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許鏡清先生一直忙著跟人談音樂會的事,。他的愿望也許真的要實現(xiàn)了,。
許鏡清在微博的粉絲有三萬多人，其中最熱門的一條微博轉(zhuǎn)發(fā)量也是三萬多：“想開一場《西游記》音樂會真是難啊,。去年在微博上發(fā)了一次尋求信息,，不久，數(shù)十電話約我,，數(shù)十人訪我,。喝了數(shù)十杯茶，說了無數(shù)的話,。一次次充滿希望的激動,，一次次暗淡凄涼的失望。現(xiàn)在又回歸往昔的平靜了,。我在翹首企盼助我之人的到來,。蒼天啊，我的西游記音樂會路在何方,？”
1983年,，在中國農(nóng)業(yè)電影制片廠擔任音樂設計的許鏡清，為《西游記》劇組寫了15首插曲,，上百段配樂,。片頭曲《云宮迅音》、片尾曲《敢問路在何方》,，插曲《女兒情》,、《天竺少女》，器樂曲《豬八戒背媳婦》傳播甚廣,。其中《云宮迅音》以器樂曲的形式出現(xiàn)，還用了電子鼓,，在中國電視配樂中開了電聲音樂與管弦樂隊,、民樂結(jié)合的先河。
采訪在北京一家酒店大廳的咖啡館進行,。在我到達之前,，許鏡清剛見了一家知名門戶網(wǎng)站的工作人員，對方主動找來跟他談版權合作的事,?？瓷先ニ那檫€不錯，畢竟三十多年來,，他感到自己受到的待遇并不公平——幾乎就沒收到多少版權費,。
多年前寫《西游記》配樂養(yǎng)成的習慣延續(xù)至今,，許鏡清仍然是到半夜三四點才睡。這個夜晚,，長達3小時的訪談對他來說并不艱難,。帶著一種平緩、常常失落又偶爾自得的語氣,，他講起音樂創(chuàng)作和自由的關系,。談到音樂版權問題時，他的不甘顯而易見——無論名還是利,，他唏噓自己都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他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存在感，常常被舞臺,、被人群所隱藏,、所遺忘。即便是在這小小的暗色咖啡廳,，你也能感覺到他的坎坷：他好像不知道這個蛋糕可不可以吃,，孩子般輕輕問了助理一聲：我能吃這個嗎？
這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藝術家談起自己的命運時,，表情常常帶有疑惑——眼睛茫茫然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正是這種疑惑最讓人印象深刻,。答案很復雜：也許跟他不善圓滑的真誠甚至在外人看來堪稱笨拙的處事方式有關,。當然，也少不了跟這個時代的土壤有關,。
許鏡清與《西游記》導演楊潔
無論如何,，內(nèi)心是不平衡的
在外面我惟一的符號就是著名作曲家?？傆腥私形摇按髱煛?，我說別叫我大師，我不夠格,。前些年,，有些商人或者官員經(jīng)常叫我過去吃飯，給他們做門臉,，每次都把我捧得非常高,，“哎呦藝術家大作曲家來了！”要么就說,，“哎你那個歌我特喜歡,，我給你唱兩首?！彼麄兂晡乙话愣紩f,，“唱得好,。”
2007年,，有一位號稱有幾十億資產(chǎn)的老板說要幫我開音樂會,。“不就幾百萬塊錢嗎,？”他說,，“你先把你的歌讓我聽一遍?！蔽耶敃r用積攢了有十多萬塊錢的稿費把這個音樂重做了一遍,，把他請到棚里聽，結(jié)果他喝醉了,，在他的呼嚕聲中,，音樂就放完了。他醒了后說誒我怎么會在這里,。我說請你來聽音樂,。他站起來說，這個方案還不行,，要重新做,。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聽。后來他也沒再提過這事,。
像這樣的事我碰到過不止一次,。后來我干脆就不再嘗試了。我心里當然很不舒服,。不過生氣歸生氣,，我不會掛在臉上，不高興我就悶在心里,。
