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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力人物 | 鄧儀 進山,,出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本刊記者 張雄 實習記者 鄭瑩 劉芳文 圖/姜曉明 日期: 2018-01-03

一個云南農民與一個NGO行動者間亦師亦友的感情與恩怨。前者的生活軌道因后者而改變,他感到40年人生中不曾感知的解放,,卻也由此有了更多的孤獨和困惑

李玉坤在山上采菌子,,見到了紅腹錦雞的窩,。白族人都知道,,這不是好兆頭。 

紅腹錦雞在此地已消失很久,。這幾年河源村搞村寨銀行,,配套封山育林,金絲猴,、獵豹又回來了,,還有紅腹錦雞。這種中國獨有的二級野生保護動物,,30年前父親像他這么大的時候,,老君山上并不稀罕。 

此時父親正躺在家中捱過生命的最后一段,。在縣醫(yī)院檢查出肝癌晚期20天后,,他匆匆抵達了73歲的人生終點。 

人是被嚇死的,,鄧儀說,。檢查前一天他親眼見到李父在稻谷場上跟每個人開玩笑,第二天說閑著無事進麗江檢查一下他的高血壓,,檢完后幾個兄弟坐著哭,。老大告訴了母親,,她老人家就揪著老伴的手24小時不松開,。你說是不是嚇死的? 

合作社的理事長不算官,,畢竟沒吃上“公糧”,。自從鄧儀進到河源村,他莫名跟著一起辦村寨銀行又搞合作社,,重體力活倒很久沒碰過,。老婆反對,家里生計全被耽誤。老父親卻支持得很,,當了長就不是普通老百姓,,男人要的就那點感覺。拗不過老婆,,李玉坤悄悄進城打工,。工地上的活累點也罷了,包工頭對他吆來喝去,,讓他很不舒服,。理事長可以為村民跑前跑后,卻不是隨便被人吆喝的,。 

干了半年李玉坤回到山里,。父親去世后,母親搬到兄弟家住,。新房組山窩窩里只他一戶人家,。每天坐院里曬曬太陽,讀讀鄧儀時不常送來的書,,或者看看電視——他只看拳擊賽,,至于其他,他都覺得“很假”,。

村寨銀行

父親的突然離世對李玉坤是個打擊,,但他知道這5年他過得跟過去40年不一樣,或許跟祖輩們都不一樣,。父親都看到了,。

5年前,鄧儀是作為麗江健康與環(huán)境研究中心(前身北京三生環(huán)境與發(fā)展研究院)項目的負責人來到河源,。村民們都知道又有送錢的來了,。云南老君山地區(qū)是三江并流地帶,大片的原始森林近二十年被村民們砍得有點猛,,據(jù)說已經被國家知道了,。可誰在乎,?村里人每年為這點木頭都要跟外人大干一場,。警察來了不頂事。反倒樹砍得越多,,外面的項目就來得越多,。一會兒讓養(yǎng)羊,一會兒讓殺豬,。養(yǎng)唄,。項目做完錢進了農民腰包,,項目官員寫報告走人,皆大歡喜,。

這回有點不一樣,。鄧儀說他是有一筆錢,但怎么花他說了不算,,而是村民自己來決定怎么花,。

鄧:這邊原來很多NGO,他們送慣了,,村民也拿慣了,。他們認為NGO像中介公司一樣,有人給錢,,中介拿著錢再給老百姓,,自己留一點。來了一堆人,,照了照片,,找?guī)讉€英雄去巡山,給完錢這些人就走掉了,。

老百姓潛意識里邊覺得老子不用這個錢,,你們連項目都進行不下去。村委會那兩個得不到便宜的就跟下面說了:凡是外援組織都是反黨的,,只能要他們的錢不能聽他們的話,。

李:2010年9月份吧,縣里面說有這么一伙組織要給鄉(xiāng)親們扶持,,然后鄧老師就來開啟動會了,。鄧老師這個人平和,跟農民差不多,。他講的通俗易懂,,不繞彎彎。但他是外來人,,(以為)騙騙我們就走了,。給你一筆錢,哪有天上掉餡餅的,?

