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
1969年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畢業(yè)于西北民族大學(xué)和北京電影學(xué)院,,因成功拍攝《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等藏語電影,,被譽為藏族母語電影開創(chuàng)者,?!端濉肥撬麍?zhí)導(dǎo)的第五部藏語電影,。
萬瑪才旦憑借《塔洛》一片獲得第52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塔洛留著一根小辮子,在他后腦勺晃來晃去,,很扎眼,。大家都叫他小辮子,。他一個人在遠山放羊,,春天來了,,他鋤草。羊羔餓了,,他喂奶,。夜深了,,點個炮仗,,對著大山無盡的黑夜吆喝好幾聲,,防狼,。吆喝完了,,回聲陣陣,,惹得他在涼夜的帳篷里格外落寞,。
錄音機喑啞,,時不時竄過刺刺拉拉的電流聲,。有時會放拉伊(牧羊人唱的情歌,,編者注),,他靜靜聽,又慢慢學(xué),,準備有一天唱給心愛的姑娘,。他還咳嗽,多年抽煙傷了肺,,喝幾口烈酒壓住,,但還得看著羊,,不能醉得太離譜,。
他放了好多年羊,如果不是遇上國家第二代身份證登記,,他還得繼續(xù)放下去,。為了有張“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誰”的卡,,他賣了幾只羊下山了,。
塔洛本是記憶世界的國王,,有幾只羊,吃多少東西,,《為人民服務(wù)》怎么背……他記得所有事情,。但他是那么邊緣,,周圍的人連他的名字都忘記了,。多虧了下山,,他第一次被記得,,第一次愛,,第一次身心受創(chuàng),。
在塔洛誦經(jīng)般的《為人民服務(wù)》的吟哦聲中,,萬瑪才旦開始講起了這個略帶悲傷的故事,,黑白鏡頭中的小辮子即將迎來存在的開始,,也似乎必然地走向絕望,。
牧羊,、拉伊與少年
在寺廟念書,幫家里放羊,,這是萬瑪才旦那個年代藏區(qū)小孩的必修課,。 上學(xué)時還是“文革”后期,,就在寺院里,,佛像都被拆掉了,,排練節(jié)目就在大堂里,,拿著木頭削成的大刀,,揮來揮去,。偶爾放個電影,,幕布就掛在原來放佛像的地方,,村委也來了,,坐在下面看,。電影講上下級的工作故事,,沒有愛情,。
有一天,好幾個喇叭放起了哀樂,,接著宣布毛主席去世了。很多人參加追悼會,,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去鄉(xiāng)上,,墻上畫4個拳頭,,下面畫著“四人幫”,。小孩子哪懂這些,,只覺得夸張,,忍不住笑出聲來。
到了假期,,就得幫家里放羊。綿羊好放,慢悠悠的,,也不亂跑,趕到空地上,,不去管它們也能靜靜待上一個下午,。山羊就麻煩了,,竄到山里面,,跳到懸崖上,,自己還沒膽子跳下來,。
放羊的時候,萬瑪才旦遠遠看著,,有時也帶本藏文書,寫著拉伊的歌詞,,背幾首,,唱幾首,。也見過大一些的青年對歌,,女方唱過來,男方回過去,。好的歌者臨場發(fā)揮,,對上了,,芳心也就許下了,。群山巍峨,,云壑阻隔,一首首拉伊在云山間徘徊,,把情意綿長到山窮水盡,。
也會聽聽廣播劇,,《夜幕下的哈爾濱》聽了很長時間,透過聲音想象畫面,,構(gòu)筑了整部電視劇,。聽新聞,,講天安門,,腦子里整個北京就是一個門,。小學(xué)第一課學(xué)《我愛北京天安門》,紅色的城樓在印象中高大無比,。翻開課本第一頁就看到天安門的圖畫,,從第一課背到最后一課。作文也是一個模式,,“四人幫”倒臺了,,每個人的作文都是“在英勇領(lǐng)袖華國鋒的領(lǐng)導(dǎo)下一舉粉碎了四人幫?!睍r局有什么變化,,課文里也會突然增加相應(yīng)的章節(jié)。語錄也是免費發(fā)的,,老師一個個念,,學(xué)生一個個記,用藏文注音,,備注每個詞的意思,,慢慢學(xué)會漢字。
