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位師友的建議下,,接觸到了這本當時還只是電子版書稿的《我的涼山兄弟:毒品,、艾滋和流動青年》,。很快,我被深深吸引住了——第一次讀到把故事講得這么好,、帶著溫度和情感,,又如此犀利、直指弊病的中文人類學之作,。
9月初,,我在成都見到了劉紹華。離“女漢子”的形象頗遠,,她溫柔,,敏感,還有著韌性的剛強,。大概只有兼具這些品質(zhì),,才能支撐一個年輕女子孤身一人常年深入偏遠封閉地區(qū)做艱難的田野調(diào)查。
我們一見如故,。她絮絮叨叨地聊起涼山上的那一年,,她的彝族兄弟們、老鄉(xiāng)們對她全然接納的溫暖和關(guān)愛,?!八麄冋媸且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英俊,?!彼难劬υ阽R片后面亮晶晶的,,“說實話,我到今天都不明白,,他們哪里來這么大的心胸,,接納一個陌生人到這個地步?”?
山上蹲點的一年里,,面臨著另一種掙扎,。她從來不是坐而論道的書齋學者。擔任香港《明報》駐臺記者和攻讀人類學博士期間,,她效力于一家NGO組織的國際項目多年,,到貧困地區(qū)對失學婦女進行非正式教育,也曾到非洲,、柬埔寨工作,。
沒錯,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身上有一種對不公不義的敏感和憤怒的個性——她稱之為“年輕性格”,。
然而,進入涼山第一天,,她就告誡自己必須忍,,必須低調(diào),“包括馬上想讓世界知道這里發(fā)生不公不義事情的沖動,,包括自己跳下去做什么的沖動,。”2005年,,曾有一個做艾滋病項目的大型國際NGO組織找到她,,急切地希望她參與到他們中去。最后,,她克制住自己,。
有許多雙警惕的眼睛盯著她。但是,,更關(guān)鍵的,,是她清楚自己在其中的使命——“社會的改善,絕對不是靠一個人的力量來完成的,,它一定是個接力賽,,集眾人之力。我盡了我的力,。也許,,我在別人的盡力里面也扮演一點點角色?!?/p>
她終于撐到了最后一刻,?!耙粋€不憤怒的年輕人,恐怕做不了什么事,;如果一直處于憤怒狀態(tài),,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事?!?
我?guī)缀蹩梢韵胂笃渲械钠D難,。有這么多需要平復的情緒,這么多要壓抑下來的憤怒,、悲傷與沖動,。眼看著朝夕相處的兄弟們一個個因HIV感染倒下、離去,,她時常一個人躲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宿舍里偷偷落淚,。
曾聽說過一位著名紀錄片導演和他的被拍攝對象、一個毒販之間長達10年的真實,、糾結(jié)的故事,。每次兩人見面也是拍攝的時候,都有一段彼此企圖掌控,、利用對方的斗智斗勇,。導演一般會帶上200塊“救助費”,。
“我不會多帶,,我為什么要多帶呢?我又不是笨蛋,!”這位前記者老于世故地反問道,。在拍攝的幾年里,他時有厭倦,、疲憊之感,,“很少有陽光”?!凹o錄片是有原罪的,。”他一語定性,。
身為女性的觀察,、記錄者,似乎永遠無法做到像男性那樣置身事外,、以一種近乎冷酷的客觀,、中立姿態(tài)來面對他的“題材”。她們大多敏感,,情感更為豐富,、纖細,,更易感同身受,置身“工作場景”,,很難做到真正的抽離,。在涼山上,劉紹華反復提醒自己,,依然陷落其中,。
這讓我想起美國女性人類學者露絲·貝哈的著作——《傷心人類學》。身為密歇根大學人類學教授的貝哈是古巴移民“二代”,,她的雙親早年是偷渡至美的甘蔗園工人,。在書里,這位情感,、智性豐富的人類學者通過自己和家族的生命故事,,反思她在西班牙、古巴及美國所做的田野調(diào)查工作,,把人類學民族志和個人自傳,、私人回憶交織在一起,譜寫了一曲傷痕累累的人類學之歌,。
該書英文版有一個更為確切的主書名——《易受傷的觀察者》,。巧的是,臺灣譯本的導讀就出自劉紹華之手,,題為《女性主義人類學者的情緒寫作和寫作情緒》,。
貝哈認為,一個研究者如果沒有溫柔到把自己的心打開,、接受別人的檢視,,就不可能真實、客觀地呈現(xiàn)那些冷酷和堅硬的事實,。如果你不能破碎你自己的心,,也不能改變別人的思想。她甚至宣告:“不讓你傷心的人類學就不值得從事,!”
我沒有問劉紹華是否認同這句話,。不過,在成都相見時,,她剛剛從湖南,、四川等省的偏遠山區(qū)田野調(diào)查歸來,腳后跟滿是跳蚤叮咬留下的疤痕,。那是一個跨時更為漫長,、更加孤絕、也更傷心的人類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