鄧:這個里邊錢不是錢,,錢是促進老百姓行動的一種“催化劑”。我們這種模式超越所有村民的經驗范疇,,對他們來說是考驗,。

李:誰都不相信誰嘛,,就選代表去考察他們的項目,。十幾個人去貴州古勝村學習,。從四川一出去幾乎都是山,光禿禿的,。腦子里一想,,假如我們哪天弄到那個程度,沒有回旋的余地了,。那個地方比我們這里還窮,,人均才3分地,但卻通過項目把封山做得很好,。

鄧:在貴州的考察團隊里邊,,李玉坤不多言不多語。他書讀得不多,,高中還沒畢業(yè),。但他很動腦子,回來之后村民有的說貴州環(huán)保做得好,,有的說貴州村寨銀行做得好,,但是李玉坤認為貴州人自己管理自己最好。他說到了內核,。

回來以后他就開始動員,,率先開會,第一個就是封山育林與村寨銀行捆綁的項目,,開了3個月才有了結果,。

李:一筆錢擺在我們這個地方,不管怎么弄都弄到手嘛,。很多點子是不能跟鄧老師說的,。怎么定制度,有破綻是不行的,。我們5個民族,,白族、納西族,、普米族,、傈僳族,還有漢族,?;旧享椖抗賳T在的時候,矛盾,、糾結比較大時用他們聽不懂的話來交流,。

鄧:中國農村都缺錢,很多人會把錢認為是資本,,其實它是防止簡單再生產破裂的社區(qū)金融,。村寨銀行有幾個原則,,第一是公民參與原則。你愿意參加就參加,,不愿意參加就不參加,;第二個是資金匹配原則。必須你出錢,,外面人才給你錢,,你不出錢就不給;第三個1/3借貸原則,。借貸的時候,,必須只有1/3的人。第四,,村民自我管理原則,。整個社區(qū)的金融都是股東老百姓自己管;第五遵守契約原則,,我們支持你的時候有契約,,違反了這個契約我們是要收錢的。

李:1/3原則提出來后,,誰都想爭第一批,。有人想如果我投出錢,第一批借不到怎么辦,?第一批不還回來怎么辦,?大家都想錢在我的包包里,那才安全,。我就跟他們講,,1/3 原則,每家輪著借,,還的時候兩家人向一家人要,,你肯定要還嘛。而且在村子里面有傳統(tǒng),,如果一二十家人上你家門去,,個個到你家去喝一杯茶,那個味道誰都是受不起的,。

村寨銀行其實不是一個錢的問題,,是訓練公共管理的一種工具。我是理解通了,。

鄧:(李玉坤)他們組第一個把村寨銀行跟封山育林綁在一起,。他們覺得村寨銀行的錢是老百姓集資的,所以犯錯誤罰款先把村寨銀行的錢扣掉,。沒有一個項目是我們制定的,,全部需求來源于老百姓,。只要一實驗不行,那是要餓肚子的呀,。

河源前傳

很多年前鄧儀帶貴州草海的農民團隊來北京,有個北京NGO的領導在交流的時候說,,他們在北京周邊的一個村子里做項目,,每天在大喇叭里播放環(huán)保歌曲,老百姓聽著很高興,,就開始做環(huán)保了,。草海一位民辦教師在寫感想的時候有一句話,鄧儀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北京的老百姓聽了環(huán)保歌曲很高興,,因為他們是吃飽喝足的,。但是在草海,是不可能讓我們聽著環(huán)保歌曲,、餓著肚子做環(huán)保的,。”他認識到,,在不同的層面上,,人對環(huán)保的理解各不相同?!皩ξ覀冞@個團隊來說,,環(huán)境問題就是社會問題,解決不了社會問題,,免談環(huán)境問題,。”

鄧:2000年我?guī)н^一個草海的農民來北京做崔永元的《實話實說》,,回去后大家聊天,,有個村民就說,鄧老師,,天安門上的涼粉攤攤肯定很多哦,。農村最熱鬧的是集市,集市是吃涼粉的地方,,于是他覺得天安門這么大的地方肯定有很多涼粉攤攤,。每個人都用他的經驗描述著天安門。

80年代,,我的第一份工作在貴州省草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保護沖突很大,幾百人和幾百人斗,。經常不是我們把他們抓去判刑,,就是他們把我們送進醫(yī)院,。我被打成重傷,進過三次醫(yī)院,。

