，不像很多同齡導演的內(nèi)斂或寡言,，孫亮積極熱忱,，常常搶過主持人的話頭。去工作室采訪那天,，她會把身子卷進墨綠色的天鵝絨布簾里,，頑皮地探出腦袋。當攝影師示意在鋼琴邊照相,，她說可以坐在琴面上,，并打趣，“你們可以把圖說寫成：導演說這就是裝X,?！?/p>

不過，李昕蕓覺得孫亮也是一個很難走入的人,?！八坪醪惶矚g擁抱,、接觸這些,，相對會容易緊張和個人主義。也有挺軟弱的一面,。比如拍一場戲時,，我在里頭哭，她就在監(jiān)視器外面哭,?！?/p>

好朋友亓昕從事心理學研究和診療。她認為,，身為女性,，很難脫離性別賦予她們的根本性的特質(zhì)。女性導演做黑色審美的電影,，本身也是一種超越,。它需要你花費一定時間和力量去打破女性原初的東西?！叭耸呛芏嗝娴?，孫亮對人性的善惡很敏感，她很關(guān)注人內(nèi)心的困境,。但她的外在,，又打破了一般人對于導演的固有想象,。飛起來的時候很飛，down的時候也會down下去,。她總是真實地呈現(xiàn)自己,，這種即興，是很可貴的,?！?/p>

孫亮曾希望在片尾做一個重金屬搖滾樂，因為預(yù)算的問題擱淺,。但片尾曲的歌詞早就寫好：

母豹/我令人生畏/你恨我令人生畏/我也曾是小貓/蜷縮在他膝頭/他的撫摸就能安慰

我穿行在叢林/花瓶里的花會枯萎/讓他走開/他已不知我的美/叢林會令他生畏

我令人生畏/我恨我令人生畏/叢林的美/我愛我令人生畏/他已不知我的美

在孫亮看來,，電影就是比喻。她認為歌詞表達了她心目中的馮雪輝式的女人：有掙扎,、有承擔,，又滿是性感和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