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

4個月前,，太合娛樂發(fā)行總監(jiān)田琪看完影片《心迷宮》，這個小制作,、在諸多電影節(jié)獲獎的片子并不文藝,，“故事結(jié)構(gòu)是商業(yè)片，要不是在農(nóng)村發(fā)生,，男女主角換個名演員,，就是個商業(yè)片?！?/p>

但他非常頭疼,，“這片子擱在去年或前年就是‘一日游’?？靠诒?？口碑這東西，最多也就是在業(yè)內(nèi)傳播,。這種片子很容易碰上死循環(huán)：沒院線排,，然后沒人看；沒人看,，就沒人排……”

《心迷宮》原本定的檔期是9月,，卻碰上一大撥進口大片，再晚些又是眾片廝殺的假期,，于是首映最終改到了10月17號——但他們又遇到《蟻人》和《小王子》,。

這是宣傳李鑫從業(yè)3年來遭逢過的“最不正規(guī)的宣傳”——導(dǎo)演只給了10張劇照，以及明星推薦話語和得獎情況,。片子無大明星,、無大導(dǎo)演、無大制作（170萬制作）,，獲的獎也不是歐洲三大獎,，簡直沒法下手，“怎么宣傳啊,，完全沒有任何賣點,。”

片子到了后期才出一版人物海報——最后上了飾演村長的男演員（團隊有點擔心劇透）,?！缎拿詫m》走影展獲了獎，擔心觀眾誤會是文藝片,，是悶片,，團隊推了一款“燒腦概念”的海報,。“因為它需要觀眾去動腦,?！痹谝恍┰盒Ｗ鳇c映，大學(xué)生從頭笑到尾,，宣傳點又加了荒誕,、黑色幽默。預(yù)告片也不好做,，因為故事背景發(fā)生在農(nóng)村,，怕觀眾誤會成“很Low”的那種鄉(xiāng)土片。

“我們沒有別的,，只有口碑,?！睂?dǎo)演忻鈺坤說,。于是一早就確定了口碑路線——也是片子惟一的出路。然后是大規(guī)模巡演,，跑了21個城市,，全國點映135場。跑路演一般是兩種情況,，要么有明星撐場,，要么對片子質(zhì)量有信心?！缎拿詫m》無疑屬于后一種,。尤其在前期，他們做了三四個城市的口碑場,，邀請影迷,、媒體及影評人觀看。每場導(dǎo)演跟影迷的交流都在一個小時以上,。

還是打準了——通過影迷圈形成小小的氣候,，再靠他們“安利”出去。近一周來,，毒舌影評,、桃桃淘電影、電影通緝令都在微信公號推薦《心迷宮》,，不乏夸贊之詞,，豆瓣評分是國產(chǎn)片中少見的8.5。導(dǎo)演曹保平從片子看到中國電影的未來,，“即便是好的商業(yè)電影也一定是故事為王,?！?/p>

田琪發(fā)現(xiàn)，《心迷宮》的票房收入中,，網(wǎng)絡(luò)購票達到了85%,，“說明網(wǎng)絡(luò)口碑起到特別重要的作用?！?/p>

截至10月27日,，《心迷宮》票房是914萬。田琪覺得,，“這個圈子還是小,，大部分觀眾還是要消費、要娛樂,?！?nbsp;

做了近十年發(fā)行工作，田琪的感觸是,，中國的電影市場早就變天了——其中就包括輿論的力量,。“《心迷宮》比預(yù)期的好一點,，就是因為輿論,。大制作的《太平輪》，就是被輿論拿下去的,?！卑此挠^察，口碑逆行的片子有兩種,，一種是大制作,、質(zhì)量精細的文藝片，比如去年票房近四千萬的《再次出發(fā)》,。其次就是喜劇片了,，比如剛剛拿下10億票房的《夏洛特煩惱》。

田琪記得自己開了20公里路才看到《太平輪》,，他并不覺得院線殘酷,，“市場就是有它的規(guī)律，觀眾捧你就上,，不行就下,。”在他的觀察,，大部分院線對片子還算有標準,，反而“很多片方在買票房，這些手段往往是惡性競爭的主要原因”,。 

這次《心迷宮》主打一二線城市,。在田琪看來,，一些院線的支持甚至超出了他們“應(yīng)該有的”。他跟百老匯,、萬達,、金逸等院線爭取長線放映?！斑@種方式對這種類型的片子最有利,，因為口碑效應(yīng)，要等它慢慢發(fā)酵,?！钡@也難，這幾天他會聽到院線負責人說,，“沒事,，我們還能撐，撐不了我們再告訴你,?！?/p>

片方?jīng)]有多余資金鋪三四線城市。田琪會聽到三線城市的一兩個觀眾抱怨看不到片,。 他也無奈,，“但真可能只有你一個人在看，小城市放映廳本來就不多,，很可能當天就虧本了?！?/p>