我是學環(huán)境保護的,,慢慢我會思考這種保護是不是應該。我們和國際組織說,,能不能解決當?shù)厝说纳鎲栴},,達到保護和生存的平衡。

在簸箕灣這個地方鳥最集中,,我向環(huán)保部門要了15萬元,,建立了由村民自己管理的一個小小的水禽保護區(qū)。向一個海外組織申請了資金,,修了一個觀鳥臺,,當時這個村的人年均才450元。村民們把保護下來如何得到錢的期望寄托在這個行動上,。

環(huán)保部下文件說:既要保護,,又要顧及老百姓的生存問題。這在國際上叫草海模式,,在國內專家也在說,,媒體也登過,叫草海開始民主的嘗試,。往后走了20年我們發(fā)現(xiàn),,當時每一次都是專家在說在設計,村民沒說話,。

我2001年離開,,6年后再回去看,望遠鏡不見了,,配的鳥類圖鑒不見了,,當時老百姓選舉的申請的監(jiān)督委員會不見了,只剩下了觀鳥臺的殘垣斷壁,。

2001年開始,,在貴州古勝,做“老百姓自己來決策項目”的第一步嘗試,。

如果是我們設計一個修路方案跟老百姓談,,老百姓會說:行,方案很好,,但是人均3分地,,你們占了兩分多,你看賠5萬還是賠6萬?但當村民自己要修路的時候,,我們只說:“路你們修,,商量好方案提出我需要幫助部分就行?!?/span>

只用了兩萬元,,3公里多的路就修下來了。他們直接博弈,,討論,、妥協(xié)。精英主義永遠解決不了社會的問題,。

同樣在這條路上,,到了2006年“新農村建設”,,鎮(zhèn)政府的領導請了一個工程隊,,在當年村民修的路上鋪水泥用了38萬。老百姓去監(jiān)督,,所有人都說:“沒有權利監(jiān)督,,是鎮(zhèn)政府包給我們的?!?/span>

當路徑依賴發(fā)生變化,,整個結果就不一樣。原來項目管理委員會的副主任最后被選成了副村長,,沒幾天就買了個小面的,。

濕地做完了,河谷做完了,,第三個在阿拉善,,2004年3月28日開始的。

在內蒙,,他們大熱天大冬天都在沙子里面上廁所,。我們覺得廁所是個好東西,他們應該有,。所以項目鼓勵白送廁所,。很多人都不要,村里能人老付,,懂醫(yī)術的,,算最開化的能人,終于同意修一個,。

修起來后沒人去用,。方圓百里,牧民騎著摩托車來“參觀”這個廁所,大家哈哈大笑,。他們奇怪為什么有人會把臭烘烘的糞便放在院子旁邊,。

幾年后我想通了,牧民每家人不低于一萬畝草場,,上個廁所還不夠蟲子消化,,不用水集中處理,整個自然循環(huán)就已經解決了問題,。他們才是道法自然的一套生活方式,。我們把認為好的項目推進去,所謂的尊重平等,、徹底解放沒完成,。

后來廁所像個紀念碑一樣放在那個地方。對牧民來說是個笑話,,對我自己可能是個警示,。

啟蒙的其實就是《動物莊園》,看完后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文化和我們不一樣,。這種現(xiàn)象是多元的,,沒有對錯,做什么東西不是統(tǒng)一的,。這種隱喻就是我們社會本身,。

蜂書記

11月24日,黎光村村寨銀行啟動,。鄧儀帶著我和項目官員驅車前往,。黎光村是個傈僳族為主的村落。從居民的姓氏可以看出祖上的職業(yè),,比如熊姓祖先是獵人,,村支書蜂金龍便是養(yǎng)蜂人的后代。幾年前,,黎光村被整體劃入老君山森林公園,。“路修得好,,村子就跟外面接上軌了,。”鄧儀開著車,,對坐在副駕上的蜂金龍說,。

蜂金龍是鄧儀在老君山理想的合作伙伴。他是村支書,,家族作風正派,,享有民望,頭腦靈活開放,易接受新事物,。如蜂所言,,他和鄧儀的共同點是“都喜歡創(chuàng)新”。

