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yù)防
2010年,,湖南省懷化市中伙鋪村是這樣一個地方:高速公路穿過,“紅白藍”三色彩條布掛起,,外來民工涌入,。鐵鍬、鋼筋,、小推車,、卷揚機、挖土機,、推土機,、重型卡車堆在空地上。
還有“張贊”探頭探腦,。
一間屋子窗口下掛著“預(yù)防”二字,,是“張贊”的棲身處,從屬于溆懷(溆浦——懷化)高速公路第14合同段項目部宿舍,。稍退后看,,能發(fā)現(xiàn)懸掛的完整口號:安全第一,預(yù)防為主,;團結(jié)拼搏,,務(wù)實求新。
咔嗒鎖門,,進屋,,拍攝項目施工的攝像“張贊”放下機器,拿出電腦記下當日見聞,。5年后,,《大路:高速中國里的工地紀事》簡體版發(fā)行,作者決定將第一本樣書寄給唐老師——“惟一一個心氣相投的”拍攝對象,,并簽名:張贊波(張贊),。
《大路》
隔天,北京798一個半周環(huán)樹的玻璃房子咖啡館,,陽光繞過張贊波,。他背光而坐,面目模糊,。
不知道張贊波什么時候進來的,,他比那些在湖南工地里留影的樣子瘦了一些。集體主義生活熱鬧過頭,,跟民工10人一桌,,搶,,5分鐘吃完一大盆。吃太多,,或者吃得太快,。
他穿得太過隨意,以至讓人回想不起,,進入工地時大概也是這樣,,一張大學生的面龐引不起關(guān)注——盡管他生于70年代——除非扛上那臺攝像機。
記者來了,,是當?shù)厝撕兔窆た吹綌z像機最直接的反應(yīng),。對攝像機有所防備,項目部內(nèi)部開會不讓張贊波拍,,但榮耀時刻可以記錄,。
張贊波生活在“預(yù)防”之下。
“你拍這個紀錄片是什么主題,?”項目部的人問。
“我想通過記錄一條道路的修建過程,,來表現(xiàn)公路建設(shè)者這個群體的精神面貌和勞動風范,。”張贊波對自己的回答滿意,,因為符合官方調(diào)性,,不值得懷疑。
“就相當于拍‘鋼鐵是怎么煉成的’嘛,?!蔽kU消解,張贊波松了口氣,,畢竟托朋友的關(guān)系才得以進來,。他也意外,沒想塑造一個身殘志堅的保爾·柯察金,,他是來批判的,,速度癥候群、工地博弈,、中國式關(guān)系之后都出現(xiàn)在書中,,這層目的他沒說。
編出一個謊,,后面得跟著99個謊話來圓,。這不是張贊波的長項,。
扮演
挖樁隊領(lǐng)頭人是老何,談及隊伍時,,他不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說“民工”,,而是使用“工人”一詞。張贊波注意到老何的身份認同,,對自己“張贊”的身份他卻心存懷疑,。
清晨,被起床鈴驚醒,,張贊波爬起,,懸著雙腿,在宿舍床上陷入自我懷疑——我是誰,?怎么跑這里來了,?
這種懷疑挺奢侈,作息時間嚴格,,他必須趕上民工的車,。有時就是個皮卡,人擠得很,,他就站在車斗里邊,。
懷疑一開始有點,陸陸續(xù)續(xù)有點,,時不時冒出來點,。有時張贊波又很坦然。拍片耗時3年多,,身份不明能占有更多素材,,但不斷扮演角色他累,覺得紀錄片無力,,不再談社會責任,,說以后不做這樣的事了。
你可以暫時相信他這些話,,也可以不當真,,因為接下來他還會說:“但愿它(片子)以后還是有價值的?!?/p>
“我說的累是階段性的,,我很多變,很難在一個狀態(tài)中間穩(wěn)定下去,。我自己的人生也是這樣的,,三五年就有一個很大的變化,不喜歡一個狀態(tài)了可能就會改變一下,。這個都沒想好,,說不定還會去拍,都有可能,?!?/p>
從工地出來,,張贊波是個出了本書的獨立紀錄片導(dǎo)演。在北上廣的會所里給文藝男女們開講座簽名售書,,在日本,、歐洲的電影節(jié)上與洋人們談笑風生。
這個身份在工地不頂用,。張贊波常被問來自哪個單位,。沒單位。好,,無業(yè)游民,。他還被問發(fā)了多少工資。沒工資,。不信,,沒錢的事你來做?