到后來我也明白了,，我跟這些人交往的結(jié)果，就是“我被人用”,。老板不會無緣無故給你出錢做演唱會,。有人跟我講，許老師你再去這個場合,，你得跟他說你得給我出場費，我哈哈大笑,，我還能跟人要出場費,？
我也不懂什么叫運作。一些世俗之事,，比如說人來人往該做的事我都不懂,。每個人和我說話我都覺得他不會騙我,，但是我受過很多騙。還是大前年,，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孩跟我說,，許老師，我要請你到我們辦公室當顧問,，給你一辦公室,，一年給你一百萬。我當時心里一咯噔,，跟他說我沒那么值錢,，沒過多久，公安局說那人是騙子,。
我身邊那些大作曲家小作曲家都開過音樂會,，有的人連作品也沒有，也開音樂會,，開得非常紅火,，找毛阿敏一些大腕來唱歌?？赡芩麄冴P系比我厲害吧,，有的跟領導關系好，有的本身就是領導,，團長啊副團長啊,，我本身也沒當過官，所以別人叫我老頭我也不承認,。我老是老,，但我沒當過頭。你看我也不會拍（馬屁）也不會吹,，沒做過讓領導高興的事,。一旦有人幫我的話，我會一輩子都感激他,。
我的工資,、稿費基本上就夠生活。我們（一些作曲家）經(jīng)常罵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它只是想著把自己該賺的錢賺到手,，不會盡力替我們爭取權益。有時他們不僅沒法為你爭取,，反而把價錢壓得非常低,。前年韓寒的電影《后會無期》，協(xié)會沒經(jīng)我同意跟他們要6萬,，我說你怎么要這么低呢,，這里有作曲的還有作詞的版權呀,。最后我們沒辦法收了10萬塊錢，版權協(xié)會分到20%,，上交稅20%,，最后我和楊潔（《西游記》導演、《女兒情》作詞者）一人到手3萬塊,。那天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的領導跟我說,，我拿了150多萬版權費，是協(xié)會所有作曲家中最高的,。我想真是好笑,，入會二十多年了，一年七八萬塊錢,，很多嗎,？好像我還得感激他們似的。
十幾年前有兩首彩鈴最火,。一是《兩只蝴蝶》,，另一首就是《豬八戒背媳婦》?！秲芍缓返淖髡哔嵙艘磺Я偃f,，我只拿到了八千塊錢。四十多家網(wǎng)站加起來一共八千塊,，其中一家網(wǎng)站支付的版權費僅為兩塊七毛錢,，“我當時就說，下回別給我打錢了,，直接給我郵盒煙就行了,！”我問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他們說人家屋里好多電腦監(jiān)督下載量呢,，但協(xié)會沒有那么多設備啊,。
很多人會說，這輩子做事不是為了錢,，講這個話都是虛偽的,。為什么不講真話呢？不為了錢你靠什么活著,？沒有錢你能感覺到自己生活幸福嗎,？當然第一位可能是為了創(chuàng)造欲，但當別人掙到錢,，你沒有掙到,，無論如何你的內(nèi)心是不平衡的。我付出的辛苦勞動絕不少于你，你不就唱唱歌張張嘴嗎,？我創(chuàng)作一首歌付出多少辛苦，經(jīng)常徹夜不眠,，我要絞盡腦汁思索,，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創(chuàng)造這個音樂。
到了2013年,，東方歌舞團一導演問我要不要開音樂會,，我說想開，可至少需要100萬,，但我連20萬都沒有,。她就提議發(fā)個微博求助。我也沒想到這事影響力還挺大,，很快就轉(zhuǎn)發(fā)近萬了,。
《西游記》主創(chuàng)大合照 圖 82版西游記微平臺
可能是我這個人平時說話比較直
求助微博發(fā)出去后，有網(wǎng)友回復說,，蔣大為唱了你那么多年的歌,，你應該跟他要版權費。又有人說,，你應該起訴蔣大為,。其實我這些年沒想要起訴蔣大為。