 蜂書記形容這個村子是“人眼看天眼,,風吹石頭動”,。一條河從院子后面的林間流過,聒噪的流水聲蓋過了院落里的鼎沸人聲,。據(jù)說這里也不需要廁所,,山民們在河邊的滿目蔥翠和滾滾流水聲的掩護下就地完美解決。 

冬季山里的太陽像烤火一樣熾烈,,傈僳族的山民們聚在組長的院子里喝著涼茶與啤酒,,見證村寨銀行成立大會。他們衣衫破舊卻逍遙快活,,像等待一場節(jié)目的開始,。抓鬮儀式上,項目官員寫好1,、2,、3三種鬮,,折好放入紙箱,。村民往手心吐吐沫做摩拳擦掌狀,臺下的人笑喊“3” 高聲起哄,,意思是祝他抽到第三年的下簽,。臺上臺下一臺戲,他們是天生的娛樂家,。

21戶參加村寨銀行的農戶抽完簽,,蜂書記在院里的小桃樹下向村民發(fā)表講話。一張板凳對著一群板凳,,讓人想起紀錄片里的延安軍民,。他全程用傈僳語,語速飛快,,無從聽懂他到底講了些什么,。但夾雜其間的“項目”、“合作社”,、“堅決執(zhí)行”,、“山清水秀” 等漢語詞匯大致能讓人猜到講話要點。

鄧儀蹺著腿遠遠坐在屋檐下,,笑瞇瞇看著村民們,。這是5年里第25個村寨銀行,以項目配比的方式保護生態(tài),已經慢慢被老君山的農民們接受,。村寨銀行的發(fā)展并非完全順利,,有人認為6000塊錢在手里做不成什么事。蜂金龍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村寨銀行對村民沒太大吸引力,,小組長做半年工作也不見進展,,最后還得靠德高望重的他出馬,曉以利害很快搞定:北京霧霾我聞過,,里面夾著臭氣,! 

“本來就是我們世代生活的地方,保護環(huán)境不是為幫政府保護,,是保護我們自己,,我們還能跑去什么地方?有本事去外邊打天下啊,,漢語都不會說怎么去,?”蜂金龍說。

“一個村莊里的中國”

雞就散養(yǎng)在山上,。李玉坤懶得做雞窩,,母雞們只好在外面下蛋。時不常母雞就帶著一窩小雞回家來,。如果不喂食,,雞就返祖變?yōu)橐吧旌陲w到樹上,,自此逍遙山林,。

院里白族傳統(tǒng)的木制門窗大約是父親50年前蓋房時留下的。滿院子等著曬干喂豬的玉米堆和代表女兒偏好的Hello Kitty的窗簾渾然一體,。女兒去年考入浙江傳媒學院中文系,,李玉坤卻常嘲笑女兒,“她都不知道托克維爾,!”

盡管鄧儀認為李玉坤缺乏蜂金龍的鄉(xiāng)紳氣質,,但他仍然與李的關系更親密些。兩家保持了友人間的來往,,李玉坤女兒的高考志愿,,就是鄧儀妻子丁丁幫著填的。盡管二人性格差異明顯,,但鄧儀仍然認為自己與李玉坤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比如頑童般的好奇心。鄧儀知道李玉坤好學,,便把自己的啟蒙讀物《動物莊園》推薦給李玉坤,。連帶還有《蘇菲的世界》,、《舊制度與大革命》等。

有次李玉坤氣喘吁吁跑到辦公室找到鄧儀,,他剛讀完鄧送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

“鄧老師,你那本書很反動??!”

“為什么反動呢?”

“他說的那些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為什么就是反動的呢?”

李玉坤想了想,,沒說話,,走掉了。過了幾天兩人碰面,,李玉坤說,,“是啊鄧老師你那天問那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說真話不是反動,,‘反動’是壓人的‘帽子’?!?/p>

競選村長

山封起來,,之前伐木賣錢的生計便沒有了。村寨銀行的集資每年只能幫到1/3的人,,且金額有限,,村民們成立了合作社,,組織大家種植天麻,、豬苓、瑪卡等經濟作物,。2012年,,李玉坤高票當選合作社理事長。

鄧儀積極鼓動李玉坤入黨,。他常在鄉(xiāng)黨委書記面前給李叫屈:“那些一分錢沒拿,,為河源老百姓跑了幾年的人,為什么不發(fā)展黨員呢,?”

