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半夜醒了,無緣無故地,,再怎么也無法入睡,。被子反復地掀了又蓋,,翻了無數(shù)個身,終于有點泄氣了,。索性爬起來,,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天亮還早,,有點不甘心放棄,,想做點什么來培養(yǎng)睡意。妻子還在熟睡,,不忍心開燈,。玩手機倒是方便,但按過去的經驗,,一旦開頭,,別想再入睡了,剩下多少時間也都會浪費掉,。想了一圈,,什么事都做不了,只好對著黑暗,,默想最近要做的事,。很快開始渾身燥熱,。我想到手頭幾個項目進展都不順利,,答應做而未做的事有很多,想到一年過去大半,,仿佛一事無成,,想到對自己的日漸懷疑,想到有人對我寄予的期望,,想到另一些人不公正的指責,,甚至想到這篇還未動筆的專欄……我忽然意識到,我一直都隱隱在為這些事感到煩躁,。
對于那些總受失眠困擾,、又找不到生理病因的人,一種有幫助的做法就是探討他最近的心境,。失眠可以是一種隱晦的情緒表達,。對那一刻的我來說,失眠就是在表達焦慮——意識到這一點之后不久,,我睡著了,。
朋友圈里常常有人凌晨三四點發(fā)狀態(tài):“現(xiàn)在還沒睡覺,我是不是干脆就不睡了,?”或者:“居然這個點醒了,?!笨谖峭禽p描淡寫的,帶著一兩分戲謔和自嘲,,家常便飯一樣,。但他們愿意把這一時刻公之于眾,多少說明想表達點什么,。我想,,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或黎明,他們獨坐在他人的夢鄉(xiāng)之外,,打開手機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里可能有點寂寞,渴望被人看見,??墒俏覀兒茈y直接說:“我覺得孤獨,誰來陪我說說話,?”這樣顯得不成熟,。
相比內心不安,身體上的不舒服表達起來似乎更容易,,更沒有禁忌,。這種替代表達,在心理學里叫作軀體化,。睡眠是軀體化的常用手段,。我有一個來訪者,說自己總是犯困,,奇怪的是他每天雖然困得不行,,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一遍遍地玩手機游戲,,從早到晚,,這讓他的內心飽受煎熬,因為他明知道有很多工作要做,?!翱晌揖褪抢О。坏┓钙鹄?,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一個壓力很大的人,,那些工作快要壓垮他了,,但是他不能直接表達這種壓力。他的所謂“困”,,顯然,,并非出于身體的需要,,而是一種命名,一個托辭,,他表達的是:“我現(xiàn)在心情糟透了,,我只想逃避,什么都不想做,?!钡沁@些話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能說:“我困了”——即便根本睡不著,。就像一個小孩只能因為生病才可以請假不上學,,只有身體的脆弱是允許被表達的。
現(xiàn)在想起來,,他躺在床上看著時間流逝,,心里有多孤獨?
如果內心的感受無法訴諸言語,,每一個失眠的人都孤立無援,。從凌晨1點到4點這段時間,有多少人感到被全世界遺棄,,輾轉反側地困守在漫長的消耗里,,而周圍的人睡夢甜美?!拔覜]睡好,。”第二天我們無精打采地抱怨,,得到的是一個同情和抱歉的眼神,。“要不要吃點藥,?”他們好心地建議。身體是沉默的,,壓力訴諸于軀體病痛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它只能得到生理層面的關照。
我們只好去醫(yī)院看睡眠門診,,做一些檢查,,開一些藥。我的另一個來訪者,,來心理咨詢之前,,試遍了所有的藥物和輔助療法。每天晚上她慢跑,,做精油按摩,,喝牛奶,,吃褪黑素。她戴著眼罩,,聽著音樂,,躺在她精心布置、價格不菲的床上,,試圖放空頭腦,,什么都不想,只期盼今晚能一覺睡到天亮,。有時她會恍惚地捕捉到睡意來襲,,但是等待了很久,仍舊只能聽見“咚咚”的心跳聲,。
“沒人理解我心里那種絕望,。”她說,。
她在朋友圈吐槽失眠,,卻收獲許多點贊。她從點贊里讀出了戲弄般的,、幸災樂禍的調笑,,這讓她很挫敗。雖然她也明白,,在那個時間,,所有看手機的人都可能同病相憐。大家困在各自的世界里,,點贊是他們對彼此的告慰,。然而告慰并沒有什么用,就像沙灘上一串終將被潮水帶走的腳印,。等到天一亮,,大家便會各自開始忙碌的、無休止的生活,。正如菲茨杰拉德所說:“似乎每個人的失眠癥都與鄰居的迥然不同,,就如他們白天有著迥然不同的希望和野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