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要不老實”

在真人秀《一年級》的節(jié)目組閑聊時，擔任導師的黃志忠聽說女演員袁姍姍要去韓國拍都市劇,，開玩笑說,，“真不錯。導演們怎么老是碰到山區(qū),、打仗的戲就找我呢,？”

曾經為了《大明王朝》的海瑞一角12天減去19斤的黃志忠，當然不是吃不了苦的主兒,。導演張黎講過,，黃志忠有一種技術上的外部強化能力，“他會使自己永遠保持在饑餓疲憊的狀態(tài),。饑餓之后,，眼睛金光四射，透著一股氣,?！?/p>

然而這張臉的正氣指數(shù)太高，多少成了一種掣肘,?！度碎g正道是滄桑》里的楊立仁,，性格已頗為立體,，對“黨國”的信仰、對弟弟和妹妹的親情,、對林娥的愛乃至在愛情中透露出的俏皮,，都在他生動細膩的表演里,。但在那前后，找他的本子仍以大義凜然的英雄角色居多,。

好比今年3月播出的新劇《生命中的好日子》，他出演的韓墨池依然是個“身殘志堅”,、符合傳統(tǒng)道德美學的男人,。導演董亞春說，國內電影電視劇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慣性,?！皠”就ǔ竽兄鹘遣灰刑嗳秉c，卻給人物在創(chuàng)作空間上帶來了限制,。黃志忠這樣的演員會把這種東西給卸掉,。”

馬上要播出的年代戲《金水橋邊》,，黃志忠和中戲的師兄弟李乃文演對手戲,。原本投資方的意思是，黃志忠演從戰(zhàn)場歸來的戰(zhàn)斗英雄孫光大,，李乃文演有點粗痞,、一身毛病但破案抓人特別里手的“臭腳巡”（基層警察）錢有根。若這么演,，兩人都輕車熟路,。黃志忠提出，換過來吧,。他想要那個缺點明顯,、瞧不上所有人卻很可愛的錢有根。導演劉飚覺得挺好,?！八麄z都是挑戰(zhàn)型演員，不想重復以前的路子,。錢有根業(yè)務能力強,，智商很高、情商偏低,。你會看到,，在這個戲里，錢有根的身法步,，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腔調，都和黃志忠以前的角色很不一樣,?！?/p>

“如果我作為制片人,、投資人或者平臺的管理者，足夠專業(yè),，我會看你的素質,，而不是看你演過什么。如果給你一個定性,，那我是不是成生產的流水線了,？我總想做點別的東西?！秉S志忠喜歡說的一句話是：表演不要太老實,，要有破壞性。

楊立仁已經成了教科書似的表演案例,，但這個角色也一直伴隨著爭議,。“演楊立仁,，很多人奇怪我的出場怎么那樣用力,？我的老師跟我講過一句話：第一口氣就起這么大，接下來怎么辦,？從專業(yè)角度講,，除非你一直這樣下去，把這口氣頂住,。那我就堅持把這場戲拍完,，頂住了，這是我人物的一個整體設計,?！?/p>

他認為楊立仁在執(zhí)行命令時陰冷無情，但走出家門時,，還是受到儒家精神浸染,、有著士大夫犧牲精神的知識分子。

“那時他剛二十多歲,，身上充滿熱情與狂熱,，甚至是亢奮。所以我給他設計的眼神,、行走速度,、轉頭和語速，都有那種意味,。他后來成了一個孤獨的殺手,，在人群里也備感孤獨。別人覺得我一開場勁兒有點猛,，怪怪的,，但我需要他在前3集就有問題,。你（觀眾）必須得看我。所以我先演他的問題和缺點,?！度碎g正道是滄桑》這個劇集足夠長,，我可以跟觀眾對話,。你會看到他所有的氣息，觀眾也會為他心疼,?！?/p>

幾年前接受新浪娛樂采訪時,，他曾說,，如果對手不是孫紅雷，可能不是這種處理,?！拔蚁Ｍ谄瑘瞿苡幸恍б柕牟恢v理，就是沒那么容易接,，不管是對手之間,，或者導演也好、攝影也好,，我覺得這樣是有意思的,，也是最過癮的?！?/p>