李玉坤雖然個性內斂,,但鄧儀看出他享受合作社理事長帶來的威望。他鼓動他參加副村長競選,。這樣能協(xié)調與村委會黨支部的關系,,也可以領到一份工資,,畢竟在合作社里,理事長幾乎是義務為村民服務的,。

李玉坤的參選策略是所有的項目都需要公開透明,,按照規(guī)則由各個小組長投票決定,杜絕暗箱操作,。競選綱領中寫道:凡超過3萬元的項目,,必須所有小組長投票決定,一萬元以下的項目,,村委會實施后的賬務,,必須由村民監(jiān)督委員會審查通過。

村民自治的各種動作對村委會產生了震動,,李玉坤將制度和監(jiān)督作為競選的武器,,引起了競爭對手的警惕。

2012年10月10日,,晚上在李玉坤家,,大家圍著火塘,正在談有關產業(yè)合作社的發(fā)展

李:大部分人都很難理解(競選綱領),,他根本就沒這個認識,。只關心早飯、午飯,、晚飯吃什么,,哪管那么多資源。

鄧:現(xiàn)在選的兩個副村長都不作為,,有一個連字都不會寫,。李玉坤當時不是選不上村長,沒選上是因為人家玩陰謀,。后來跳出另外一股力量在暗中周旋,。他面臨的不是一個敵人,是一群傳統(tǒng)思維的人,。中國農村像他這樣善于思考的還是少,,人家的辦法更現(xiàn)實,請客吃飯,,親戚動用上,。

他跟我說反感拉票,我也很認同,。選得出選不出不要緊,,要緊的是程序正義,就是不能跟他們一樣,,什么拉誰家的親戚去請客吃飯送一點煙酒不走那條路,,堅決不走,,選不上算了。

對他的打擊也不算大,,但對信念是有沖擊的,。從那以后他經常會說一句,他很孤獨,,為什么好的東西大家不用,。

我很鼓勵他的,其實也在鼓勵我自己,。他面臨的是一個小河源,,我們面臨的就是更大一些,鼓勵他的時候自己也跟自己說,,沒事,,不就過了嗎,還有下一輪,。

村長沒選上,,但經過鄧儀的“一手推薦”,李玉坤成為縣政協(xié)委員,。

鄧:2013年他已經成為了縣政協(xié)委員,。他把情況跟政協(xié)說了。他覺得雖然不能起大作用,,但可以發(fā)出聲音,。這點他滿意的。

李:我感覺政協(xié)是一個比較有話語權的地方,,可以說說心里話,。不管事情辦成辦不成,會給你一個答復,。

鄧:大家在討論時,,他在提提案:生態(tài)文明建設就是保護與發(fā)展要雙贏。講(政協(xié)見聞)他哈哈大笑,,說大家都有話語權,,但還有大話語權和小話語權,還有說了不起作用的話語權,。

政協(xié)委員李玉坤家門口拴著兩頭騾子,他指著那只較小的說:它比較怕癢,,我不敢騎,。 他開車也很慢,當然他學車也慢得很——在駕校補考了3次,。他不想送禮給教練,,跑去問鄧,,鄧也說那當然不能送。他眼巴巴地說:可我不能沒有駕照啊……送了800塊錢,,駕照終于拿到,。

“貧窮就是資本”

鄧儀承認將農產品與市場對接是團隊的弱項所在,合作社種出的天麻,、豬苓,、瑪卡,還有本地獨有的野蜂蜜,,能銷給本地批發(fā)商,,但鄧儀嫌賣得太便宜?!熬葡阋才孪镒由?,”他說,“我們的瑪卡是日本請來專家指導種出來的,,但沒有賣上價,,這需要專業(yè)的人來做推廣?!?/p>