他懶得解釋,,隨便編一個,,開始說3000塊一個月。
“3000,?,!你那么輕松,看你天天拎著這個東西走來走去的,,那些人還在抬石頭,我孩子在外面打工還只有1800,?!?/p>
他知道自己說高了,再被問時他說2000,。
“你才拿2000,?”張贊波模仿問話者上下打量看穿他的眼神,“看你也是個大學畢業(yè)的,,我女兒拿四千多塊一個月,。”
那些人認為張贊波在騙他們,,能感覺到張贊波跟他們不一樣,。他們追問張贊波立場是什么,張贊波不能說,,左右為難,。
眼前的張贊波演繹這段對手戲時得心應(yīng)手,斷句,、聲調(diào)上頗有表演天賦,。
他能扮演多重角色,。拍片時常被項目部當作取證人員,被指揮拍這個,,拍那個,,他聽從,反正正好要拍,。有時他的角色微妙,,官員會對著鏡頭表態(tài)并讓拍下,“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支持高速公路建設(shè),,高速公路建設(shè)無小事,,這是我們工作的指導(dǎo)思想?!?/p>
他如實記錄,,將這個層面也視為真實。但最開始他的反應(yīng)是關(guān)機,,書中不掩飾對官員的諷刺,,認為該有感受就要有感受,盡管后來拎出來單看他嫌矯情,。2009年紀錄片《天降》中的諷刺同樣赤裸,,鄉(xiāng)黨委書記對鏡頭感謝完上級的關(guān)懷,“差不多了吧,,就講這么多了吧,。”這句不耐煩的出戲也剪進了片子,。
拍攝強拆場面時,,村里一對夫婦將張贊波當作公權(quán)力象征追到田埂上。他神情恍惚,,分不清此刻被“追殺”的是“張贊”還是“張贊波”,。
書出后,微博上張贊波被一群“蛋頭”攻擊了,?!暗邦^”沒有頭像,ID剛注冊,,所在地顯示是湖南懷化,。他晾出評論調(diào)戲他們。這一次他公開身份,,如魚得水,。
藏
民工揮鋤頭,張贊波扛攝像機,時間長了,,相互看,,不稀奇。不記錄沖突場面時拍攝算順利,,這些民工還給他的片子出出主意,。
但跟民工的隔閡始終沒解決,“我所謂的批判的底是沒有交給他們的,,這個就是隔閡,,也是底線?!?/p>
有時喝了酒,,興起了,就有些忍不住想說,,尤其對“有點所謂古典文人東西”的唐老師,。世俗層面他能跟民工聊,“政見”不同這種“刺激”也能忍著,。
類似的“刺激”還有,,電影學院的同學打電話過來交流截然不同的近況,有些同學背地說他在做“反動”的東西,。他跟這些“被動形成關(guān)系”的同學沒法聊,,但對民工,他的情緒得藏著些,。
我問張贊波,,民工看到鏡頭描述的自我處境會困惑么?