塔洛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學(xué)習(xí)的,,他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能完整背誦《為人民服務(wù)》。這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筑了他的價值觀:為人民群眾的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為法西斯賣命而死,比鴻毛還輕,。他的世界像電影的畫面,,非黑即白。
偶爾找藏族老人家口授傳統(tǒng)神話,,調(diào)劑枯燥的課文,。第一次看到漢語版的《白雪公主》時,萬瑪才旦眼睛一下亮了,,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如果說童話將萬瑪才旦從現(xiàn)實帶入了想象,那多年后踏上北京的土地,,則將他從童年的想象拉回現(xiàn)實,,站在天安門下,,他情不自禁感嘆,啊,,怎么會這么小,。
牧羊人塔洛和牧羊人萬瑪才旦在某種程度上重合了,但這更像藏區(qū)青年的群像集合:每個人都有過那么一段歲月,,放羊,,趕狼,唱拉伊,,背語錄,。有的人走出去了,去布達拉宮,,去天安門,,去自由女神像。有的人留下,,成婚,,生子,天葬,。唯有塔洛,,在被世人遺忘的邊緣記得所有,在被世人記得后自我遺忘,,迷失,,毀滅,。
《塔洛》劇照2
愛情與拉薩
走進德吉照相館前,,塔洛沒拍過照。前面有幾對夫婦在拍結(jié)婚照,,西裝革履,,僵硬地坐著,背景布是布達拉宮,、天安門和自由女神像,。德吉不停說“放松點兒”,他們也只是硬擠出笑,,嘴角微微抬了抬,,臉上是大寫的尷尬。直到換了藏裝,,配上布達拉宮的背景板,,再抱著塔洛的小羊羔,才咧開了嘴,。
在當時的藏區(qū),,拍照不是件流行的事,。再往前推,萬瑪才旦從上小學(xué)到初中期間,,也就拍過兩次照片,。為了做中學(xué)的準考證,上了趟縣城,,洗出來是黑白的,,得自己在上面染色。
塔洛摘下帽子,,許久沒洗的頭發(fā)盤根錯節(jié),,支楞在頭皮上,德吉叫他去洗頭,,于是他遇上了楊措,。寒暄的時候聊到自家?guī)最^羊,驚人的記憶力爆出數(shù)字,,楊措覬覦了,,言語熱情,舉動奔放,。塔洛本能地抗拒,,扔下50元落荒而逃?;嘏沙鏊姷骄?,唯唯說:“我好像遇到了一個壞人?!?/p>
善惡源于改變,,萬瑪才旦為他這句話如此注解:“第一次面對誘惑,一方面受到了吸引,,一方面自己又不確定,。一個老男人初次遇見一個女人,覺得這就是愛情,。他是一個孤兒,,從來沒有女人跟他說過什么。這樣的狀態(tài)肯定是不一樣的,?!?/p>
改變的結(jié)果是冒險,偷偷賣了主人的羊找楊措私奔,。問去哪里,,楊措說,去拉薩,。
藏語里的拉薩是圣地,。沒火車,、沒汽車的時候,很多人就走著去,、騎馬去,、磕長頭去。萬瑪才旦出生在青海,,家鄉(xiāng)到拉薩兩千多公里,,和到北京的距離差不多。而且一路環(huán)境嚴酷,,比去北京的氣候艱難許多,,沒水了,生病了,,就死在路上了,。但這也是一種朝圣,去拉薩就是要朝圣,,去大昭寺,,拜釋迦牟尼的像,那是文成公主進藏時候帶去的,,和12歲的釋迦牟尼等身,。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加大了神圣感,在遙遠的藏區(qū)能有機會去一次拉薩是不敢想象的事情,,萬瑪才旦身邊的老人常說,,下輩子希望能到釋迦牟尼的腳磕頭,今生不得,,但求來世,。
現(xiàn)在,鐵路修通了,,飛機3小時,。朝圣看起來不再那么艱難,。但拉薩依舊是新藏區(qū)青年口中的圣地,,“在藏人意向里,拉薩就是一個精神寄托,,所以很多人都想去拉薩,,很多人為了完成精神的愿望,也有人為了自我發(fā)展的空間,?!比f瑪才旦說。
塔洛當然是沒去成拉薩的,。楊措拿了他的錢遠走高飛,。走之前還剃掉了他的小辮子,。鏡中的塔洛頭皮光溜溜的,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嘏沙鏊煌V貜?fù)著“我成了壞人,,我只能做為法西斯賣命的壞人了,,我的死會比鴻毛還輕,比鴻毛還輕,?!毕律綍r的自我認同隨愛情的溘然長逝灰飛煙滅。