村寨銀行的進展也并非一帆風順,。以普米族為主體的蕎地坪小組,從團隊進入小組開始介紹、解釋村寨銀行到最后成立,,大約經歷過了近兩年,。普米族屬于極少數(shù)民族,享有國家針對少數(shù)民族的特惠政策,,優(yōu)先享受各類扶貧資金,、民政補貼。 但蕎地坪還是比其他組更窮,。小組長認為村寨銀行的錢居然不白給,,便一直拒絕參與。一次在與項目官員的談話中,,他一句道破天機:貧困就是資本,。

河源組的村寨銀行運行3年后,鄧的團隊希望將機構所持份額產生的利息拿到村民合作社,,遭到村民拒絕,。這個組的村寨銀行宣布解散。村民放話:你們?yōu)槭裁磥砦覀冞@里做項目,,就是我們貧困嘛,,否則你們也不會來。

“貧困資本論”再次刺激到了鄧儀,,當晚他很郁悶,,有些懷疑自己搞了半輩子的事業(yè)到底可不可行,。鄧的團隊向村寨銀行投錢,好比往雞窩里放顆蛋引雞來下蛋,。孰料母雞認定那蛋也是它的,,人一撤蛋,母雞便不來了,。

鄧:村民想占便宜是正常的,。但把貧困就是資本、貧困才能得到關注作為共識跟你博弈,,你在博弈的不是一個河源,,是整個中國社會所謂的正常形態(tài)。現(xiàn)在NGO,、基金會越來越多,,他們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給小孩錢,,給東西,。你不給他要罵娘,因為從來沒有讓他承擔過任何責任,。很多時候只是讓更多的人站起來喊:貧困就是資本這種東西成為社會主流,。

同時你也看到另外的東西嘛,對不,?現(xiàn)在政府讓農戶種這個種這種那,。有人會去找鄉(xiāng)長說,你指定讓我種什么,,現(xiàn)在種死了,,不是我一個人,是一片都死掉了,,你怎么賠,?這個在其他地方是不可能有的,對不,?你看到的也是希望啊,。

“你沒做過農民,你不懂”

鄧儀似乎一直饒有興致地觀察李玉坤的變化,,但他又不愿承認自己是導師或引領者,,兩人對這份關系的定位都是“平等的朋友”。與農民交往的經驗讓鄧儀對這份關系多少有所保留,,“走得太近會出問題,。后面遇到制度時,你就很難制約他,?!?/p>

鄧儀一直納悶合作社的養(yǎng)蜂項目為何產量上不去。后來才弄明白,,山里人把蜂看成家里的運氣,。農民不愿改變桶的布局,怕蜜蜂不來,。

2013年李玉坤突然搞到一批一百多斤的蜂蜜,,說是從村民手里收來的野蜂蜜。有人打電話給鄧儀舉報,,說這批貨是他老婆在隔壁縣城買的普通蜜,。

李玉坤也說不清這些蜂蜜到底來自哪里,鄧儀拒收了他的蜜,?!拔也还苣銚p失多少,”鄧儀很生氣,,“我在制度面前六親不認,。”

晚上李玉坤帶著妻子一起來鄧儀家說情,。鄧儀知道老婆管著李玉坤,,“這事玉坤肯定被她罵得夠嗆。作為一個婦女,,她一直覺得人情大于一切,。”鄧儀說,,“現(xiàn)在我們私人來往是正常,,但心里面的疙瘩解不開。我也不試圖去解,?!?/p>

采訪李玉坤時,我能感覺這件事至今仍讓他感到無比尷尬,。他承認自己曾為鄧儀原則第一人情第二有過“強烈的反感”,。“為一件事情強行講原則,,弄得很僵,,修復是需要很長時間的?!?/p>

這是5年里兩人關系最低谷的一段,。“我的性格就是不藝術,但不藝術才能堅持原則,?!编噧x說,“我是在幫他,,你要走向墮落的時候我拉著你往前走,,我是在救你?!?/p>

半年之后一次開會,,鄧儀走到李玉坤旁邊說:人活一世,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李玉坤沒說什么,。

“你沒做過農民——”兩年之后,在項目辦院子里聊起這段過往,,李玉坤嘆了口氣,,經久壓抑的憋屈似乎全落在這幾個沉重的字眼上,“你不懂農民,。他們是有基本生活保障來做事的,,我們不是,跟他們不是一個平臺,,能力也不一樣,。有足夠的生存資本,我才有空去做更有意義的事,。這個很現(xiàn)實,,真的?!?/p>