“不會,,不會思索到這個層面,。他會很高興,我把他寫到書里了,。”
這種“思索不到”大概也是隔閡,。離別一年后再見老何,,張贊波有些沮喪,難以理解他的“忘本”——對勞動者的身份有抵觸,。沒多久他反思,,之前認識的也許只是局部的老何。
中學語文老師唐老師跟他們不一樣,,在工地上,,像唐老師那樣的,張贊波認為算跟自己心氣接近了,。隱瞞身份對不住他,,張贊波交了底,。唐老師并不吃驚,“我就知道你不是拍個高速公路宣傳片那么簡單,?!?/p>
他高估了自己的掩飾效果。
“現(xiàn)在我也是把自己藏起來了,?!辈稍L中他隨口說了這句,我頓了頓,,他的直白突如其來:“我特別煩,,覺得不斷在消遣、消費一些東西,?!?/p>
“挺煩的,我也很煩跟他們(一些做電影的人)交流,,他們不懂我,,我也可能不懂他們?!?/p>
“不是說沒有地方給我放映,,有很多地方會經(jīng)常邀請我放映,有時候我都很煩,,我不想,,基本上都拒絕了?!?/p>
“電影節(jié)待到后面我都膩煩,,跟個party似的,各種各樣的人,,挺煩的,。我這人性格不太好,表面上能憋一下,,待久很快會原形畢露,,很容易不耐煩?!?/p>
這個煩躁的湖南邵陽人偶爾迸發(fā)塑料普通話,,音調(diào)七拐八折。手機響,,張贊波掏出耳機,,塞入手機殼小孔。他的臉被鎖在兩根單薄的耳機線內(nèi)——打了數(shù)十個結(jié)的線沒余多少空間。
這點空間他都嫌多,。張贊波側(cè)過臉,,收縮進陰影,幾句交代完,,掛了,。
接下來的10分鐘他低頭擺弄手機,快忘了這還是場采訪,,除了偶爾抬頭招呼一下我們,。我疑惑,他是不耐煩了還是太自然,?
聊起宿命這個話題,,張贊波仍心不在焉,場面讓人想起他在書里刻意營造的荒誕感,。聊到記錄一棵古樹被強行移走時他突然激動,,回憶起當時手在顫抖,恨不得不拍了,,打一架,。
場景被挪移置換到他老家。拍攝途中,,200公里外,,滬昆高鐵修建經(jīng)過他家山地,爺爺奶奶留下的紅薯地要被征收,?!拔覌尨螂娫捳f家里那塊地也被征收了,我就想到那個場景,,他們會對我媽怎么樣,。當然了,沒有發(fā)生那種沖突,,我媽他們好說話,,給點錢也就行了?!?/p>
不見之前的激動,,說這話時他平靜。拍攝時多次被卷入事件中,,他說無法視而不見,對未遭遇蠻橫強征的家中情形,,他倒像個旁觀者,,也許見怪不怪。
2012年歲末,張贊波收到一條彩信,,照片是他家鄉(xiāng)一塊巨大的宣傳牌,。他有搜集標語的愛好,朋友投其所好發(fā)來:
誰不加快發(fā)展就是邵陽歷史的千古罪人
誰不加快發(fā)展就是邵陽人民的不孝子孫
誰不加快發(fā)展就是邵陽今天的混世魔王
主觀性
人物周刊:為什么拍這個片子,?看到你03年就已去過鳳凰的工地,。
張贊波:《天降》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也對大的主題比較感興趣,,就是高速發(fā)展國家背后的個體故事,,這條路跟《天降》的主題是相通的。當時拍完以后是09年,,正好是“四萬億計劃”剛開始實施的第一年,,湖南省又是一個大的飛躍性的高速公路建設(shè),當時的省委書記以前是交通部長,。我記得有個數(shù)據(jù),,以前湖南省整個高速公路里程數(shù)全部排名應(yīng)該是17位。他過去之后就躍升到第3位了,,非常驚人,。我做紀錄片也想去拍這個題材,正好時機也比較契合我就去了,。
紀錄片《天降》
人物周刊:你的初衷是想解決問題,?