《生命中的好日子》

粗暴

嘴的兩角往下努,，下巴朝里收，合成一個上括號,，這是黃志忠的標志性動作,。在他出演的很多劇里，它都會浮現(xiàn)出來,。像是不同意,、不屑或是鄙視甚或不快，總之,，傳遞出一種與愉快和滿足無關的情緒,。

曾有觀眾分析，這必然是一種為了角色肌肉訓練的結果,。但當你在戲外也不止一次看到這種外化的臉部細節(jié),，就會明白，它原來早已成了黃志忠的一種下意識流露,。

他說,，演完海瑞,，那個倔強、較勁的角色氣質好像附著在了他身上,。又或者,，他原本就很難做到不受外物左右，需要花費比常人更多的時間和氣力來與各種環(huán)境融合,。

5年前他參加馬東主持的《文化視點》,，開場已快十分鐘，馬東說,，“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什么嗎,？我在試圖讓你放松下來。你坐在臺上,，身子一直是挺拔著的,。”

黃志忠有點歉然地笑,，“我是職業(yè)演員啊,，一旦面對攝像機和觀眾，我就……”說著說著,，他開始整理他的灰色襯衣,，極力想把它捋平，然而面料有點硬刮的襯衫卻怎么也不服帖,。

我向他重述這個情節(jié),，他卻想不起來了?！澳窍禄匚掖﹤€軍大衣去,？呵呵?！彼_了個玩笑,，試圖進入下一個話題。

去年參加真人秀節(jié)目《一年級》,，黃志忠給一群有志成為演員的90后擔任表演導師,。他認真?zhèn)湔n，還跟代課老師交流溝通,，安排課時和上課內容,，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兒，“綜藝節(jié)目得有矛盾沖突,，不能拍成教學紀錄片,，后來我慢慢適應了?！?/p>

參加這檔節(jié)目的學生CC說,，第一次見到黃志忠會有距離感,，甚至有些怕他。如果不茍言笑和不怒自威是節(jié)目組對他的角色氣質設定,，他可以說“完美地完成了任務”,。

對沒背好臺詞的男生，他杠杠吼道,，“滾出去,，背了，記住了,，再進來,！”

出晨功時學生石頭遲到，他毫不留情,，“我6點半出晨功,，現(xiàn)在7點05分了……滾蛋！”

請來同門師兄胡軍助陣的那場,，聽說班上的男生耽于化妝,，他氣到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到地上,?！氨萒M娘們還娘們！你們如果有種,，就把它（化妝品）給砸了,！”

被點名的旁聽生邵明明心里一陣肉疼，他為自己據(jù)理力爭：這是父母給的錢買的,，能不能不要砸,，給那些還需要的人用？

“爹媽給的錢你們就買這個,？”和黃志忠統(tǒng)一腔調的胡軍厲聲呵斥,。臺上的兩人好似一對“暴君”附體。

問黃志忠,，“現(xiàn)在社會上的價值觀早沒那么保守了,。你一個60后，男生化妝就那么不能接受嗎,？”

他毫不掩飾,，“當然化妝也不違反道德和法律，那是你自己的喜好,。你保養(yǎng)護膚那沒問題,，要是天天擦脂抹粉，我只能說我接受不了,。但如果是要放到那堂課里,，我們想培養(yǎng)所謂的男子漢英雄氣概,，或者是一些生存方式也好，（砸化妝品）那也有環(huán)節(jié)的設計,?！秉S志忠承認，真人秀里的演和不演,，有時已經抹平了界限,。即便是設計好的環(huán)節(jié)，也有本性流露,。

他記得自己在中戲求學時,，如果無法按標準回課（交作業(yè)），老師一大茶杯熱茶一下子就過去了,，然后教案也跟著飛出去,，連椅子都跟著丟出去了。

他的世界觀正是在中戲和之前的天津體工大隊籃球歲月形成的,。對一水兒的黃志忠們而言,，在那個年代如果能邁進體工隊也就是邁進了理想的門檻。正是青春期,、長身體的時候,，家里人是放心的，因為體工大隊的生活水平明顯高于社會的普遍標準,。

“那時候教練是‘耍流氓’的,，我們一隊人坐一個大方桌上吃飯，教練就在后面看著,，逼我們吃一些脂肪含量高的東西,。你不吃，下手就給你一巴掌,，（踹）一腳也是經常的事,，因為你要有足夠的熱量抵抗你的體力消耗，從這一點來說也是好心的,，我也挨過一些巴掌,，但還好?！?/p>