忻鈺坤的感受是,，多數(shù)三四線城市的觀眾剛開始看電影——在他們眼里電影基本上是大片。比如李鑫有個朋友在三四線城市工作,，問他《心迷宮》是誰演的,，他說沒有明星，對方馬上問,，“那看什么,？”

心事

忻鈺坤皮膚白凈，一點不像是出生于風(fēng)沙漫天的包頭,。黑色細邊框眼鏡,，加上一如既往的黑色襯衫和牛仔褲，多少顯得有些拘謹,、內(nèi)向,。

這位生于1984年的新導(dǎo)演看上去老練、沉穩(wěn),?！啊缎拿詫m》更多是因為故事本身比較好,，再加上大家給它貼上了處女作的標簽，所以才有這么高的口碑,，從拍攝技法上它還很粗糙,，算是及格吧，它就如同一個手工藝品——好玩兒,，光鮮,，還有自己的精髓在里面。我更希望自己慢工出細活,，做一個匠人,。”

電影開頭的字幕寫：電影原創(chuàng)故事作者魯妮凡,。魯妮凡是制片人任江洲的母親,。4年前，任江洲帶從未進過電影院的母親看《失戀33天》,，出來時,，老太太索然無味，跟兒子講了個“更有意思的事”：90年代初,，河南老家的青壯年都到外地打工,，有人賺錢回來了，也有人死在外面——沒人知道死在哪,。有一年大年初一,，村里出現(xiàn)一具燒焦的男尸。三家人來認領(lǐng),，棺材換了三家,。“其中一家以為兒子死了,，準備下葬,，結(jié)果兒子回來了?！弊詈蠊撞谋桓舯诖逡患胰死摺羌胰说暮⒆右彩й櫫?。

任江洲立即打電話給好友忻鈺坤。忻鈺坤兩天兩夜都在想這個故事,。最后寫了3個框架的《心事》,，第一個最接近魯妮凡的口述——關(guān)于打工、鄉(xiāng)愁,，有大時代氣息,，格局更大。第二個則完全講村長,，諷刺村官霸權(quán)（他估計過不了審）,。第三個是他最有表達欲,、也是最后呈現(xiàn)的《心迷宮》——多視角平行敘事，十來號人串一塊,，環(huán)環(huán)相扣成迷宮,，最終揭開一個罪案故事。

他按場景寫,，梗概先出來,。然后非常重要的，他在三四頁的圖紙寫滿每個情節(jié)拋給觀眾后,，觀眾會有什么聯(lián)想,，而這些聯(lián)想又會接上哪場戲。他假設(shè)觀眾是劇本中的“第三人稱”,?！坝^眾會有自己的情感線。影片開頭,，大壯帶著陳自立（后來死了）在山上走,，最后大壯手里拿著磚頭。觀眾會想,，‘是大壯干的’,？”

這透出了忻鈺坤的電影觀。他記得斯皮爾伯格說過：在拍攝影片時我腦子想的是“觀眾的視角”,。他也深受科恩兄弟的影響,。“你把觀眾帶入進來,，有些事你要讓觀眾知道,，不讓角色知道，而有些事情,，你讓角色知道，不讓觀眾知道,，這是關(guān)于懸疑片特別基本的技巧,。”

他動筆慢,，因為要“精巧”,，也因為等待多年，他真的要做電影了,，內(nèi)心敬畏,。多線性敘事結(jié)構(gòu)在他眼里的意味不只是試驗，不只是好玩,，“電影應(yīng)該像洋蔥,，很多層,，第一層是讓觀眾身心愉悅，然后是另一種生命體驗,，最后是電影本體上的延伸,。”梗概是第一層,，結(jié)構(gòu)是第二層,。觀眾是“上帝”，看蕓蕓眾生在迷宮打轉(zhuǎn),?！澳阋詾槊總€人物命運都是單一的，當你俯視,，所有人物命運是相互交織的,。”

而命運又是什么,？故事結(jié)尾時間線切回最初,，在后來已經(jīng)死去的白虎虔誠地燒著香。忻鈺坤一方面相信宿命,，又覺得命運是人內(nèi)心根本的欲望,、動機決定的。因為他最感興趣的是人的“心事”（劇本最初的名字）,，尤其是人類在極端情境下做出的選擇,，“人面對貧困、仇恨,，選擇的還是私欲,。”比如膽小的大壯,，怎么都下不了手殺人,，但在對方喪命后，選擇了不報案,。

每個人都在迷宮打轉(zhuǎn),。片中一位母親勸自己女兒不要問丈夫是否出軌，“你問了,，這心事就壓在你身上了,。不問，壓在他身上,。他就會對你好,。”因為私欲，誰也沒有推開迷宮的墻,，包括身為村長的父親和兒子,，最后在晦暗的天空下，他們站在殯棺（出殯但未入土的棺材）面前,，表情暗淡,，沉默無言。