張贊波:這個都是事后才分析得出,當初你去拍的時候不會想到很細,。以前片子所謂的社會性,、社會責任感可能會重一點,想到能去推進什么東西,。但這幾年我個人的經(jīng)歷,,其實已經(jīng)不談這種字眼了,還是一個個人化創(chuàng)作,,跟理想什么的沒關(guān)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像《天降》那樣的片子完全沒有作用,。
人物周刊:一點作用都沒有,?
張贊波:對啊,我改變不了所拍攝對象的生活,。當初是覺得它雖然不像新聞作品有那么大影響,,但我想多少也有一點,要不我去做片子好像僅僅消費他們的苦難,,然后我還獲得我的榮譽,,參加電影節(jié)也好,,采訪也好,就很矛盾嘛,,很糾結(jié),。
人物周刊:你想解決什么問題?
張贊波:我是覺得這個里邊有很多東西大家都不知道,,發(fā)展背后的東西希望讓大家看一看,,完成它的揭示性。揭示性是我的紀錄片第一個層面的功能,。第二個可能是作品的,,強調(diào)我的作品的自我性,這樣說更加虛了,。
人物周刊:沒關(guān)系,,自我性是什么意思?
張贊波:我就覺得做一個東西還是要跟自我有關(guān)聯(lián)的,,不僅僅只是一個旁觀者,。我現(xiàn)在的紀錄片觀念會有一個變化。早期的中國獨立紀錄電影都會受到懷斯曼這些人的影響,,所謂的直接電影,,攝像機要像墻上的蒼蠅,四不原則,,不介入不參與不評價不什么的,,很冷靜。其實我做《天降》的時候最起碼是努力地去做到,,甚至會裝著去做到,。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是很假的。
人物周刊:為什么,?
張贊波:你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跟墻上的蒼蠅一樣?你為什么去做他們,?你能有客觀么,?不可能有客觀的。你為什么選擇他,?這就帶有主觀性了,。通過大腦思考、眼睛看到,,最后那么多素材中間剪輯起來,,這就是一個主觀過程,你帶著你的情感去,,不可能這么漠然,,所以我現(xiàn)在毫不忌諱說我的紀錄片是主觀的,,不再談重客觀性。我的事實是客觀的,,并且是很細致的,跟我的書一樣,,會有充分的細節(jié)描述,,但我的觀點跟我的情感這個肯定是主觀的。我不忌諱,、不隱藏自己的主觀性,。
隔閡
人物周刊:你是拿著怎樣的官方理由進工地的?
張贊波:我不需要編造官方理由,,我沒有任何官方背景,。我就是跟他說中國的這些高速公路發(fā)展非常快,,我說我想知道一條路是怎么建成的,。因為大部分的人是不知道的,我想做這么一個記錄,。我跟施工方的人說,,你們也為這條路做出了很多貢獻,所以我說我想表現(xiàn)這個,,大致就樣,。這也不是欺騙,就是第一個層面啊,。他們確實做出了很大犧牲,,還不是說只是精力什么的,各種,。
人物周刊:沒有人對這個理由表示懷疑過,?
張贊波:不會,因為有熟人介紹嘛,。這個理由聽起來不值得懷疑吧,。
人物周刊:剛開始進入工地,項目部和民工對你都沒有防備,?
張贊波:有,,剛開始他們肯定不習慣吧,有些事他們不讓我拍,??隙ㄊ遣惶玫氖虑椋睦锍隽藛栴}之類的,。慢慢待久了,,他們發(fā)現(xiàn)沒有影響到他們,,不像記者。他們把攝像機當記者,,這個是最直接的一種反應(yīng),,底層的人一看到攝像機就說你是記者。包括當?shù)厝?、當?shù)卣沁@種觀念,,認為記者的話,肯定是來做一個不好的報道,。他們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在那兒發(fā)生,,也沒有任何人來,所以時間久了,,他就很習慣了,。我書里也寫到了,他們看到我拿著攝像機就跟我看到他們拿著鋤頭拿著工具是一樣的,。一點不稀奇,。待的時間久了,他們有時候還給我出主意呢,,要我去拍什么,。
張贊波在工地拍攝
人物周刊:拍攝的片段當時有給他們看過么?