《塔洛》劇照1
新?藏區(qū)青年
楊措是新一代藏區(qū)青年,,留著短發(fā)——這在塔洛或是萬瑪才旦成長的年代,,是極為少見的;抽煙——女士煙,,細長,、薄荷味;喜歡唱K——而不是對著群山扯著嗓子唱拉伊,;愛去酒吧,,縣里偶爾開過大喇叭車,呼號著某個藏區(qū)當紅的明星來開演唱會,?;椟S的酒吧搭上簡陋的舞臺,臺上的明星用藏語唱rap,,背景布上的布達拉宮和歌聲格格不入,。臺下觥籌交錯,每個內(nèi)地大城市該有的光怪陸離,、狗血和青春,,也在這里上演。只是配上窗外的滿天星斗,,畫面極具沖擊力,,散發(fā)著荒誕。
這些荒誕大多是文化碰撞帶來的融合,,藏區(qū)的人出去了,,又回來,帶來新的東西,,相傳,,再滲透。萬瑪才旦2002年離開藏區(qū),到北京念書,,畢業(yè)后留下來——北京能夠更方便他拍電影,。早些年他總說,離開一段時間回頭再看,,老家就會有變化,。他從不避諱在作品中展示這樣的變化。早幾年他對媒體講:“我要拍出一個真實的藏區(qū),?!爆F(xiàn)在他不提了,只說“我想拍出我眼里的藏區(qū)”,。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藏區(qū)導(dǎo)演,,他的視角和鏡頭注定比外人豐富且銳利。酒吧這場戲正是這種銳利的顯現(xiàn),。
在這撥人里,,藏區(qū)不是經(jīng)幡和喇嘛,除去藍天白云,,他們越發(fā)與大陸趨同,。但深埋的信仰又扎根在日常生活中,萬瑪才旦把這份信仰交由塔洛展現(xiàn),。他破舊的小屋里,,貼著佛像,點著酥油燈,,羊圈周圍掛著經(jīng)幡,。黑白畫面下,塔洛有些皺紋的臉和漸失純真的眼格外突出,,掩埋了藏區(qū)的標簽,。只有他清晨雷打不動的敬天地與山神的儀式,能體察到濃烈的藏區(qū)烙印,。
但沒人能否認這就是藏區(qū),,而且比非藏族導(dǎo)演鏡頭里的藏區(qū)更加真實。現(xiàn)在的藏區(qū)和從前比,,人的關(guān)系變了太多,。從前一個村子,鄰里間就像一家人,,借個東西送個禮,,平常得就像藏區(qū)夜里的星星??涩F(xiàn)在溫存少了,辦事不忘立個字據(jù),。結(jié)婚也沒那么多程序,,拉到縣城里面,,叫個車,包幾桌完事兒,。在他小時候,,婚禮可得準備一個月,結(jié)婚那天,,半夜接新娘,,整個村莊都設(shè)關(guān)卡,看看女婿本領(lǐng)怎樣,,宴席上還得唱祝酒歌,,一群人樂樂呵呵把婚結(jié)了。現(xiàn)在坐一桌吃個飯,,沒在一桌的互相都看不見,。有人去世了,從前天葬很多,,現(xiàn)在年輕人都會首選火葬,。
萬瑪才旦放羊那會兒,秋天莊稼快要成熟時,,天氣變化很大,,冰雹降下來砸到田里,莊稼就毀了,。每個村莊都會有一個防雹師,,做法事把冰雹移走。有時兩個莊的防雹師還會斗法,,哪一家法力不夠,,自家莊稼就會受到傷害。等到科技進步了,,人工防雹實現(xiàn)了,,這份神秘職業(yè)也就消失了。技術(shù)把什么都加快了,,也把人從浪漫拉回了現(xiàn)實,。
內(nèi)地游客來西藏,少不得說幾句“你們都變了,,都不原始了”,。萬瑪才旦很反感這種論調(diào):“你們這批人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優(yōu)越感,同時為了滿足自己,,讓另一批人在封閉的地方過原始生活,,這個太荒誕。”
在藏語里,,“塔洛”是“逃離的人”,,逃離命運的困擾,在那種語境下,,帶些貶義,,有些卑賤,又像暗示著什么,。塔洛下山,,最終還是沒有逃離。片子的末尾,,他推著車停在路邊,,新修的大馬路寬敞,不像山里的石子路,,崎嶇坎坷,。他停了下來,點燃手里剩的炮仗,,火線呲呲作響,,背景里的黑白云山驀地波瀾壯闊,千百年歷史蜿蜒而來,。
連一聲爆炸都沒有,,故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在萬瑪才旦的敘述之外,,是白茫茫黑壓壓的一片,。藏區(qū)的裂變,在白茫茫,、黑壓壓之中,,激流向前,不知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