李玉坤對農民辦合作社的前景不樂觀,,他認為商業(yè)的復雜超越了農民的能力。但他愿意走下去,。因為可以“成長”,,“如果沒做這些,我跟爸爸媽媽沒什么多大區(qū)別,?!?/p>

丁丁曾問李玉坤:“我們在這邊這么多年,你覺得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啊,,推動鄉(xiāng)村自治嘛,。”

 丁丁跟李說,,鄧儀就是個玩家,,沒外面講的那么崇高,他覺得這事有意思,,用賭的方式,、自我的方式來做更好,。希望自然保護達到了,,人的變化也能達到。這些都很難,,鄧儀做不了大事,,他就想把這個區(qū)域做好。

鄧儀與丁丁在麗江租了個房子住,。他們養(yǎng)了只羅威納大狗,,取名“阿爾貝”——來自丁丁喜歡的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據(jù)說阿爾貝是那窩里挑剩下的,,不是很活躍,。阿爾貝憨憨的,偶爾闖點小禍子,。它喜歡人跟它玩皮球,。球在人手里,它絕不會上來搶,,一定要等你拋出來才笨笨地跑去追,,一只有規(guī)則意識的狗。

李玉坤家住在一個很獨立的山谷,,比較適合養(yǎng)野蜂,,這也是他們家非常重要的收入來源

來北京

“孤獨?!崩钣窭︵噧x說,。

“所以,我們孤獨的人一起玩嘛,?!编噧x送給李玉坤一本日本小說,叫《這一生,,至少當一次傻瓜》,。主人公木村秋用8年等待7朵蘋果花的綻放,10年換得蘋果園的豐收,,用30年堅持種植改變大家人生觀的奇跡蘋果,。木村說,,其實不是我努力,是蘋果樹很努力,。

年底鄧儀回了趟北京,,參加申請資助的項目答辯。李玉坤也得到一個來京培訓的機會,。拍照這天,,鄧儀穿了件肥大且皺的白襯衣,嘴咧僵了,。攝影師讓他放松,,他更加坐立不安。為照片好看,,他應要求挑了本書擺在沙發(fā)上,。

住在18樓,樓層有8戶人,,鄧儀一戶都不認識,。2009年他曾在小區(qū)報名參加業(yè)主委員會建立的籌委會,他試圖一戶戶登門拜訪,,業(yè)主們反應冷淡,,他記得一位東北口音的中年婦女不耐煩地關門:我們不需要這個權利!最終票數(shù)沒過半,,業(yè)主委員會胎死腹中,。

前幾天鄧儀帶著李玉坤去接受一個培訓,回來后他倆交流了一晚上,。

“設計個什么鬼,,自然就不需要人為干預啦?!崩钣窭ふJ為培訓老師是設計好什么樣才是農民,,什么樣才是保護。鄧儀引用了學者秦暉的觀點,,“中國都是農民,,只不過是居住在城市的農民和居住在農村的農民?!?/p>

“鄧老師——”李玉坤回來了,,在樓道里就開始喊。他拎著從家樂福超市買到的“北京烤鴨”,,是他哥昨天打電話囑咐要的,,88塊。能放四五十天的烤鴨,,李玉坤才不吃,。

徑直走向陽臺拉開布簾,,李玉坤仰在沙發(fā)上曬太陽,恢復了山大王身份,。來北京后哪兒都不能抽煙,,他覺得像被關進了籠子里。霧霾是個什么東西李玉坤算知道了?,F(xiàn)在他跟北京人說同樣的話——還好這幾天沒霧霾,。

趁天氣不錯,參會的8個農民組織去了趟北海公園,。到那兒后,,他們疑惑為什么要收錢,這不是公共的么,?當天農民們又被小旅游團忽悠,,一個人兩百多塊,帶去長城,。他們被帶去購物,堅決不買,,講維權,、侵權,互罵一通散伙了,。

他還去了天安門和故宮,。

“好玩么?”我問他,。

“冷,,好是好玩。北京就干冷,,手像有針戳一樣,。”

“為什么覺得好玩,?”

“它是歷來的皇宮嘛,,來看一下還是不錯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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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8期 總第818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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