張贊波:喜歡看回放,,拍完了就給他們看唄,。
人物周刊:他們什么反應(yīng)?
張贊波:就看著好玩唄,。像里面有個啞巴,,書里也講到了,他說沒錯拍得好,,他就特別緊張,,就這么站著,這個樣子(聳肩扮呆,,模仿力max),。給他看了下回放,笑得可高興了,,聲音特別洪亮,,跟普通人笑得不一樣,因為他不會說話,,他用胸腔發(fā)聲,,笑得很開朗。每次給他看他都很高興,。所以我說那個時候很感動嘛,,沒想到拍的這些鬼東西還能給人帶來最直接的快樂,。
人物周刊:在跟修路的工人這么長時間相處里有什么始終沒有解決的隔閡?
張贊波:隔閡肯定還是會有,,我所謂的批判的底是沒有交給他們的,,這個就是隔閡,也就是底線,。我的底沒有交給他們,,他們對我的認識也缺這一塊,我也要警醒啊,。書里也寫到了,有時候我跟他們喝酒,,喝得有點興起了,,我忍不住很想說。尤其碰到唐老師,,是去那邊之后惟一一個心氣相投的人,。一是從表達欲望上很想跟他說,一是從所謂的倫理角度,,他都對我這么不錯了,,我還藏著一點,總覺得對不住他,。就給他講了,,但只是簡單說到一點,就說出來了,。結(jié)果他也不驚奇啊,,說我知道你是來拍一個給他們的片子的,他一點都不吃驚,,我還以為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
人物周刊:他這樣反應(yīng)不是會讓你欣慰么?
張贊波:沒有,,我還覺得很吃驚,,以為應(yīng)該會有點反應(yīng)或者會問我其他問題,都沒有,,完全沒有,。他很平淡。
人物周刊:但看到有些官員對著鏡頭表態(tài)這種也是觀察,、捕捉到的,?
張贊波:就是他自己,我當初其實還有點所謂的受直接電影的影響嘛,,就覺得這個層面是不好的,。有時候他要跟我搭話,,我會關(guān)機,他說把它拍下來,,我就關(guān)機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層面也是真實的一部分。就非常有意思,。甚至他表達的層面會更加微妙,,更加有意思,勝過了“直接電影”的表達方式,,這個也是我觀念的改變,,導(dǎo)致我的方向改變,覺得很有意思,,我沒有去安排他們說什么,。很多人覺得攝像機打開了就會演、迎合,,認為那個不是真實的部分,,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反問他們,難道你不認為他們這種反應(yīng)恰恰也是真實的部分么,?呈現(xiàn)出另外一個層面的更有意思,,所以不要忌諱他們對攝像機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倫理
人物周刊:從紀錄片倫理來講,,偷拍之前會有顧慮,?
張贊波:肯定是,都會有啊,,老是講紀錄片倫理,,包括我的放映上面老在想各種倫理的問題,,肯定會有。但我覺得這是一個公共話題,,有它的公共性,,對倫理的消除會稍微好一點,。另外,拍紀錄片拍到現(xiàn)在,,講實話,,我不太在乎這個話題了,。因為你要想完全用學者的倫理去看,就沒有紀錄片了,,任何東西都要經(jīng)過你拍攝對象的同意,、授權(quán),那還有你獨立的作品么,?那就只有宣傳片了,,所以我是覺得所謂倫理的問題不要拿來說,。作為一個人他都會有他的倫理,,所以我說還是以人的方式去解決,,不要以紀錄片導(dǎo)演的方式去解決,,我就是個人,。哪怕是我所謂的倫理方面做得很不好,侵犯了這些人,,他看得不開心了,,他要捅我一刀,這一刀作為一個人我也可以承擔,。
人物周刊:你把他們的處境各層面展現(xiàn)出來,,讓他們知道更多,,看到片子后對他們會有影響么,?