不過,，蔣大為唱了我這么多年的歌,，沒感激我一次，沒給我一分錢,。他親口跟我說的,，他每月演出20場到25場，每場費用從25萬要到35萬,，一年下來六七千萬,。他還跟我講，《敢問路在何方》作為壓軸歌曲,，全場上千人甚至上萬人和我一起合唱,，氣勢非常壯觀。我聽了就點點頭,，我能怎么表示,，難道我要說，“你怎么不給我錢呢,？”首先我沒有給他授權,，我沒有說蔣大為你可以唱這歌；其二，他沒有向著作權協(xié)會以及我本人交過一分錢的版權,。他所在的文化公司沒交,，那本人應該要交啊。
這件事慢慢再看吧,，走一步看一步,。我希望蔣大為重新申請我給他演唱的授權，按目前的版權法,，只要是商業(yè)演出必須經(jīng)過我授權,。其次，如果你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你該向我做什么樣的賠禮道歉,，這是你自己的事兒。如果你覺得對我沒啥可表示（包括經(jīng)濟上的表示）,，那我也沒辦法,。
《西游記》很火，唱《西游記》主題歌的蔣大為也很火,，寫《西游記》歌詞的人更火,，演員也很火。但那就怪了,，唯獨作曲的還沒有出來,。有一次我在路上開車，有點違規(guī)吧,，一位警察把我攔住了,，他問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我是作曲的,，作《西游記》的曲。 ”“你,？《西游記》作曲,？我還《紅樓夢》的作曲呢！”后來我就拿著各種證據(jù)給他看,，他才趕緊跟我握手,，“哎喲，見到您不容易啊,。對了,，那《西游記》不是閻肅的嗎？”我說,，閻肅是作詞的,。他說,，我們就知道閻肅。
不知為什么,，很多次領獎都是閻肅一個人領獎,，從來沒人通知我，我都不知道我在這個社會里,，把哪個領導得罪了,？我覺得我沒有得罪誰啊,？就是不找我，就是不叫我,，同樣的一首歌首先應該有作曲者,。比如說北京電視臺有一年評選十首電視經(jīng)典歌曲，《敢問路在何方》被群眾投票選中了,。我一看電視,，閻肅在臺上領獎，人家來領獎的作詞作曲者都在,，唯獨這首歌只有閻肅,。我心里有點不平衡，就給閻肅打電話,，我說閻老爺子,，這個獎怎么沒叫我去領啊,？他說：“你別找我別找我,，這事兒跟我沒關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nbsp;
可能是我這個人平時說話比較直，有人跟我說講話別講那么多,，要藏起來一點,，留有余地，但我講話不留余地,。有時可能我的話被人添油加醋說成另外一個意思,。我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得罪電視臺了。
閻肅先生病了后,，我聽說要開研討會學習他,，但從沒有人找過我。我比較低調(diào),，也沒去打電話問,，誒,，你們怎么不叫我去呢。閻肅先生的追悼會沒人告訴我,，我自己趕緊主動過去了,。到了追悼會，很多媒體都在采訪和他作品沒有任何關系的作曲家,，就沒人來找我,，我是他重要作品的搭檔啊。我像普通老百姓一樣進去后,，跟他夫人見了面之后握了手,，然后給閻肅先生鞠了一躬。
怎么說呢,，我現(xiàn)在心里不能釋懷的有兩件事：第一,，我為什么要開這個音樂會，我想讓世人清楚明白《西游記》的作曲是我許鏡清做的,，不是別人,，就這個意思；二我要告訴所有人,，盡管《西游記》音樂大家已經(jīng)聽了三十年,，但現(xiàn)在聽起來依然會有另一番感覺。從來沒有人在音樂會上從頭到尾把它演奏出來,，我一定要做到,。
最近我打算起訴萬曉利，他是我起訴的第一個歌手,。因為他唱著我的歌,，拿著我的歌商演掙錢。我當時說我給你授權,，他說有這個必要嗎,？我就跟我的律師查出他十幾場的演出證明，發(fā)了律師函,，然后他有點慌了,，這兩天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沒理他,，沒法理他,。律師說他表示承認錯誤。光承認錯誤就行了嗎,？你要為你的錯誤負責,。我罰是肯定要罰。