籃球生涯的中斷,，有他181公分的“先天不足”，但導火索還是和教練不痛快,。他說那事雙方都有問題,，但自己確實也年輕氣盛。很快，黃志忠挨到了人生更大的一巴掌,。從中戲畢業(yè)后,，成績優(yōu)異的他本可去北京人藝工作，卻陰差陽錯地錯過了,。這件事在他心里的烙印有多深,，他已不愿再提?！八薪洑v都是人生財富”這樣輕飄飄的雞湯話,，在際遇可能占50%以上決定性的演藝圈，撫慰作用微乎其微,。他所有的大器晚成,、所有的篳路藍縷，何嘗不是在為年輕時的“錯過”找補,？

今年,，受胡軍邀請，黃志忠參演了林兆華導演的人藝話劇《人民公敵》,，他打趣說：“這也算是彌補了一個遺憾吧,！”

有些際遇則是無心和有心的結合?！洞竺魍醭菲鸪踅兴パ莸氖菓蚍莶欢嗟膹埦诱?。“不那么想演啊,，”但他也不會起勁地為自己爭取,，而是關起來,，看《嘉靖傳》,，看各種明朝歷史，時不時在心里做各種設計——這做派倒還真像那個“默如雷”的海瑞,。結果冷不丁有一天,，劇組說，給你按海瑞做個造型試試,?！肮倚睦镄﹂_了花了,?！?/p>

碰到特別喜歡的角色和好劇組，他的拼命勁兒就上來,，不管不顧,。中年之后，他逐漸意識到這種性格也會帶來傷害。拍電視劇《大漠蒼狼》時,，黃志忠的右腳跟腱已經斷過,，為了不讓身體情況耽誤劇組的拍攝進度，他只能堅持帶傷上陣,，而之后發(fā)生的一場嚴重車禍令腿傷加劇,，直到拍攝殺青，積勞成疾的跟腱也徹底斷裂了,。為了養(yǎng)傷,，他休息了好幾個月。因為接二連三出現(xiàn)撞車事故,，后來很長時間他都害怕坐車,。

“得認慫啊?！彼π?。

《金水橋邊》

神的教誨

能吃苦和會演戲不見得必然等同。在李乃文印象里,，大學時的黃志忠愛打籃球,，愛喝點小酒，還有點壞,?！八矚g惡作劇，經常捉弄人,，其實這個壞,，就是聰明?！鄙勖髅髡f,，雖然和黃志忠私下交集不多，但他對這位老師打心眼里佩服,?！包S式教學法”的一個絕招就是在跑動時練習說臺詞?！皩嶋H拍戲時經常會是運動狀態(tài)還要說話,，他用自己琢磨出的辦法來教會我們如何調整呼吸?！?/p>

節(jié)目里,，黃志忠拉上袁姍姍，現(xiàn)場演示如何借位演吻戲,，動作的逼真讓所有人瞪大眼睛,。讓邵明明印象深刻的還有演打耳光。“看起來黃老師真的是一巴掌扇了過去,，其實不是,，很快另一個手又回來，聲音比手還快,。我沒法給你形容,，但這招特別實用。我們都懵了,?！鄙勖髅饔盟赜械恼J真又嬌嗔的語調說道。

學生在黃志忠面前畢恭畢敬,，卻也有人不僅讓黃志忠畢恭畢敬,，甚至誠惶誠恐。那是他在節(jié)目里稱為“神一樣人物”的陳道明,。有一期,，陳道明到節(jié)目組指導學生小品作業(yè)?？靵砬?，黃志忠坐在排練廳的椅子上滿臉不安，仿佛馬上要參加摸底考試的小學生,?！安恢滥銈冇^察到一個細節(jié)沒有，陳老師站著的時候我一定站,，陳老師不坐的時候我一定不坐,。”他認為這就是尊重,，是做學生的心態(tài),，而且是這一生都需要保持的心態(tài)。

相比黃志忠的如履薄冰,，陳道明一上來就把排練廳當成了主場,，語調輕盈，意見卻不含糊,。小品《多余的一句話》演完，陳道明問,，“怎么沒人鼓掌,？當一個好演員，先要當一個好觀眾,。你們表演的時候也希望別人鼓掌對嗎,？”