張贊波:不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人物周刊:為什么這么肯定,?
張贊波:要是有影響,我就覺得好了,,就又達到我做《天降》的出發(fā)點了,就通過我的作品去影響這個社會,,后來發(fā)現(xiàn)我沒有這個影響力,完全沒有,。
人物周刊:我說的是被拍攝對象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是這樣的,,你的描述會讓他們困惑么,?
張贊波:不會,,他們不會思索到這個層面,。我說了,所謂的人的層面會壓過這個層面,。他甚至會覺得很高興,我把他寫到書里面了,像他們這種人一輩子也上不了書,,沒有人寫過他們,。他也有可能會有這個反應(yīng),,甚至我認為這個反應(yīng)的可能性會大于那個他不喜歡,。因為一個所謂的知識分子也好藝術(shù)家也好,,你的東西跟他是很遙遠的,,你干涉不到他的生活層面,形成不了這種直接的影響力,。這個判斷好像我回答得很武斷,,但我是有我的理由的,。除了這種理論上的理由之外,,我之前的作品《戀曲》和《莊嚴》,,那個相對來說更隱私一點的話題,好多人問我倫理的問題,,你看我那個片子出來這么多年了,,沒有任何影響,當然也跟我做了一系列工作是有關(guān)系的,。我其實是很注意的,我會盡量站在他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不要給他們造成負面影響。
人物周刊:這種毫無影響——會影響你對自己做的事情的意義的判斷么,?
張贊波:會有啊,所以我經(jīng)歷過一個比較糾結(jié)的階段,。我當時其實是一種無力感嘛,,覺得你做的工作沒有意義,。所以我現(xiàn)在可能也是為了應(yīng)付這個,,自我安慰吧,我就說這是一種個人化的寫作,,就跟你寫一首詩、畫一幅畫差不多了,,畫幅畫你也不一定要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只是一種表達欲罷了,,所以只從這個層面來分析了,。要能起到作用了,還不一樣,。
人物周刊:如果這樣,,你跟拍攝對象的關(guān)系豈不是跟畫幅畫一樣純粹的物化關(guān)系,,將他們物化,。
張贊波:在作品里邊,,類似這樣的功能,,但也不完全是,。因為畢竟是一個文獻資料,,我所說的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我認為它可能只是短期的。從長期來看,,我做的這件事情還是有價值的,,它可以留給未來,是一個社會文獻,。但暫時確實是影響不到,,尤其那么底層,那么卑微的人物,。如果因為我的片子帶來影響,,那真的是個好事情,社會去關(guān)注他們,,整個政府去調(diào)整系列問題,、決策,。真的不會,這種東西在中國太多了,,13億多人口,,多少個這樣的故事啊,只不過別的沒人去寫,。哪怕從腐敗的層面來看,,我揭露出來的有問題的公權(quán)力的系統(tǒng),或者建筑公司的這些問題,,對他們我覺得都不會形成任何影響,。
得不到賠償金的受傷民工坐在卡車車輪底下,試圖給項目部施壓
宿命
人物周刊:《天降》結(jié)尾記錄下的聲音是“聽天由命,、命中注定”,,《大路》里老姜也將不幸歸結(jié)于命不好,老何不信命,、愛折騰,,最后以對他的祝福收尾,結(jié)局表達上有所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張贊波:倒是沒有很明確想到要怎么結(jié)尾,,但他們對命運的態(tài)度都是相通的,,書里也寫到了,中國的老百姓發(fā)生不幸的時候更多是從命的角度去考慮,不會想到其他更深的層次,,這個是相通的。
人物周刊:你是個宿命論者,?