我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名和利,。經(jīng)歷到現(xiàn)在呢,，我覺得一個人應該得到的就必須得到,，遇上不給你的，這是社會的不公,，或者他人的不對,。比如說現(xiàn)在的版權保護意識，做得還是不到位,，至少對侵權者的懲罰力度還是不夠的,。我這也并不是糾結(jié)于名和利，只是該起訴就起訴,。你拿著我的歌去商演賺錢,，不給我錢，對不起,，不可以,，我該得到的就要得到。我內(nèi)心不存在折磨和糾結(jié),。
寫音樂沒框框
其實在我心里，《西游記》的配樂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好,。我想之所以傳播到現(xiàn)在有幾個因素：一是原著的知名度,，我沾了吳承恩的光；二是電視臺每年都播,，這音樂你年年聽反復聽,，人們自然覺得這是經(jīng)典。再加上這些音樂配畫面配得比較準確,，準確到大家覺得換別的音樂都不合適,。但你要從音樂的角度講它怎么好，我不敢承認,，我不是客氣也不是謙虛,。
寫音樂的時候，我這人是天不怕地不怕,，寫音樂沒框框,。后來我才知道，當年其他幾位給《西游記》寫歌的作曲家,，人家都沒給他畫框,，他們內(nèi)心自己就裝了個框，要歌頌高大全,，要有正反面人物形象,。因為我們那個年代，腦子里灌輸?shù)木褪俏乃囎髌防镆w現(xiàn)階級斗爭,，有斗爭就會有正面反面,。你看八大樣板戲,，正面人物都完全沒有錯誤，反面人物一上來就都是惡毒的,、兇狠的,、與人民為敵的。直到1983年大家還是這一種思想,，這不是真正的藝術作品,。在《西游記》配樂里，我寫的妖魔鬼怪也有可愛之處,，他也是人,，人和鬼我覺得沒有嚴格的區(qū)分，鬼也有愛,，也有七情六欲,，比如兔子精也可以愛上唐僧。
如果當年一堆人開會討論如何創(chuàng)作《西游記》配樂,，那估計什么東西都寫不出來了,。在我之前有其他7位寫《西游記》配樂的作曲家，其中一位是用純民樂隊演奏,，很容易讓人想到一老農(nóng)民在憶苦思甜,。《西游記》不但神不起來,，還土回去,、縮回去了。還有人寫的音調(diào)上太革命化,，“當啦當啦當”,，特陽剛向上。我從小就很愛《西游記》,，《西游記》本身是沒有框框的,，孫悟空有框框嗎？他沒框框,?！段饔斡洝返囊魳芳由弦粋€框框就不對了。我寫（曲）的時候就盡量追求虛無縹緲的感覺,，同時賦予人物以感情,。所以我加了電聲。電聲在當時還挺新鮮,，你沒見到孫悟空在天空上走吧,，我就用你沒聽過的電聲來表演。但在領導眼里,，什么架子鼓,、電子音樂都是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用它們來歌頌中國傳統(tǒng)四大名著不合適。所以中央電視臺臺長召開會議,，會上明確說要把我換掉,。楊潔聽了這事當下就氣得拍桌子。后來她口述一封信,，大概意思說如果藝術上讓我負責,，那么臺長就不要干涉我，如果藝術上不讓我負責,，那我拍完了后期制作全交給你,。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真正好的藝術作品確實值錢,，但同時也是金錢買不到的,。它給大家?guī)淼木窳α浚奈枞巳ヌて娇部莱纱蟮?，這精神值多少錢?你用錢能買到嗎,？買不來的。我這個人,，一輩子從來沒說過假話,，不懂得拐彎抹角，之所以把心里話說出來,，也是因為性格使然，74歲的人了,，沒辦法改變了?，F(xiàn)在惟一希望，能在今年把“西游記主題音樂會”辦成,，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喜歡我音樂的觀眾朋友們一個交代。
（本文口述內(nèi)容已經(jīng)過受訪者審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