在指點完年輕演員的表演缺陷之后，陳道明有些語重心長：“演員這個職業(yè)，1950年的時候全國已經幾十萬了,，（幾十年里）走在第一線的人不過千兒八百,，每個人都有機會，機會都很小,。所以這個行業(yè)它不光鮮,，它只光鮮在極少數(shù)人手里。不能靠長相,，也不能靠關系,，還不能靠手段，只能靠自己平常的學習和努力,，悟性天性的打開,，和各方面的知識積累?！?/p>

黃志忠顯然對這點心有戚戚焉,。在節(jié)目的最后一期，他讀了自己寫給學生的信：“演員這條路很難,，而且一點兒都不好玩,。演員要嚴謹，要自我約束,，要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我所希望的,，是更多的年輕人按照一個真正的演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我希望能成為你們的航燈,?！?/p>

沒有身在其中的人很難體會黃志忠亦師亦友的心意。他說自己有好幾年幾乎是賴在陳道明身邊,?！坝龅揭粓鲭y的戲，或者想如何更好地去表達,，我就會一個電話打過去,，說道哥，有這么一件事你覺得怎么弄,，他可能正在開會,、休息或者怎么著，還得耐著煩說,，你參考一下,，哇哇哇跟你講。我多幸福呀,，身邊有這么一個像老師一樣的大哥,，所以說我成長中也養(yǎng)成一個習慣,，有年輕人請教我一些問題，我也會盡其所能去幫助他們,?！?/p>

資本要為藝術家服務

僅從獲獎和觀眾的認知度來看，2011年似乎是黃志忠的職業(yè)巔峰,。憑借《人間正道是滄?！泛汀吨袊h征軍》，他成了飛天獎,、國劇盛典的寵兒,，但他卻并沒按照一般邏輯那樣豁然開朗?！捌鸪跽f不出哪里不太對,。有些東西到不了你手里，有時候到了手里又被自己放棄了,?！?/p>

在這個行業(yè)里，演員和好戲的相遇,，演技和行業(yè)地位是首位,，有時也需要一些運氣。但他想說的還不止這些,。在本刊采訪前,，他剛對一家自媒體開玩笑：這個行當應該是出藝術家的，可是現(xiàn)在出了很多商人和企業(yè)家,。

李乃文說,，黃志忠愛操心，心思重,。用黃志忠自己的話說,，他有強迫癥，要表達,，摁不住,。前幾年電視劇成本無限擴大，甚至有“讓演員自己寫酬金”的情形,。他覺得這過了,，于是提出個人3年不漲片酬，“一部戲在有限的投資中,，大部分資金給了演員,，制作成本勢必減少，很難做出好作品,?！?/p>

但這種做法收效不大。他于是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希望在掌握更多資源的同時,，能在生產鏈條里掌握更多話語權和主動性。

采訪快結束時,，黃志忠忽然反客為主：我來采訪你怎么樣,？你看現(xiàn)在進入影視行業(yè)的資本這么熱，資本和手藝人的概念（關系）到底是怎樣的,？

沒等我說完,，他就打開了話匣子：

“資本是什么,是為藝術家服務的，所謂的資本主導市場,，我覺得概念是不對的,，也不相信是這樣。資本熱以后一定會走,，每一個大炮后面一定有一個小牙簽擱著,。我對未來不看大，什么傳媒帝國啊,，我覺得就是一個手藝人,，把你的活干好。

“如果我做,，從產品的形成到播出的形式到最后資本的介入,，分了ABCD的話，實際上由A到D就完全有可能,。如果在文化領域里面,，你的利潤空間只有10%，這個錢肯定會撤,，跑到別的地方,。那你為什么不從A到D兩人聯(lián)手呢，這樣既保證了手藝人的能力,，又可以開發(fā)出更多的東西來,。”

光是開工作室便能改變大局嗎,？他并不是很有把握,，但這是第一步吧。他的團隊不希望我們多談這個話題,，在行業(yè)里談論高低短長,，并不利于演員形象。但黃志忠顯然覺得,，事態(tài)已經到了必須要正視的時候,。

（參考資料：《影視獨舌》《文化視點》,，新浪娛樂采訪，實習記者武玉潔,、關憶北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