張贊波:對,我其實也很相信這個的,,但我這種相信應(yīng)該也不是那種太消極的相信。人有一些東西是會有一些注定的,、不太好去分析的一些因素在里面,但這不影響我該去做什么事情,,不是注定了就很被動,因為我也不知道它會怎么安排,,可能理論上是個宿命論者,但它不影響我的行為,。
人物周刊:你信命,,那為什么當村民在命運面前無可奈何、表達那樣觀點時你會有所感慨,?
張贊波:談宿命應(yīng)該在一種外部因素比較正?;蛘呓鉀Q了才可以好好談,但問題是有一些實際性的明顯就可以判斷出來的一些影響是可以消除的,。
人物周刊:你感慨的是什么呢,?
張贊波:我感慨的是怎么連這個層面的問題都沒有解決,。我在西方參加電影節(jié)有一個很大的感受就是,,西方紀錄片跟我們確實是不一樣的,生存層面的權(quán)益層面的事情他們都解決了,,他們的紀錄片里絕對看不到我這種層面的沖突,更多的會是情感的,,甚至生死的。他們很多拍生死題材的紀錄片,,拍得很哲學,,拍一個墓地啊什么。我有時候很羨慕他們,,因為我們國家還停留在那個層面,,那些東西還沒有解決,,如果能解決了,,我也能談?wù)務(wù)軐W,、談?wù)勆?、談?wù)勊廾?。但我講的宿命理論上跟那個是不沖突的,,那些人所謂的信命其實很多東西外部是可以改變的,。
人物周刊:在書的前言里你說希望片子能柔軟一點,,你是覺得拍的時候還是用力了么,?
張贊波:應(yīng)該是《天降》的時候,,因為那個事件本身是很尖銳、硬性的,,所以我希望它呈現(xiàn)的面向更寬廣一點,,不僅僅像一個新聞作品,尤其不僅僅像一個揭秘性的作品,,更多還是回到人本身,,對人要充滿情感。片子最后的呈現(xiàn)方式是達到我的目的了,,說得不好聽一點,可能別的導(dǎo)演,、我所了解的獨立片導(dǎo)演,哪怕用我同樣的素材,,也剪不到我這個層面,,他們可能更多關(guān)注的是這個事件,,甚至有很多人會質(zhì)疑我片子的結(jié)構(gòu)和方式,尤其他們不喜歡我的第三部分——大地,,覺得沒有關(guān)聯(lián),所以有時候跟這些同仁沒有共同語言,。
很奇怪,我跟人類學家好像更相通,其實我對人類學完全是門外漢,。但寫了這書后,人類學學者也找到過我,,有過幾次交流,,他們說我做這個片子的方式,、寫作的方式特別像人類學,,我的觀念很像人類學,,他們覺得這就是人類學的方式,,特別是《天降》大地的部分,,不是光講衛(wèi)星殘骸這件事情,關(guān)注的是他們的生活,。他們覺得這個層面很好,,做電影的人就覺得這個層面跑題了,。我覺得做電影的人有時候非常狹隘,他們動不動就說講故事,,動不動就敘事,、吸引觀眾,我覺得他們也沒什么文化,。也不看書,,真的,幾乎都不看書的,,看點電影就行了,,講點故事啊,怎么玩那種技巧性的玩得很好,,怎么把敘事打得支離破碎,,講得神乎其神,覺得那樣就是好作品了,。我也很煩跟他們交流,,他們不懂我,我也可能不懂他們,。
我認為大地那個部分是很好的,,是我片子的優(yōu)點,讓它變得更柔軟更寬廣,,讓它回到地上來,,而不是講天。最終還是講地嘛,,講這片地上的人,,更寬廣的群體的命運。甚至覺得不光講這個落區(qū)的人,,還希望講的是跟所有人相關(guān)的,,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藝術(shù)家??赡苡行└汶娪暗娜丝床坏竭@個層面,,那我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