片子出來后,，忻鈺坤發(fā)現(xiàn)自己拿捏的度不錯,，“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人是所謂的壞人?！币环矫嬗捎谒劾锏娜诵浴坝巫咴诨疑貛А?，然后也是“做這行，你要知道線在哪里”,。韓國電影《黃?！防锩姹┝Φ囊曈X效果，他很清楚在國內(nèi)不可能過審,。他坦言,，電影結(jié)尾加了自首的字幕，是審查后的妥協(xié)之舉,。但這并不影響他的表達,，“在5年前，對方可以讓你把這個結(jié)尾拍出來呢,?！?/p>

很多影評人從《心迷宮》看到隱喻，解讀點圍繞“農(nóng)村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勞動力缺失”等,，但忻鈺坤對這些議題不太敏感，也無太多興趣,，“所有背景,、細節(jié)，都是為了故事合理,?！彼绕浞磳?chuàng)作者背負太多東西，“你要把背的東西扔掉才走得遠,。” 

洋蔥

去年忻鈺坤養(yǎng)了條狗,，今年沒再養(yǎng)了,。因為能在他出差時幫他養(yǎng)狗的朋友都離開了北京。他也經(jīng)歷過很長時間的類似糾結(jié)。直到二十八九歲,，他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進修攝影,，還需要父母接濟。也是典型深度影迷的故事：高中迷上電影,，輟學(xué),，在西安電影培訓(xùn)學(xué)院啥也沒學(xué)到，閱片上萬,。工作經(jīng)歷是給西安某電視臺拍欄目劇,，偶爾接點廣告。

拍片過程比《煎餅俠》還要戲劇性,。制片人任江洲迄今不敢相信,，怎么片子就拍出來了，怎么就拿了獎,，怎么就上了院線,。

一度他們在河南等了一周，實在不夠錢開機,，只好準備回北京,。看著窗外父母在幫忙收拾器材,，任江洲坐在車里崩潰了,，他讓朋友給父母拍張照?！拔揖拖朐僖膊换貋砹?，要徹底地靜一靜?！彼迮_山的朋友聯(lián)系好了,，準備剃個頭當和尚。躺在床上,，突然手機就響了,，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錢到了，留著個縫看手機,，“就生怕不是,。”然后他跟樓下的忻鈺坤說,，不用收拾了,。

片子拍完，任江洲跟央視法制頻道的朋友都商量了,，片子上不了院線就加些采訪的內(nèi)容,，賣給法制欄目,，一集20萬，剪成3集,，還能賣60萬,，收回點成本。

演員多數(shù)是河南歌舞劇團找來的,，導(dǎo)演得反復(fù)跟他們強調(diào)“要收著些演”,，其中兩個演得實在太差，重拍了一次,，又費了幾萬塊,。肩扛攝影是調(diào)度最快最省時間最省成本的方式，也能在某種程度上拍出類似《冬天的骨頭》那樣清冷的紀實風(fēng)格,。

然后是剪輯,。也許是創(chuàng)作者的天然不自信讓忻鈺坤又差點崩潰——這畢竟是他惟一的機會。現(xiàn)在回頭看,，他已經(jīng)翻爛了李安那本《十年一覺電影夢》,。

命運最終來了。因為后期制作做不完,，直到最后一天,，忻鈺坤才給First青年影展送了片子；威尼斯電影節(jié)也是趕上最后一天下午5點才寄出的,，多虧了時差,，意大利還是中午。結(jié)果他在前個影展斬獲最佳導(dǎo)演,、最佳劇情長片兩項大獎,，在威尼斯則拿到新銳導(dǎo)演大獎。也是靠著8個大獎,，片子有了口碑,，也才有了上院線的機會。

講起當下中國電影市場,，忻鈺坤語氣不帶一絲抱怨,。他又提到洋蔥理論，“中國電影第一層有了,，就是漂亮,、好看，但第二層非常淺,，可以說基本上被放棄了,。最基本的視聽語言都被放棄了。鏡頭前面總是對切,，沒人講究調(diào)度,?！?/p>

有不少大老板找上門來，內(nèi)心難免浮躁一陣,，但自我審視能力，以及對環(huán)境的認知幫助他清醒：“我要是去做所謂的IP,，就是個螺絲刀,，還不一定是最好的?！彼X得創(chuàng)作者最好的狀態(tài)是科恩兄弟那種——永遠不是票房第一個,，但永遠也不賠錢，這是創(chuàng)作者最好的狀態(tài),?！苯又a充說，“或許有一天,，如果好萊塢找我拍IP,，我不拒絕。因為人家的IP是很好的原著小說,，而我們的IP呢,？我也做商業(yè)類型片，但對不起,，我不可以接受,。”

全國跑了一圈,，忻鈺坤覺得,，許多影迷比他想象的還要懂電影，“10年前觀眾都站在一個臺階,。導(dǎo)演坐在第二層,，做一個片子是滿足第一層的觀眾看。但今天,，第一層到第十層站滿了觀眾,。有可能導(dǎo)演是站在第四層。導(dǎo)演要有自己分眾的概念,，控制好成本,，滿足自己的受眾就夠了。當然,，如果你要滿足最大眾化的大片,，只能走搞笑、幽默的路線,。只有這條路,?！?/p>